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忘不了誰孤單

誰忘不了誰孤單



  臨走前夕,及川提議他要拍下一百張仙台的天空。


  岩泉不予置評,只知道他心底哪塊地方又忽然柔軟下來發了瘋,就放任他拖著自己四處跑來跑去,美其名曰留下在日本最後的回憶,也不過就只是想和自己再多待一會兒,撿拾散落遍地又所剩無幾的青春。

  說也奇怪,及川這個人明明說來不笨,心思卻偏偏就那麼一點,還恰巧都被他給看破了手腳。

  看著在自己前方哼歌哼得愉快,卻又裝作不經意地回頭看看他有沒有跟上的及川,岩泉淺淺撇了撇嘴角,在心底笑他的拙劣演技。


  「小岩小岩。」

  「幹嘛?」

  「去阿根廷以後,我跟小岩看的還是同一個月亮喔。」

  「廢話。你學了西班牙文就把地理全忘了嗎?」

  「耶——小岩要是再這麼不浪漫,可是招不到女孩子喜歡的唷。」


  啊啊,又來了。

  明明嘴上說得一派輕鬆,甚至還有些得理不饒人,及川的眼睛卻怯生生地瞧過來,在他撇過頭去罵人之前,又急忙轉開滿眼的不安。

  岩泉一討厭這樣沒有自信的及川徹。


  「好看嗎?」及川折了一朵窄巷邊盛開的小花,塞到耳邊。

  「你是高中女生嗎?」岩泉用鼻孔哼氣,不以為意地翻了翻白眼,接著大步向前。


  月光的剪影掛在及川身後,隨著他的側身和轉頭扯得變形。仙台的晚春還帶點涼意,他們披著濃重的濕氣爬上還沾著雨滴的屋頂,腿挨著腿、胳膊擠著胳膊,及川的手指故作無心地搭在岩泉的手臂上,岩泉一動也不動,睜著眼睛看著天上暗淡的月亮。


  「我去阿根廷之後——」

  「你要把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女孩子們迷得神魂顛倒,但我知道你才做不到。」岩泉大大嘆了一口氣,他已經聽過上百次類似的發言,想著這大概又是第一百零七次之類的。「就承認你是因為愛排球去的,有那麼難嗎?」

  慣用的謊被戳穿得又急又快,及川張口結舌地愣在原地。

  「小岩你真的什麼都不懂欸。」及川多花了兩秒種才找回輕快的聲音,「我剛剛要說的跟排球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然咧?」岩泉煩躁地翻了個身,吸飽了雨水的汗衫黏膩膩地貼在他身上。「好,請說,請問你去阿根廷之後要幹嘛?」


  「我剛剛要說的是,我去阿根廷之後,你會不會忘記我?」


  他們說的忘記當然不是那種忘記,除非其中一個人忽然得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症,或是車禍一撞起來六親不認,岩泉至少還對及川的腦袋瓜有些自信,不至於忘記人生前十八年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人。

  及川指的忘記可能是……更糟糕的那種。

  明明還有保持聯絡,卻一年一年地淡了下去;明明生活裡面或多或少還是會出現對方的名字,講著的事情卻沒有隨著年齡一年一年老去;明明他們甚至有可能久違地見上一面,或是在視訊裡頭聊著無關痛癢的內容——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沒有更多了。


  岩泉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於是隔天他們去把及川拍的照片洗了出來,一天兩張,分別在背面寫上不希望對方忘記的一件事情,然後封入信封。


  及川的拍照技術不怎麼樣,充其量就只是能把東西不拍糊罷了,岩泉看著那張烏漆嘛黑的照片,下緣露出了岩泉家的屋頂,但是世界上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能一眼認出這張照片是在哪裡拍的,這片黑藍色的天空對於他們以外的人都失去了任何意義,就只是普通的、有月的夜晚。


  看了看,岩泉把照片翻過來,改為盯著照片背面的空白發呆,這種時候他總感覺自己對於及川一無所知,也對自己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寫下的字句及川是否曾經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他寫下來的東西及川究竟記不記得起來。


  不能忘記的東西太多了。


  翻來覆去地想,文采平平又缺乏感性腦的岩泉實在想到腸枯思竭,又不好意思真正寫下那些在心裡蠕動的矯情字句。對著埋頭奮筆疾書的及川,岩泉的目光在他房中掃了一圈,落到了他耳邊的那朵花上,不知怎地又插上去了,花瓣的邊緣開始泛黃。


你…要…打…敗…全…世…界…

    搞定!

    呃、再加上一句好了。

    包…括…我…


  寫這樣就行了吧,反正及川那傢伙到時候才會看到我在寫什麼。岩泉想,一面在及川亂得要死的桌子上找信封袋,明明今天才去買的,馬上又混進去雜物堆裡了。


  「垃圾川你在寫遺書啊,寫那麼長。」岩泉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不是寫一件事情就好了嗎?」

  「小岩好歹也說是情書吧!」及川大叫,「一點都不浪漫的大猩猩!」

  「懶得跟你吵。」

  「太過分了吧!多少人想拿及川先生的親筆情書欸!」


  「那你寫情書給我幹嘛?」

  沒料到岩泉會問這個問題,及川的嘴巴張得老大,一時之間支支吾吾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那個、什麼,我——」

  岩泉好整以暇地等待,他跟及川最大的默契就是,他賭他不敢。

  「總之!」及川最後咬著筆蓋囁嚅,「是小岩你寫太短了……到底有沒有心啊,這樣及川先生可是會傷心的。」

  「差不多就行了吧。」岩泉終於找到了信封,趕緊胡亂地把照片塞進去。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知怎地有點悵然。


  敷衍。及川小聲抱怨,低頭用力寫下好幾個字,又瞪著照片想了半天,這才以一種奇異的表情抬眼,煞有其事地以筆尖對他搖晃。

  「我要寫詳細一點啊,不然要是看了照片,小岩還是忘記我怎麼辦?」

  人的記憶力哪有差成這樣,岩泉失笑。及川又繼續沉浸在他的長篇大論裡頭,窗外的鳥在欄杆上吱吱喳喳地啄著窗,明豔的萬里晴空藍得發白,一點雲也沒有。


  露水混著日益漸濃的暑氣飄散入室,春意的黏膩不似夏日磨人,及川覺得空氣中瀰漫著清甜的苦味,順著他的鼻腔纏繞進腦海,這才發現岩泉不經意把他耳畔的那朵小花磨裂了,青綠的汁液淡淡地染在他手掌的內側,那滴漏了的一溜彎滑下岩泉的腕,落到他自己蒼白的胸膛上。


  岩泉沒有察覺他的思緒散開了,只是使勁地用粗糙的鼻尖去磨他的脖頸,尖尖的髮梢在他的下頷胡亂戳刺。及川被他蹭得渾身發顫,感覺到抵在穴口的陰莖淺淺地探入又抽出,就是不給他一個痛快。

  「小岩——」及川討饒的嗓音貓撓似的,讓他更硬了。

  兩人身下的床單一坨亂,上方被及川緊緊地抓緊又鬆開,下方則被岩泉作為支撐點的膝蓋弄得皺巴巴的,他們是兩頭困鬥的獸,互相啃咬彼此破皮的傷口,發洩著有時效的怒氣,因為一旦時限超過了,就只剩疼惜。


  及川小聲地啜泣,卻又把一蹋糊塗的臉擠到岩泉面前,去牙齒去叼他的唇瓣,試圖從裡頭撬出秘密來。黏糊糊的唾液和眼淚混在一起,把兩人的胸膛弄得一片狼藉。他們彼此僵持,此時又哭得像兩個意氣用事的孩子,明明在選擇的時候,哪兒都用上了一點自私,卻仍然柔軟到不願意真的去傷害對方。


  「喂。」岩泉把及川纏在他腰間的手掰開,試圖轉過身去面對他說話。「把手拿開,很熱。」

  「嗯?小岩終於開竅要告白了嗎?」及川明明嘴上說得輕鬆,語氣卻急匆匆的,深怕他當真說出答案。「跟及川先生告白的人還有那——麼一長串哦!排隊請早!」

  「少臭美了,我是要問你,那個信封什麼時候要開?」

  「小岩想開嗎?」及川翻了過來,胸膛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害得岩泉只能擠著下巴往下瞪著他看。「你開了就代表你忘記我了欸!好狠心!」

  「我要是真忘記你了,還會留著那個信封?」岩泉翻了個白眼,拿起枕頭往他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記。「你只是怕你自己孤單吧,垃圾川。」

  「獨自一人留在日本的小岩就不會孤單嗎?」及川振振有詞地辯駁,精準地抓到岩泉臉上一閃而逝的愕然。「既然如此,小岩只要想及川先生的時候,隨時可以打開來看喲!」

  「……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留在日本。」岩泉咕噥,「準備好自己一個人面對阿根廷的水深火熱吧混蛋川,到時候不要回來找我們哭。」

  「好無情!」


  「我還以為小岩會是比較無情的那一個。」他們又結束一個濕黏的吻之後,及川睜著楚楚可憐的眼睛看他,像是他才是剛剛嘴裡被塞進另一條舌頭的人。「怎麼辦呢——紅著臉的小岩太可愛了!及川先生都捨不得去阿根廷了!」

  岩泉喘著氣,惡狠狠地瞪著他,像是他剛剛並沒有激烈回應那個自然而然發生的吻,而是試圖把及川的頭扭下來似的。「哈?」


  他們就這樣趴在彼此身上好長一段時間,及川貪婪地吸著岩泉身上的氣味,放任岩泉結著厚繭的指腹在他的肩背上不帶情慾地游移,幼馴染眉頭緊鎖的樣子比起情深愛濃難以承受分離的模樣,更像是想隔空記下他身體的每一吋肌肉組成。及川偏頭在他身上蹭了蹭,然後支起手腳爬了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出房間。


  仰躺的岩泉把視線移到他身上,也沒開口問他要幹嘛,盯著他走出房門。他們之間的默契總是很奇怪,一開始總是合拍,後來因為迂迴而小心翼翼的體貼,不知不覺繞了彎。


  「小岩。」

  「嗯?」


  回到房間時,岩泉半坐起了身子,背對著他往窗外看。岩泉回頭的剎那,及川按下了快門,被敞開了的舊窗簾順著窗外的風往兩側飛揚,紗網斑駁的細線在瞬間消隱進日光與長空的交界,岩泉赤著上半身,額前短短的瀏海順勢被壓了彎,貼在頭頂上,因背光而黝暗的瞳孔直勾勾地往他的鏡頭看,誰的身影也倒映不出來。


  「如果你沒忘記我的話,你會不會喜歡我?」


  窗外有一整片乾淨而透明的藍天,遠遠勾著一彎扁月,猶自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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