貪婪

貪婪



  站在和鳥語花香絕緣,沒有任何類似地球景致的陸地一隅,放眼望去全無生機,空有一片蒼涼。也不管此處本就位於殞星邊境的邊陲地帶,自然什麼也沒有,難得未做任何行前調查就啟程的幽冥頓生歸意。


  暫且退出遊戲,並於官方網站上得知這片大陸可能與外星生命有關聯後,她環顧四周,只覺隨時會有誰從樹林探出頭與她指尖相抵,又或是巨岩後方可能會有輛轎車衝出並翻覆。


  滿滿的刻板印象,全拜影視作品所賜。


  因此,她一時忘了夢域中的殞星邊境是星使臣的老家,好友名單中也沒有哪位星使臣兼備灰白皮膚、光滑腦袋與雞蛋大的水靈眼珠。只想著自己既不會騎腳踏車,也沒辦法在公路上載著外星人逃離51區人員的追捕,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最初將「雷嬋」的五官身型完整複製到「滑倒」身上時,存的就是讓線上的她代替線下的自己到處遊山玩水,不必擔心曬黑或是蚊蟲叮咬;盡情享用各類餐飲,無須擔心影響身材與健康;變換不同的打扮,嘗試各種服裝風格這類的心思。


  用相對少的花費體驗更完整、更奇幻的人生,划算至極。


  但毋庸置疑,這一帶沒有樹林湖泊,沒有木造建物,與她想踏青留影的場景截然不同,出遊興致立時大減。遂草草轉了轉,隨手拍下幾張照片作為到此一遊,下次不來了的紀念後,連多逛逛的念頭也沒了,就想動身返回位於安眠大陸的居所。


  正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交談聲,窸窸窣窣的,只能聽清極具吸引力的「富人」二字。懷著一顆好奇而貪婪的心,她不假思索湊了過去,在兩名星使臣NPC習以為常的眼神中加入話題。


  「大哥啊,你們剛剛說富人什麼什麼的,方不方便再說一次?」市儈的十指抵著彼此磨蹭,將心緒展露無遺。滑倒明白這多半是某些支線任務或隱藏副本的開端,儘管對報酬尚且一無所知,但截至目前的經驗都指出這類任務給的不會少,因此,在回家前解個任務也不錯。


  聞聲,全身佈滿粗礪岩簇,只有下顎是剔透晶石的矮小男性用低啞嗓音熱情答道:「那是一棵不小的人頭花,相傳它原本是個貪婪無度的領主,有了無上的財富與權勢後開始追求長生不老,所以附近居民都叫它富人樹。」


  相聲似的,旁側那位看上去與原生人類無異的高大女子以扇掩嘴,含笑補述:「只是最近它開始會試圖咬經過的旅人……如果不怕的話,要不要去砍倒呢?這麼大棵,說不定可以當素材啊。」


  結束介紹,兩人友善地說明富人樹的所在地後道了聲「武運昌隆」,便沒再與滑倒多言,轉過頭又聊了起來。在這個角度之下,她終於得以清晰看見女子掩嘴說話的原因——鼻下那處與其說嘴巴,更像是一朵長著多排尖牙的百合。


  打定主意要完成討伐富人樹的任務後,滑倒當機立斷關閉痛覺回饋。原因無非是NPC那張如花綻開的嘴太過驚世駭俗,而任務目標又恰恰是棵會咬人的樹,要她不多做聯想都難。


  適才瀏覽殞星邊境相關資訊的同時,她順帶在網站上掃過人頭花的相關知識。姑且排除咬人,那句「植物與人的融合體」到了滑倒腦中,勾起的是另一部電影。


  劇中物理學家因身處異星磁場太久,心智與意識俱被侵蝕同化,最終選擇佇立在瑰麗詭譎的人形植物園裡,踏上前人後塵,化為它們的同類。


  故而,她腦裡那棵富人樹就是盤根錯節的枝枒編成骨幹筋絡,稀落零散的翠葉紅花綴在上頭,雕塑成大腹便便的鮮活男子人像——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裝置藝術似的。


  也就是說,那應該會是棵人形的咬人植物。


  擅自總結所有情報並下了定論,滑倒循著兩位NPC的指示前行。殊不知她輕盈的步伐後方,是那對「友善」星使臣男女相視的一笑。


  隨著離目的地越近,空氣中一股道不明的氣味越發濃郁,漸趨濕軟的地面讓高跟鞋無法敲擊出令她心曠神怡的脆響。非但如此,帶有潮意的觸感幾乎穿破鞋底,自下而上蔓延至頸後,彷若某種未知的陰濕生物攀黏在脊背,並用猙獰口器刺穿白皙皮膚,深入骨血吸食她徐緩減少的理智。


  滑倒抿抿唇又撓撓脖頸,利用幽冥的天賦微微浮起,擺脫腳下引力與令人寸步難行的黑泥,這讓她舒服了不少,甚至擁有碎唸壯膽的餘裕。「什麼神經病樹會長在這種掉san的地方……是說都叫富人了,錢啊小寵物啊什麼都好,那棵樹最好多掉些東——」


  「啪嗒痛……嗒、啪……殺了——」


  不遠處的畫面讓她瞬間噤聲。


  舉目所見是殷紅潤澤的大地與黯淡無星的天幕,矗立其中那物生得可怖,還彷彿聽見她的祈願般「多掉些東西」。


  定睛凝視,肉粉色軀幹在微弱燈火照耀下閃爍帶潮意的瑩光,看不清原貌的破碎殘塊落了滿地,附近還有無數從枝頭落下的乳白細雪正歡快鑽動。滑倒不由憶起上週四下班時,路肩那隻被車輪輾個皮開肉綻,用最血腥的煙火為自己人人喊打的生命壯烈謝幕的老鼠。


  她眼神微飄,發現理應有濃密樹冠之處卻生了數根被腥紅濡濕一端的森白肋骨。朝內生長的骨骼當中沒有任何臟器,空蕩蕩,像捕蟲草,也像鐵處女,靜候獵物或罪人到來。


  其餘還有骨碌亂轉的污濁眼珠;滴落涎水的肥厚肉舌;凌亂不堪的褐黃寬牙;撕扯地面的結實根部。種種駭人要素層層疊加。到了最後,只有「和諧」能為眼前驚悚畫面定調。


  這可和來時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原以為富人樹好歹會有個人形,孰料竟是眼前這種片片削下人肉與器官,再依樹木輪廓黏上重組的造物。就本質而言,與兒童撕碎色紙再行拼貼的稚氣作品只差了一點——一個是童心,一個是噁心。


  那東西要擺在螢幕裡,她大可以左手握可樂,右手捏薯條往嘴裡塞,更能對著她從未親眼見過,卻認為不夠逼真的橋段大放厥詞評點。縱使此刻冰涼水珠與不慎溢出的糖醋醬滴在桌面,仍能做到目不轉睛且不知不覺的置身其中。


  但,親身直面就不一樣了,明知身處遊戲,全息技術帶來的擬真畫面併著傳入鼻腔能把肺泡染黑腐蝕的酸敗臭味,無一不讓滑倒心生畏怖……


  ——遊戲,對,這是遊戲。


  吁出一口氣,她迅速從紊亂思緒裡抽身而出,不讓自己陷入驚疑緊繃的狀態,執起蛇腹劍打算朝富人樹甩去。


  把那棵一直喊痛的噁樹砍斷,任務就完成了。她想。


  只是還未出手,一道音量不大的男聲幽幽響起,索命似的清晰可聞。


  「真沒禮貌,想對醫生的病患做什麼呢?」來者聲嗓懇切,隨話語擺動著執杖的左手。好似那當真是名命不該絕的無辜患者,也彷彿他確實是位胸懷仁心的醫師,為了良好的醫病關係挺身而出,替即將被欺侮的患者發聲,譴責妄生事端的暴徒。


  劍尖轉向,直指聲音主人。


  鳥嘴面具、厚重斗篷、拐杖,全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風,沒有人會錯認的標誌性裝扮昭示來者身份。加上方才所言,顯然那幅肉塊拼貼鉅作就出自他的手筆。


  獨特裝束讓滑倒短暫分神猜想面具下的容貌,她直覺對方應當會有一副斯文皮囊,而且時時掛著令人安心的微笑——畢竟電影裡的醫生與變態殺人魔都是這樣的。


  「嘻!沒人教你要相親相愛嗎?」


  與此同時對方似有所感,偏著頭,語調揉合著南轅北轍的真誠與戲謔,將她拉回現實。下一瞬長靴點地,漆黑身影姿態從容,霎時欺近滑倒身前。香蠟、樟腦與不知名的紛雜氣味隨之籠罩周身,「還是你也生病啦?好心的醫生要幫你看看囉!」


  滑倒正欲躍起迴避,才驚覺渾身僵硬,四肢都無法動彈。


  她瞪大雙眼想強行驅動手腳,耳畔卻拂過一陣清風和低語,「醫生看診時,要乖乖不要動哦。」尾聲消散,懲罰似的悶棍重重敲在脊背,她只能像具失了重心的木偶往前摔去,被迫聆聽意義不明的風涼話,「噢——仁慈的主上會赦免你的罪業。」


  儘管及時閉上嘴,仍不免有些污泥進到口中。滑倒嗆咳著想吐出令她作嘔的濁物,卻反覺鐵鏽味深入喉頭與鼻腔,沿著食道往胃袋蔓延、紮根,再鑽過流動血液通往並侵蝕五臟六腑。


  就算提前關閉痛覺回饋,冷不防被敲了一棍還吃了口泥的知覺仍大幅影響心情。她怒火中燒地掙扎扭動身軀,沾了渾身腐土也不自知,只想即刻跳起來掐死那名庸醫,讓見鬼的「主上」看看她還造了哪些孽,還有哪些孽沒造。


  然而事與願違,她仍舊貼伏在地,僅堪堪轉動了忿忿的頭部,還恰好對上富人樹的視線。


  「好……痛……」靈活的眼珠沒有亂轉,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瞧,嵌著黃濁球體的眼眶不住淌下血淚,與嘶啞哀啼交織成身不由己的委屈。她幾乎能在那隻眼睛裡看見求死不得的淒苦絕望。


  擁有一切的富人豈能料到他的長生不死是這種形式?別說無法揮霍財富或仗勢欺人,就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餘生日日飽受凌遲,任街邊隨意一位貧民來看,恐怕都會覺得自己比它富足得多,起碼他們無拘無束。


  唏噓著動了惻隱之心想助其盡早解脫,那條厚實粗舌卻風馳電掣直直襲來,攫住纖細腰部將滑倒往生著歪斜利齒的口中送。方湧起的同情心在轉瞬間消失殆盡,只有更加高昂的不悅席捲而來。


  行動能力已然恢復,她甩開劍身纏上舌肉,分成數節的刀刃刺入組織,中央的鋼索更俐落滑入肌理之中,只消一扯,濕潤肉塊應聲而斷,切面平滑工整,倏忽如瀑暗血噴薄而出。她翻身落地,安然脫險,逃過成為食人植物養料的命運。


  只是倒楣地成了朵被迎頭澆灌下腥紅水液的浴血鮮花——不怎麼好聞的那種。


  另一邊,富人樹因劇痛與焦慮抽搐不止,猶如飢腸轆轆的嬰孩在乳汁即將入口的喜悅中被奪食。未被滿足的本能與強烈痛楚使它陷入狂怒,卻又只能尖嘯躁動來表達不滿,更多臟器及組織因而從軀幹上跌落。意識到此,形貌可憎的人造物惱火程度更甚,毫無意義的呻吟添上了幾分無理取鬧。


  「不是說了要相親相愛嗎?嘻!那我就再教你一次。」


  不祥語句響起,她立時遮掩口鼻朝對方斬去。孰料此舉換來的並非先發制人的局勢逆轉,而是無形高牆與輕蔑笑語,嘲弄她的徒勞:「你乖乖的,這就像蚊子叮一樣,不會痛的。」


  須臾,醫生手中始終搖曳的燭光熄滅。


  縈繞四周的暮色更顯詭譎沉重。


  頃刻間,脛骨傳出不明觸感與令她頭皮發麻的脆響,還來不及往腿骨斷裂的左側傾倒,與平常主動飄浮截然不同的失重感與潮意便接踵而來。迅速轉頭朝富人樹掃去,只見被自己截短許多的厚舌沒有恢復跡象,而是從血盆大口中伸出更多、更長,因而得以再次纏上她的腰部,猝不及防。


  這一次,滑倒的右手也被束縛在身側,唯一的戰友從指縫溜走,鏗鏘砸在地面,留她孑然一身面對後續的暴虐。力氣極大的濕黏肉塊加重緊縛強度,硬脆物質碎裂的聲音劈啪作響,不絕於耳。


  她試著靈體化卻怎麼也沒成功,只能眼睜睜看著胸前蒙上馬賽克。紅、橘、白,模糊色塊揉合成朦朧而闔家觀賞的雪山旭日東升,畫作主旨是她的束手無策。


  饒是遊戲機制使然,也不妨礙滑倒飽覽各式恐怖片的腦袋用半秒的時間,針對曖昧不清的畫面進行解析還原——


  銳利肋骨從後方貫穿皮膚、肌肉與臟器而出,失血虛弱還斷了脊柱的身軀死死釘在上頭,又因重力不住下滑、軟垂。


  她看不見身上逐漸蔓延的血泊與衣料上徐緩盛放的黑牡丹,但她知道白骨尖端綻開的點點紅梅從何而來,也知道這具身體長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她就像在看「雷嬋」的死狀。


  ……


  一具幽冥成了刀俎上的魚肉,最終被刑具似的骨頭撐開,四分五裂,落入下方嗷嗷待哺的大嘴裡,成為填滿富人樹本能渴求的鮮美食糧。


  終於得以飽餐一頓的樹木咀嚼入口的血肉,墨黑漸變成濃紫的髮絲軟軟嵌在黃褐牙縫。「醫生……痛……」它咬碎骨骼與肉塊的同時,卻依舊啼哭痛楚與飢餓,濁黃眼中的貪婪光輝不曾停止閃爍。


  它還想要更多肉,滋味鮮美的肉塊可以分散注意力,讓疼痛暫時被忘卻。


  「嘻!她熬不過療程,那也沒辦法了,奇蹟不是每天都有的。」醫者只是以杖輕擊地面,沒有對病患施捨更多仁慈,也未朝滿地新淋下的熱血投去注意力。悶沉敲擊聲過去,他將拐杖掛回腰際——杖體離手的瞬間變故陡生。


  硬木削製的拐杖如離弦之箭往富人樹直飛而去,狠狠貫入被血淚染紅的濕潤眼眶。僅僅一挑,污濁不潔的靶心旋即被挖出,在空中留下鋒利的拋物線後砸碎在地,流出透明清液。


  隨後,失去主人的蛇腹劍高高懸起,劍身甩動纏住血色未褪的肋骨,彷彿有無形的手握住劍柄牽引,若鞭的成串刀刃一扯,在富人樹持續不斷的痛嚎悲鳴中,硬生生折斷剛扯開女子身軀的骨頭,一根又一根,直至樹冠上再無完好的骨骼才消停。


  「哦?」瘟疫醫生像是發現了什麼趣事,也不管沾染髒汙的拐杖離身數尺之遙,抱臂咯咯笑了起來。


  他興致勃勃地見證即將逝去的患者口中透出豔麗紅光,本該支離破碎的幽冥從裡頭爬出,自地獄歸來。


  驅動武器回到手裡,於舊都陵寢中得來的骨製沙漏用罄能量,化作一捧無須握住的塵土。滑倒擰著眉,沒有顯露她方才的懼怕,只是朝瘟疫醫生大喝:「幹!你這個鳥人!」


  語畢,身後的富人樹恰好流乾最後一滴血,來到生命盡頭,轟然倒地,在腐臭泥濘上環抱它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真正的解脫。


  患者在面前被殺害,自己更遭到辱罵的醫者沒有絲毫不悅,反倒朗笑著化作一隻有著黑、紅二色絨毛的小貓頭鷹,撲騰著羽翼朝滑倒飛去,「你好像挺有趣的,嘻嘻。」


  只是,劫後餘生的體驗讓可愛動物在這時激不起任何漣漪,她暫且無法吐出平時那句「我必須要擁有那隻小可愛」。畢竟,驚心動魄後的風平浪靜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但渾身惡臭污土與血腥肉末侵蝕最後的底線與矜持。


  她往後一倒,大字形平躺在濕潤地面。


  方才始終無法攻擊醫生一事讓她判定對方並非任務目標,多半只是為難度服務,並提供劇情線索的NPC。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劇情,滑倒打算等心情好時再調閱對話與戰鬥的紀錄。


  見她不理會自己,小貓頭鷹也不介意,咯咯笑著,像顆球窩在她身旁,圓滾滾的腦袋朝右轉了兩百七十度。


  滑倒偏過頭,不願與惡毒禽類對視,只想一個人靜靜歇會。這時,她察覺有什麼東西被自己壓在身下。


  像隻泥地裡打滾的病豬,滑倒用極為緩慢的速度抬高腰部,並伸出右手往後摸,指腹傳來的熟悉觸感令她困惑不已。抽出一看,那是張從簿本上脫落的紙,被血漿黏在她背上,內容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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