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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譁語 Art y an


l   《日昇之歌》與《Taste 嗒落有味》聯動

l   時間線設定於2025年春


自從景家大權易手景律後,避免旁人見縫插針,節外生枝,景耀不大插手集團的事,出外以基金會董事的名頭自居,頂多在特定合作夥伴的酒會或會議上露面,也算給足了老主顧面子。

溫氏集團在港都的公營碼頭有入股,跟景家互為客戶及供應商關係,是彼此供應鏈上堅實可靠的夥伴企業。

然溫以禮走的是海歸學子路線,年紀比景耀小了快一輪,十四歲便被送去英倫讀書,正式接下家業時年近而立,故從未正面與之交鋒或請教過。即便如此,他不下一次從溫父口中聽聞,景耀少年時代投資眼光之毒辣,慧眼獨具,早早在華國一線城市的黃金地帶插旗,無論是餐飲業或房地產都佔了先機,教諸多回歸前後猶在觀望、多將熱錢投入瀕臨泡沫化的股市的父輩自嘆弗如,而縱是正值亞洲風暴和金融海嘯時,景耀已退居二線,仍能從企業佈局與策略的蛛絲馬跡看出他的手筆。

因此,溫以禮拜訪景家旗下的企業時,除例行飯局必要拜會的景律外,亦會禮貌性邀請景耀。但景耀的急流勇退,原因之一或許跟厭棄商場上的應酬交旋脫不了關係,因而對這種非必要社交的邀約,約莫是三次才有一次應邀的頻率,不鹹不淡,也不過分生分,就是人脈網絡中會稱上「認識的人」的程度。

基於上述,這回景耀隨金控旗下的談判團來港,兩方團隊藉午飯抓緊時間沙盤推演、只有他倆「閒人」出外愜意用餐時,景耀隨意地問起了港都的老唱片行。對預料外的悠哉話題,溫以禮是驚訝又不太驚訝,心裡一動,很快接上了話,婉轉問那嗜好是否來自他傳聞中的同性伴侶。

「是,我先生喜歡港樂。我雖然也聽,但沒他那麼癡迷。」聽晚輩折衷用上「家裡人」,而非約定成俗的女性稱謂,景耀對他另眼相看,最直觀的是態度的輕鬆,自拿取茶杯的肢體語言即能見得一二。「我先生這回也有來,他之前在網路上看到中環巷子裡有間二手唱片行,想去『尋寶』。」

這麼說的時候,他謹守東方人笑不露齒的含蓄美德,眼珠子裡的情意卻是無從遮掩。

「港都這幾年的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景董應該很有感覺。如果周先生晚上得空,不如我在兩位的酒店附近訂個餐廳,晚上一道吃個飯吧。」想起什麼,溫以禮笑著說。「正好家裡有人,這幾天周先生想上街走走也有人幫襯⋯⋯是個三十歲的年輕人,雖然不太會說話,幫忙拎包還是可以的。」

此前他倆僅是點頭之交,景耀意外於他難得的古道熱腸——直覺使然,他就是知道,彼此不是什麼熱情的人——更意外於那話裡更深的一層意思,沒立刻婉拒,只說自己會打個電話問問周森,晚點給他準話。

午休時間剛結束,景耀便傳來了肯定的答覆,文字訊息末了還附上一段島國人慣常的謝詞。溫以禮不喜華國內地浮誇的風氣,活似人人眼裡明昭昭刻著「利」字,任何噓寒問暖都指向有利可圖,他是欣賞有話直說的人,卻也覺得這種慾望的展露太粗俗,更是輕蔑那些成天指望成功如牛頓的蘋果自天上落下的人;可他也不鍾意被蔚為「禮儀大國」的日人,不管是致謝或婉拒,總要將一句話拐成三段說的繁冗,人生在世,言語尚要分表意、真意與裡意,未嘗活得太累?可笑的是,那些繁文縟節也不盡能見著對於異域人的尊重,更似一種文化中心主義的自我感動,不乾不脆,更是浪費彼此時間。島國跟兩地都有著淵源,兼容雙方優點,有禮不失熱情,故有樣板卻不失真摯,退一步來說,也或許歸因於同為殖民地的惺惺相惜,歷史育成的理性及感性敏感細膩,於港都這個在各時代都率先被推上國際浪峰的城市而言,恰恰剛好。

打算待總結會議再進場,溫以禮獨自回了辦公室,往三人群組轉發了訂位時間與地點,剛標記上沈觀,他靈光一閃,補上一句語焉不詳的「晚上吃燭光晚餐」。沒過多久,便見安生發來了好幾條私訊,未待他回覆又收回了,他沒細看,想來也知對方無非想問為什麼將自己屏除在外,可年輕人面皮薄,掛記面子,又覺這麼問太小家子氣,彆扭得很。

溫以禮點進私訊窗格的文字輸入欄,果見頂頭「正在輸入中」的狀態頓時消聲匿跡,他沒問安生收回了什麼,直接發去一句更引人暇想的「晚上要陪老男人吃飯,你乖乖看家」。對頭很快傳來一串問號和「你居然讓沈觀去陪酒」的質問,讓他笑了出聲,又回了一句「我哪捨得」跟「對方你不認識,小朋友」,得來更像負氣的一個句點。

且笑著,他想,醒目[1]孩子最不能縱,容易自負,踩到人上心口[2]。不過說句公道話,這後生仔天性長相確實得意[3],處處踩在他心口上,使小聰明時的模樣更是對他胃口,但他萬不會讓安生知道,至少不是現在。打開電腦進入公事狀態,他也不再管了,能輕易想見對面還等著人哄的安生有多生氣。

此時,沈觀正好在群組回了一個問號,溫以禮報上景耀和周森的大名,順帶要他把週末之前的時間全空下來。

不多時,沈觀回了個「OK」的表情包,補上一句:「我以前好像看過他們的片,但不多。」

安生不甘寂寞,冒泡在他們的對話間插了一串問號。溫以禮知他鬱悶,不故作玄虛,直接把維基百科的鍵結甩到群組,順帶應了沈觀:「沒事,他們來渡假的。放工[4]到總辦接我,車上聊。」



恰巧人在城東的新基地監工,加上有心避開市中心尖峰交通時間,四點半不到,沈觀就在溫氏總部的地下停車場候著,領了張訪客卡。他想自己怕是來得太早,就見溫以禮發來訊息,問他是不是到樓下了,林婉說秘書室的人剛好在大廳辦事,好像看到了他的車。

報上停車格的號碼,沈觀又補上一句:「你先忙,我在車上處理工作。」

不料,他扯開安全帶,才剛打開平板電腦的建模軟體,欲開個郵件裡的附檔過一眼,便聽副駕駛座的車窗傳來清脆的扣擊聲。

「你怎⋯⋯」見到遮光玻璃外那張眼角帶笑的臉,沈觀急忙打開車鎖,收起電腦往後座隨手一放。

「我是萬惡的資本家,付薪水就是為了壓榨勞工,沒什麼可忙的。」溫以禮慢悠悠坐上了車,一席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將資方的惡行惡狀表現得活靈活現。然而,隨他參與過幾個大型專案,深知這人肩負數以萬計的家庭生計、忙起來有多不要命,沈觀萬不會將此言的真實性放在心上。

見他一身淺灰色西裝,饒是沈觀對時尚潮流不敏感,也能見得那配色雖顯年輕,仍是較為正式的版型。一如往常,溫以禮面含三分得體的笑,面部肌肉曳出自然流露的細紋,為不算特別出眾的面容帶來親和力,在這層偽裝之下,還有久居上位的氣場頂著,無懈可擊,常人興許瞧不出端倪,但沈觀推測對方今天見了重要的客戶,便是面上不顯,多少是累了,遑論晚上還有他作東的接風宴⋯⋯

一念之間,他伸手撫上溫以禮的眼尾,以拇指磨搓那幾道幽微的痕跡。這衝動來得突然,他說不清是想將它們揉散,抑或像是穿了一天的襯衫,捋出更多象徵時光流逝的皺摺。世人多厭惡老去,及那些與之關聯的元素,可或許是他認識溫以禮時已是這個年歲,故他並未想過,對方是否曾有更好的風姿、更令人艷羨的年華,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經歷的每一分一秒,都已是彼此記憶裡最好的時刻。

溫以禮沒阻止眼前人的妄為,任來者以指梢為筆,描繪他的顏容。事實上,不同於性子熱烈張揚的安生,沈觀主動索要什麼實太稀罕,在他看來,此舉很孩子氣,但他不是指這個舉動本身幼稚,而是願意這麼做的沈觀,像是被其他一道伏匿匿[5]的小孩都忘了、躲在原處多年到忘記長大的孩子,總算鼓起勇氣朝外頭的真實世界踏出了一步,不再害怕被他人捉到,也不再苦苦企求被找到、被看見,而是藉自身力量去感受,承認自身的渴求。

那觸碰小心翼翼,像是含羞草的葉子,帶著一種跟沈觀剛強外表矛盾的脆弱感,可那不是軟弱,而是一股來自生命深處的倔強與韌性。

「阿觀,這樣就夠了嗎?」溫以禮臉上精準和善的營業笑容消失了,不再刻意彎著的嘴角卻是鬆了開來,更符合他們平時私下相處的樣態。

沈觀沒答話,深洞洞的眼望著暗示他可以更加貪婪索求的男人,有時他也辨別不出,那究竟是天使或偽善惡魔的引誘。沉默半晌,他只是傾前,望對方顴骨落上一吻,克制也真摯。

這走向讓溫以禮忍俊不禁,笑到連眼睛都瞇了起來,反倒讓整張臉鮮活起來。

「黑手黨死前還能得到一個像樣的吻[6],你這是在幹什麼?這年頭連中學生都不這麼玩了。」談笑間,他將手臂搭上還未往後撤的沈觀肩頭,手掌在對方後腦勺施力往自己的方向帶,將雙唇印了上去。

雙方都是公眾人物,在公共場域沒可能做出什麼出格之舉。短暫唇齒纏綿後,沈觀讓溫以禮在後座稍作休息(溫以禮笑說,他很少坐日系車),在駕駛座上繼續對平板的立體視圖塗塗改改,好歹在出行前整出了一個建議修改的提案,反手給設計事務所發過去。

「公司裡沒其他人會做?」屏幕上剛彈出「已寄出」的提示,假寐的溫以禮恰巧開口,睜開眼睛問道。

「也不是,有個工程團隊,差不多廿人,有設計、報價、看結構的、發包的⋯⋯業務不太一樣。」一面鎖屏將電腦收起,沈觀一面答道。「也不是什麼大事。」

溫以禮聽了也沒說話,兀自推開車門下車,又從副駕駛上了。見沈觀投來驚異的目光,他挑起眉反問:「勤懇實幹是好事,但你真把自己當的士司機了嗎,沈老闆?」

那話不僅是戲謔,隱約有感他想說的不僅於此,沈觀又覺自己多講多錯,只是懷揣一種看似歉意的莞爾,搖搖頭,緩聲問要不要出發了。

那道一度變得銳利的視線收了回去,不知是厭煩他駑鈍、放棄了,或是認為多說無益、索性以冷漠拒之門外。沈觀斂下眼,無聲在成人世界中具有多重意涵,他可以不在乎大多數人的潛規則,可在真心已不屬於他的人面前,他難能不患得患失,時時刻刻揣測對方的真義,萬一真實的他再怎麼努力也猜不透、不如對方所想該怎麼⋯⋯

「喀嚓。」忽而,耳際傳來安全帶卡楯扣著的清脆聲響,在引擎聲震耳欲聾的空間裡,堅定表達了默許。

接收到信息,沈觀行動先於理智,也扣上了自己那邊的安全帶,打D檔,開車。這一系列狀似訓練有素的反射動作讓他後知後覺,心裡發噱,他也無意如此,但眼下是說不清楚了。

隔著車窗將訪客卡遞返閘口的警衛,沈觀加大踩著油門的力度,順著螺旋狀的車道上爬,擋風玻璃前的色彩驟然自暗轉亮,視野所及的一切都被暮色染得柔和得多。

「阿觀,」溫以禮再次開了口。重力所趨,他身子貼在椅座上,一席正裝也被外頭的光鍍上高飽和的紅,沒有看向車廂裡唯一的聆聽者。「你可以不用那麼努力,不用什麼都靠自己。」

借力使力,哥會教你。他又說。



晚飯訂在一間以炭燒燒鵝出名的酒家,位處市中心邊陲,地點幽謐,不太好找。櫃檯人員是熟面孔,見溫以禮抵達大門,眼水[7]很好,立時請了飯店經理出來迎接,親自領他倆上二樓的包間。確認他們不喝酒,陳秘書便預先點好了菜,因而他們落座時,桌上一盅大紅袍正熱呼。

比約定好的時間遲了一刻鐘抵達,景耀推開門時用普通話連聲說「不好意思」,極富島國人的風格,惹得原想起身寒暄的沈觀一愣,也就這一愣,讓他錯失了為兩張曾在大銀幕上見過的面龐拉椅佈餐的機會,因為周森入座後,當即提起轉盤上的熱水,澆淋在他與景耀的兩副餐具上,熟門熟路的姿態媲美老港都人。

溫以禮從容地招呼他們先食,說菜涼就可惜了,神色不見有異,讓沈觀安下心來,聽一旁主客溫聲交談,他把自己隱沒於餐具碰撞的聲響裡。

那其實不常見。過往他參與的尋常飯局裡,無論關係親疏,不管當局是否明令禁奢[8],無不是滿堂歡聲笑語,和樂融融,彷彿誰沒插上幾句話、幽一幽默就嫌不夠融入。在酒桌上,只有孩子或壁花角色才會安靜吃飯,因為在華人文化中,沉默及孤立往往跟人的意願無關,更不是種個人選擇,而是影射這個人沒有話語權,無論是在餐桌上,或是餐桌外。

所幸他不是唯一這麼做的人,在八人座的圓桌中,距他座席最遠的周森也是如此。倒不至於失禮的埋頭幹飯,能見得周森有留意中間兩人的談話,若溫以禮將話題帶到他身上,他也會接起球,即時回應,只是他話少,比起跟一面之緣的人講交情,放在菜餚與茶水上的注意力顯然要來得多。一但見景耀碗盤空了——沈觀這才發現,原來島國人跟北方習慣相仿[9],會把菜夾到碟子裡吃——周森就會往他碗裡左添一點湯、右添一點肉,直到他不得不停下對話,側過身按住周森的手說:「哥,真的吃不下了。你家己濟食寡(你自己多吃一些)。」

聽不明白後半句方言,儘管沒有「呀」、「啦」諸類粘膩的語助詞,景耀更沒有夾著嗓子,但興許是島國平捲舌不分的口音作祟,沒來由地,沈觀愣是從中聽出了與無奈交織在一塊的撒嬌。腦內初浮現這念想時,他一怔,下意識想否定這個通常不會跟五十歲男性產生連結的詞彙,可他又想,在這個房間裡,有什麼被俗世認定爲「普通」或「正常」的要素嗎?換句話說,讓此刻的他們齊聚一堂的,會不會就是離那些東西最遠的什麼

見他停筷,不知是真心實意,還是有意解套、移轉在場人對這小插曲的關注,溫以禮亦挽起袖子,執公筷為他碗裡夾了塊招牌菜,明明是第一回做,那態勢卻熟練自在得好似早在腦中排練過上千百遍。飯店選燈偏黃,將烤得酥脆的鵝皮映出令人垂涎的暗金色,飯菜是不太熱了,但離得近點,仍能嗅著低調的香氣,沈觀一瞬時難說清自己什麼心緒,在三人之中,他多半隸屬照料守護的一方,維護安生的氣盛不在年長者的運籌帷幄裡折損,也避免溫以禮被年輕初生的烈焰灼傷;甭提在他自己的人生中,更多是單打獨鬥的場景,對這種難得的溫情,他不免侷促。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望著溫以禮,得來對方一句帶笑的「吃啊,年輕人有本錢就多吃點」。

「年輕人是該多吃點。過了那個年紀,心裡饞,嘴也食不進了。」周森冷不防開了口,同他們說的粵語,跟講起普通話時不太一樣,九聲六調清晰得活似如假包換的當地人,教沈觀忍不住多看幾眼。

察覺到他的注視,周森自覺解釋道:「好久沒說白話了,希望聽來沒什麼怪腔怪調。」

「很正,您太謙虛了。我聽電視台的朋友說,周先生以前根本沒在用配音的。」溫以禮擺擺手,似乎也從前輩的行動中習得一些趣味,開始直將菜往沈觀的碗裡添。只他的語氣跟手勢慢條斯理,因此沈觀好半晌才留意到,不動聲色地將筷子架在碗緣,一面消極抵抗對方的調侃,一面靜靜用湯勺一匙匙將碗裡的小山堆入腹裡。

見他反應,溫以禮彎起嘴角,筷尖狀似低飛的蝴蝶,輕觸了以假花裝飾的盤面,握持的那端才被順勢放上桌面。

景耀敏銳觀察到了這點動靜,暗道溫以禮先前所言不假,這一桌子當真只有「自家人」。他眼睛一轉,也沒讓東道主的話掉到地上——單就這點,寡言訥澀的周森應該老早被家鄉人開除戶籍了[10]——自嘲需要配音的是他才對,好在當時港都導演和演員的專業功底沒話說,否則在對白中間夾幾句島國腔的普通話,常人不笑場也難,光是底片捲就要扣他的片酬來抵了。

這起頭讓周森也來了些精神,插上幾件近期輾轉劇場間的趣事。他的聲音溫溫的,不急不躁,卻不似景耀或溫以禮具有震懾全場的威壓,更像是靜美的秋夜、民初的新詩,或是「潤物細無聲[11]」。

不是懵盛盛[12]的職場菜鳥,沈觀心裡拎得清,知道兩位前輩是見他拘謹,於是善解人意地活絡氣氛。然而,因為他倆息影多年,在普羅大眾印象中仍是千禧年都會影劇中的小生形象,教沈觀需費時適應:周森眼窩輪廓較一般東洋人深,骨相生得好,二十多歲時見誰都深情的皮相深植人心;影帝光環猶存,早年的景耀不笑時具一身正氣凜然、莞爾時明亮的大男孩氣質,在泛中華圈內,那種不具侵略性的陽剛最討喜,若無預設吸引特定族群的粉絲,公關處理進退有度,成為那種「男生也會覺得很帥的男生」、男女老少通吃不是難事。

如今卅年過去,螢幕上深情多金的男主、男配都成了曖曖內含光的中年男子,縱然與同年人相比,兩人保養得宜的皮相猶然出眾,但也沒可能媲美風華正茂時的巔峰。歲月不是殺豬刀,只是在美跟真之間,留下的總是得經受一次次選擇才能清楚可見的東西,譬諸風度,譬諸涵養。

沈觀恍然想起,公司會計有回跟他隨口一提,自家網路時代出生的囡囡[13]掛在嘴邊的「塌房[14]」,跟心理學中一個理論有關。那理論的正式名稱跟光還是火有關,他忘了,大意是人會基於對於某個人的最初印象或長相、來判斷這個人會做出什麼事,例如長著狐狸眼的人常被懷疑私德不檢[15],但明明大街上長相老實的偷食[16]男多著。

許多人是藉由影視作品認識演員,可這些認識的成份,有多少是來自引起他們對這人產生興趣的角色、那些鎂光燈加成的好皮囊、被演藝公司包裝行銷的人設呢?就像在沈觀看過的寥寥幾部喜劇中,周森飾演的白領上班族性格開朗,帶些惹人喜歡的迷糊,工作例常被風格各異的美豔女角耍得團團轉,可今下直面真人,他明顯不是那般明朗的人。比起讓眾生公平地沐浴於日光中的晴空萬里,沈觀感覺,他更是太陽時而被密雲掩實的陰天。

待桌上殘羹剩下三兩個大菜,已經無人留有動筷的餘裕了,只是一個勁兒飲茶配話。暗暗掐著時間,溫以禮瞟了眼腕錶,動作看似隱微,卻也適切地讓坐在一旁的人能看清,因是他以終為始,將話頭兜回沈觀,簡明介紹了年輕人的來歷,以讓人難以拒絕的熱心引導周森加上沈觀的聯繫方式。知他心意,景耀也不阻撓,眼裡含笑旁觀著事態發展。

全無料想到這一出,直到微信好友清單上多了個頭像,雙方都能從彼此眼中看見相似的迷茫。不光如此,溫以禮熱絡地告訴周森,接下來要出門就找年輕人一道,沈觀工作東奔西跑,城裡的交通他熟,省得打到劏客[17]黑的[18]悶出一肚子氣,他人高馬大還能兼任保鑣。

這話話糙理不糙,讓人找不出錯,周森只能硬著頭皮應下,卻抹不去心頭那一股像是被強買強賣的憋屈感,喟嘆多年後他還是應付不來港都人的商業手法。餘光見景耀態度一派泰然,甚至對此樂見其成,想必兩人早就通過氣,只待他倆一無所知的當事人自請入甕,基於對伴侶的信賴,他心寬了許多,卻還是苦笑不得,端起茶杯,將裡頭涼了的茶水盡數嚥下喉道。



景氏金控此行差旅共計五天,除第一天至溫氏斡旋後續合約的細項外,另外幾日也安排了跟當地投信機構與銀行的拜訪,不太緊湊與必要,但景耀作為隊伍裡頭銜最大的主管,饒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個閒職,他也不好厚此薄彼,落人「店大欺客」、「勢利眼」的口舌,因而仍是隨談判團的行程表一併前往。

在下榻酒店附近的腸粉店用過早點,周森本想同前一日,獨自上街遛躂。他不認為至今有太多港都人識得他,況且他也讀過數回發仔以地鐵通勤[19]的報導,總覺大前輩亦是如此,他又何需矯情呢?

只是⋯⋯憶起筵席上糊裡糊塗掃了自己名片的青年,周森躊躇起來,最終還是發訊息跟對方道了聲早,措辭謹慎。

對頭——那名叫做沈觀的年輕人,很快有了回音,尊稱與禮儀齊備。他先是問周森睡得好不好、今日有什麼安排,如果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告訴他,他會在車抵酒店前規劃好路線;若無,那也不打緊,他手上有小紅書的旅遊清單可以盤算,可以找些人沒那麼多的景區。

這一串訊息不太長,勝在面面俱到,有條有理,跟昨夜沈觀含蓄寡言的表現略有差異,或許僅是當下怕生使然,不過周森還是不禁懷疑實際上的執筆者是溫以禮,但即便真是如此,那也是小情侶間的互相扶持,沒什麼可指摘的。不作他想,他將網路地圖上標記的座標發了過去,見到網頁角落的彈出式窗格,他突來一個念頭,沒回神就把那句「如果那左右有電影院,我們可以去」發了過去。

回覆來得很快,不消十分鐘,沈觀就把排程整得清清楚楚,掐好他想去的黑膠唱片行開門的時間,解釋怕今日平日會遇上通勤的車潮,所以會早點到酒店接他。見青年打點得明確不失心細,沒有訴諸太多情感化的冗文贅字,周森安心許多,而殘餘那點憂慮在約定時間瞧見那輛沉穩駛入迎賓車道的SUV時也煙消雲散了。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沈觀沒帶上司機,自己坐在駕駛座,周森坐上後座時,他正在往手機導航輸地址。短暫寒暄幾句,沈觀播上不時插播實時路況的車間廣播,一面聽電子導航的指示,盯著車況的目光專注,面色沉靜,車廂似被切割成前後隔絕的兩半、卻也共享著一種不迫人的寧靜,讓周森舒心,就算堵車也不那麼難耐。

中區一帶的店舖多半近午才營業,他們商量後,決定趁食宴[20]時間人流少先去。唱片行位置在人流最多的那條路彎進去的小道,為求方便,他們將車泊在商場的付費停車場裡,步行過去。

港都寸土寸金,店面空間不大,踏入店內時,坐櫃檯的店員頭也沒抬,架上新品與二手商品各半,品項含括黑膠唱盤與CD,排列得很密,讓人想起以前的漫畫租書店,亂中有序。周森翻閱起手邊最近的那疊唱片,音箱正播起陳淑樺的國語唱片,聽了主歌一兩句,自然地順應旋律哼唱起來;沈觀沒聽過那首歌,不幸中的大幸,那時代出道的歌手咬字很準,因此兩遍副歌過去,他已聽清一句重中之重的「傲慢與偏見[21]」,跟溫以禮書房裡的一本英國名著[22]相同。

在整面穿插原文精裝本的書牆上,那本書有著他少數聽過的名字,因此每回進那房間,他的視線總會習慣性在上頭逗留幾秒,似在一切未知中攫取些微熟悉的印記,縱然他從未讀過,也不曉得那說的是怎樣的故事,只依稀記得中學的學習委員,一個扎著辮子的眼鏡女生,課桌上有過這本書。儘管他沒問過,但或許溫大少早就從風吹草動間看穿他的在意。

有一回,又是類似的場景。溫以禮見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瞧,自座位站起,繞過紫檀木製的辦公桌,徑直走到他身旁,一道凝望架上節比鱗次的書冊。

「說到愛情小說⋯⋯」且說著,溫以禮微微踮起腳尖,湊前自兩層開外的高度抽出了另一本更厚實的書本。那書近似單寧藍的封面簡練,只用金色的線條壓了「AR」兩個羅馬字符,比起沈觀印象裡的出版品,看起來更像是某個人的私人手札。見他朝自己看來,溫大少將手上的東西遞了過去,笑吟吟地說:「比起跟貴族帥哥吟詩作對、參加舞會那些風花雪月,賭阿特拉斯什麼時候願意聳聳肩[23]更適合你啊,阿觀。」

聽不懂溫以禮葫蘆裡賣什麼藥,但若他說話當口沒講破,多半是有意吊著人,因而沈觀收著那本書也沒再問。只後來查到那本作者簽名書網路上競拍炒到了六千美金,他謹慎地自製一個防潮箱存放,另外網購了中文的翻譯版本,貨到付款時,他方知這系列有三集之多,然日常工作事務繁瑣,他至今也都還沒翻上一頁。

自記憶的迴廊重拾思緒時,沈觀見周森不知何時看向自己。代溫以禮作東,他心裡一慌,剛要開口問是不是需要什麼,只見來者以食指在耳廓邊緣比劃,示意他聽。

盤桓屋內的音樂變得輕靈,唱的依然是普通話,僅人聲收音的質地及類似城市流行[24]的律動,讓沈觀知道那不是千禧年後的音樂。

「張清芳?」聽那明晰的聲調,他心中隱隱有個猜測。可一進副歌那句「來吧~我真的想見到你」,他驟然推翻原先的想法,認定自己的猜測太保守,因為那曲子調性輕快,更屬少女歌手的歌路。

「不是。」果不其然,周森很快回道:「你再聽聽,是Coco[25]。」

但九十後[26]還知道張清芳,不常見了。他笑著說,不是挖苦的意思。

「讓周哥見笑了。」沈觀放低音量,肩頸也隨話音落了下來。他今日穿著悠閒許多,可職業使然,衣物仍是耐髒的深色系居多,包裹其下的魁梧身軀因肢體語言無端有幾分脆弱。他道:「我高中沒讀完,書讀得少,沒什麼文化和品味。」

老實說,他起初說這話沒有特別的意思,畢竟圈子內不乏諷他是又一個來港都刮龍[27]、把房價炒得老高的蝗蟲[28]的耳語,他對諸類貶低司空見慣,可當那些話從自己口中說出時,居然讓人感受到一種無望的悲哀。

沒來由地,沈觀又想起那個總像是被買大了一號的校服淹沒的學委,還有她笑起來時,像是比同齡人年紀更小的梨渦。

周森抬起眼看他,目光裡沒有驚愕、鄙夷或批判,反問:「那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嗎?」

短暫的沉默降臨於兩人之間,沒等沈觀回答,也不迫他回應。思索後,周森瞟見店員恰巧入內忙活,便接著說:「我從沒讀過書,直到你這個年紀才識字。我老家在東北,是連下鄉知青[29]都不會去的那種窮鄉僻壤,那時家裡離得最近的是個勞改營,所以後來恢復高考[30],村裡人也覺得跟種田人沒什麼關係,我還是到了港都才知道有這回事。」

話及此,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這是不是個適合延續下去的好話題。這段話揭示的太多,近乎私人,亦指涉於當今政局不好放在檯面上議論的歷史遺害,沈觀不曉得該說什麼,貿然做什麼也容易叫人誤解,因而只是安靜專注地看著年逾半百的男子,眼神沉靜也寬大,無需大肆推銷自身的人格,你就能心甘情願將信任交付其手上。

見狀,周森明白對方在盡己所能的釋放善意——無論是基於敬老尊賢那派讓人牙酸的說辭,抑或是對他曾經的寂寞生出共鳴或憐憫——他輕輕喉嚨,年少時被影評人讚譽有加的眼睛像是被點了漆,深邃卻不沉重,反而像是發亮。

「沈觀⋯⋯阿觀,品味或美學跟一個人經歷過什麼、見識過什麼脫不了關係。事情都是一樣的,你見得越多,了解得越多,才越可能說出點門堂;但是這些統統跟一個人有怎麼樣的人品,應該被怎麼對待沒有關係。溫先生跟我說,你是做建築的,對吧?港都有公屋、高樓、矮房、豪宅,也有租界的洋樓,但是難道每一種結構、建材、都適合這裡嗎?而那些不適合的,就是不『美』嗎?我不這麼覺得。現實說不定正好相反,住在那裡的人或許就是因為覺得好看,所以才會那麼蓋。」許是邊說邊想,周森話說得不快,但那種節奏恰恰跟他個人的氣質吻合,不急不躁,彷彿港都一些獨立於世間嘈雜之外的小巷。「也有一種可能,是他們所在的處境,不允許他們考慮實務功能之外的東西,但那不是他們的錯。」

沈觀下意識張開嘴,愣生沒發出一個音,反應過來又閉上了嘴。

「這是景耀教我的。他說,世上很多東西都是要等人有心有餘力的時候才會產生對應的價值,也才能夠經營起來的。」周森的目光隨話音飄遠,焦距落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所在。「——內地習慣尊稱演藝人員『老師』,但我每次聽到這個詞,都覺得很奇怪,因為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也沒有教會其他人什麼。我更不敢說自己是藝術家,也曾為了一點小錢演了不入流的戲,不過可能也因為這樣,我覺得,審美和藝術,甚至是現在後生仔女愛去的健身房、學皮拉提斯[31],都是類似的東西。只有當人不再為三餐煩惱的時候,慷慨才是美德,而不是認掯[32]或瞀里[33]。」

「當一個人連活都活不下去了,生命或靈魂是什麼還有意義嗎?」比起對話或提問,他這番話更似喃喃自語。

旁人聽不出那是已有定論的反詰,或者純粹的疑問,沈觀亦然。

「話說回來,那些東西都是多看多聽,你就能慢慢說出個所以然的。」一晌兒,周森像是從獨角戲的自白裡回過神,眉眼間除了靦腆性格外,還摻著幾分不好意思的笑。「而且,有時東西好或不好,有沒有品味,在不同的時間點得到的評價可能也不一樣。學界的人好像有個專門的詞吧⋯⋯對,那個,他們說藝術跟品味具有『流動性』。就像很多人批評抖音神曲、《孤勇者》[34]是垃圾,可是許多流行音樂在最初出現、被那個時代的年輕人追捧的時候,都是被『權威』批評成靡靡之音的。又例如⋯⋯喔,你知道《還珠格格》[35]嗎?《情深深雨濛濛》[36]?」

在正面回答之前,不知怎地,沈觀先為那兩個出現得太過突然、近年已然在網路上成為某些戲謔印象的詞彙笑了出來。見他笑,周森忽而為自己的舉例尷尬起來,訥訥道「看起來大家都知道」,然後才接著說:「那是狗血愛情劇的始祖,但跟現在隨處可見的短視頻相比,瓊瑤劇演員的外表、演技,加上那個年代的情懷,是不是又被吹成了一種更『高端』的審美了嗎?」

沈觀理解,眼前的男人笨拙地向自己逐一分析的是什麼。

周森於他是長輩不假,可這段話沒什麼漂亮話,不似說教或自以為是的傳教式宣講,平靜親和,但也因為不帶高高在上的姿態,更像是一種更純粹的「過來人的分享」,不具華人圈父輩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嚴厲,乃至包裝成親厚的輕蔑。往深裡說,或許正因周森的態度太「平常」了,反而讓並未妥善對待長大的孩子感覺更「不平常」,好像電視劇的橋段在近在咫尺的距離發生,他感性上被觸動了,理性卻在負隅頑抗。

沒得到回話,雖然不知心下將這番反應解讀成什麼意思,周森到底比他見過更多風浪,也不強求,和氣地彎了彎唇線,繼續低下頭翻起塑料的CD盒。

最終,周森只要了三塊碟,時代橫跨達明一派[37]、蘇永康少有人知的爵士專輯[38],和他同店員笑說「找了很久」的《一朵金花》[39]。店員是個貌似對什麼事好像都提不起興趣的女孩子,從外表看是大學生工讀生,很顯然沒認出他們任何一個,聽他這麼說,只當是中年男子沒話找話的無聊攀談,也沒太像樣的反應,沈觀暗想,她或許跟自己一樣對她此時經手的東西一無所知。

離開小店後,周森走到一半,忽然笑著打開話匣子:「我剛剛才想到,這些專輯的年紀說不定都要比剛才那個妹妹大,也不知該不該覺得可怕,都過這麼多年了。」

聞言,沈觀附和道自己公司的基層幹部都有零零後[40]了。

「人在二十歲的時候,通常不會去想像自己過了五十是什麼樣子吧?我在那個年紀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五十歲,也說不定,我二十歲的時候也是這樣看五十歲的人的。所以,真要說的話,我感覺更像是『奇蹟』一點。」近夏的午間陽光已生出利爪,但周森沒有特別加快步伐,著急著要到蔭涼處避暑,一如他說話的節拍。「前幾年我收到一個音樂劇的本子,可惜後來新冠爆發就⋯⋯你知道的,那個劇團只讀過本就結束了,沒有公演,劇本裡有個中文沒有辦法完全翻譯出來的詞,但我很喜歡,而且我覺得,那其實是疫情的時候,大家最需要的。」

「『Mihumisang』,這是以前要進到大山打獵之前,原住民給獵人的祝禱詞,後來也變成了一般打招呼的用語。」但只能用在平輩喔。他提醒完,話鋒又拐回了這詞的定義:「它的意思是:我看到你,希望把我的好運分享給你,你要好好呼吸、好好活著。」

沈觀難以言喻自己實際上是什麼感受,唯一知道的是,胸口一股滯悶感似乎稍稍鬆了開來。

於是,他沒再讓那話止於獨白,點點頭說:「很有力量。」



周森想看的是一部重新剪輯後上映的本地電影,號稱是史上票房最高的港產片[41]。在串流平台當道、改變現代人娛樂的世代,那部片能開出紅盤實屬不易,故而首輪上映時連忙得連軸兒轉的沈觀都耳聞一二,然他當時先入為主認定,近年港都拍的都是晦澀難懂的文藝片,再不濟就是被內陸金流沾染、眾星雲集也救不了的爛片,而且他著實忙碌,所以也未看過。

待影廳燈光全數轉暗,人的五感只能聚集於銀幕光點、環繞音響時,沈觀方知,那也是一個要人「好好呼吸」的作品。

全片劇情很線性,沒訴諸燒腦、吸人眼球的要素,只有很多在生活中既近又遠的人,普通話沒能譯出的粵語粗口。周森不是第一次看這電影了,看喜劇泰斗[42]揮別《雞同鴨講》[43]中落魄又滑稽的中佬,變成了一生奉獻於職業的嚴肅老先生、對兒女態度剛硬的父親,不知怎地,他還是在一個其他觀眾都在為黑色幽默發笑的時刻,默默流下了眼淚。

留意到的時候,鄰座的人手上已經掐著像是用過的手帕,沈觀下意識從口袋掏出紙巾,又見對方專心觀影,找不到遞紙的時機,只好消停。

沒料到,那包紙巾最後是他自個兒用上了。

沈觀出社會早,普通學子還在謳歌青春,他就在工地跟出租屋見識人情冷暖,打過黑工、當過黑戶,喪葬禮俗與人性兩難他見得多,只被演繹出來的悲劇仍不比現實寒傖,屍斑也不比黑心肝聳人,而他親緣寡淡,如今也難能記得清楚,幼年失親時是什麼心情。隨劇情推進,他也如戲裡人心境漸漸轉為柔軟,直到主角不再端著一股浮躁氣,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那樣,坦言大疫給原先職業帶來的經濟困頓、中年潦倒的種種失意。

他愣愣盯著螢幕,感覺到臉龐滑過一道清淚時,才發現自己無意識把牙關咬得死緊。

有知以來,沈觀很少哭泣,好像在意會到再也不會有人真正因為他的淚水心疼時,這件事就已不再有意義,而便是情緒宣洩也有其他媒介,他沒必要藉此換取廉價的同情。就像有很多話,不一定非說不可。可是,所謂「不需要」或許皆是理性的箝制,走過的道路、受過的傷不會憑空消失,只是在一次次的漠視與隱忍中,偽裝成別的東西,讓人無法輕易接近或傷害——縱使忽視本身,就是最大的傷害。

淚珠起先只是一粒兩粒,但不曉得為什麼,他越去擦拭、眼眶裡的水氣越多,像是冬天起霧的車窗。他沒有嚎啕,只是無聲落著淚,身體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他不堪負荷、也不想再負荷了,因此到後頭,他的視線已完全模糊,只能靠聽對白了解劇情。如終究坍方的蓄洪水壩,斗大的眼淚沿著他的面部曲線順流成溝,讓他想起老家邊坡的水道。

好在紙巾用完之前,他的淚終於停了,還能把末段的親情戲看完。周森可能留意到他的動靜,體貼地沒有說話打攪,只是把手上的紙袋勻出來放在兩人之間的杯架上,讓他能當垃圾桶用,在全場燈光亮起前,將自己收拾乾淨。

劇末音樂響起時,他們在演職員名單的滾動中無語,沒有著急離席,將整首歌聽完了,才在只剩兩人的影廳中起身。

作為晚輩,沈觀本該說什麼調動氣氛,像是自我解嘲哭得不行,甚至簡單問句「要去廁所嗎」也好,可他一時間什麼都說不出口,但不同於平時那種心口空無一物的無言,此刻的無法訴說,像是哽咽,是來自太滿、洶湧到他還處理不來的感情,堵著他的胸腔,向上延伸到心臟、喉頭。

像是沒看出他哪裡不對勁,周森將失了包裝的唱片拿在手上,步履如常,也沒找話題,他倆一前一後浸於沉默中,進電梯、下樓、在如同迷魂陣的商場一樓總算找到出口通道——

步出失去冷氣覆蓋的大樓時,太陽刺眼熱烈,夾著潮濕的熱氣環抱他們,像是一個摟得太緊的擁抱。溫差讓人鼻頭發癢,曝曬的肌膚也隱隱發疼,忍受更惡劣的環境的沈觀猶然未知感到煩躁。

卻此時,走在前頭的周森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青年,日照將他仍舊烏黑的頭髮映得發亮,渾身染上一種明媚的氣質。

「阿觀,你覺得懂不懂還重要嗎?我們之前談過的那些。」他問。

沈觀一怔,先是搖頭,可又點了頭,最終歸結成一句「我不知道」。

聽他這話,周森也沒不快,反倒微笑著說:「沒關係,反正我們一輩子會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事。」

但總會有人陪你一起去找出答案的。他又說。

沈觀看著前方的背影,想勢必途經諸多風霜、方能揮別對於未知與自身侷限的恐懼,習得那種坦然吧?他忍不住想起溫以禮,試想他、安生跟自己的五十歲會是怎麼樣。彼時,他會更理解溫以禮話裡的留白嗎?他們仨還會這般模稜兩可的「在一起」嗎?過去那些他有意迴避的疑問不再籠罩於陰影之中,像是他此刻行進的每一步,走在陽光裡。

    

    

    FIN.



[1] 醒目(sing2 muk6):才思敏捷,亦都指小聰明。

[2] 踩到上心口:比喻膽大妄為,行為放縱。

[3] 得意(dak1 ji3):可愛,令人鍾意。另有一意為有趣;特別;令人感興趣。

[4] 放工(fong3 gung1):下班。

[5] 伏匿匿(buk9 nei1 nei1):捉迷藏。

[6] 主要傳聞來自西西里黑手黨,又稱我們的事業(Cosa Nostra)。有一說在該組織中,親吻臉頰則表明成員把你視為同等的人;親吻黑手黨成員的手則表示屈從,藉以取悅老大;親吻嘴唇則代表譴責和死亡,被親吻的家人亦意味被標記為死亡,也稱「死亡之吻(bacio della morte)」。

[7] 眼水(ngaan5 seoi2):視力,準頭,識見,辨別事物是非好壞的能力。

[8] 中國於二〇一三年通過《黨政機關厲行節約反對浪費條例》,俗名為《禁奢令》,旨在杜絕貪腐及反浪費,嚴禁公務員與中共黨員奢華宴會與鋪張行為;二〇二五年修法後進一步限縮公務人員的外食規定和指導方針,禁止公務宴請出現精緻菜餚、吸煙飲酒。

[9] 中國南北方人對碗和碟(個人盤)的用途不同,北方人習慣將菜夾到碟子里吃,而南方人菜都放碗里,碟子專門用來放吃剩的食物殘渣。

[10] 中國東北人以講話直接、爽快的民風聞名,東北人說話時不拐彎抹角,也不會浪費時間,就像是不會讓東西(話)掉在地上不撿一樣。

[11] 杜甫《春夜喜雨》,唐代。原詩全文:「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12] 懵盛盛(mung2 sing6 sing6):形容人糊塗、反應遲鈍、不明事理,或是對周遭情況毫無所知。

[13] 囡囡(neoi4 neoi1):父母對小女兒的愛稱。

[14] 塌房是從粉絲文化衍生出來的網路流行語,用來比喻偶像因負面新聞(如醜聞、戀情曝光等)而導致粉絲心中的美好形象崩塌,如同「房子倒塌」一般。這個詞語也可用來指代其他喜歡的事物或平台(例如動漫作品、遊戲平台等)出現問題,讓粉絲感到失望和難過。

[15] 此指暈輪效應(Halo Effect),是一種心理學現象,指人們會根據對一個人的初步或單一印象,來推論其其他特質,從而形成一個整體的好或壞評價。

[16] 偷食(tau1 sik6):出軌,口語說法。

[17] 劏客(tong1 haak3):形容商家對客人坐地起價、強制購物或是用不正當的手段欺騙客人消費。

[18] 黑的指無牌經營的非法計程車,香港地區使用虛假文件作營運的影子的士也屬於其中之一。

[19] 香港男演員及歌手周潤發因家境清寒,至今仍維持節儉習慣,經常與其妻子搭乘地鐵或公車,也因此時常被慢跑的民眾在路上認出。

[20] 食晏(sik6 aan3):吃午飯。

[21] 陳淑樺《跟你說聽你說》〈傲慢與偏見〉,一九八九年。

[22] 珍·奧斯丁(Jane Austen)《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一八一三年。

[23] 艾茵·蘭德(Ayn Rand),原名阿莉薩·季諾維也芙娜·羅森鮑姆(Алиса Зиновьевна Розенбаум),《阿特拉斯聳聳肩》(Atlas Shrugged),一九五七年。蘭德稱此書為「懸疑小說」,寫作目的是為「顯現出人們多倚賴和需要那些改變世界的創造者,但卻如此惡毒對待他們」並且描繪出「當世界沒有了這群創造者時會怎麼樣」,而她也將此書稱為是一本愛情小說。

[24] 城市流行(City pop/シティーポップ)是日本流行音樂(J-pop)的分支,起源於一九七〇年代後期的日本,是日本國內受西方文化影響衍伸出來的音樂風格,以貝斯、電吉他搭配鮮明的節奏、輕鬆愉悅的旋律為人所知。

[25] 李玟《Di Da Di暗示》〈真想見到你〉,一九九八年。粵語版本〈真的想見你〉收錄於《COCO Lee》,一九九九年。

[26] 九零後或90後是中國稱呼一九九〇年到一九九九年出生的人的用詞,相當於西方世界晚期「Y世代」。與大陸不同的是香港粵語會讀作「九十後」而不是「九零後」。

[27] 刮龍(gwaat3 lung2):以不正當手段剝刮錢財。

[28] 蝗蟲(wong⁴ cung⁴):原本是一種具掠食性的昆蟲,後被衍生為蜂擁而至香港的中國內地人的貶義性言論,主要嘲諷侵入一個地方不貢獻就想得到福利或好處的掠奪者、中國式法西斯主義者。

[29] 上山下鄉運動,簡稱上山下鄉,又稱知青下鄉、下放插隊、下鄉插隊、插隊落戶、插隊勞動、知青下工、插隊等,是中國於一九五〇年代至一九七八年的一場政治運動,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達到高潮,期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組織上千萬的城市知識青年(簡稱「知青」)到農村去定居和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30] 中國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一九七七年在鄧小平的推動下恢復了中斷十一年的全國高考制度。此舉衍生出「77級」的專有名詞,泛指該年首次招收的大學生,該年度的考生橫跨一九六六年(高考取消)到一九七七年的高中畢業生,以及提前參加高考的在校高中生,因此共有十三年的高中畢業生共同參加考試。

[31] 皮拉提斯(Pilates),又譯為普拉提、普拉提斯、彼皮拉提斯等,是由約瑟夫·皮拉提斯(Joseph Pilates)在二十世紀發展的體適能運動,可達到雕塑線條、訓練平衡感以及增加柔軟度,亦可矯正姿勢、改善腰背痠痛的問題。

[32] 認掯(jing6 kang3):逞英雄,逞強,逞能。

[33] 瞀里(mau6 lei5):形容人蠢、愚昧無知的意思。

[34] 由陳奕迅演唱的《孤勇者》是美法合拍的動畫劇集《英雄聯盟:奧術》(Arcane: League of Legends)的中文主題曲,於二〇二一年發行。該曲於中國大陸上線當晚即創下兩億次播放量,在少年兒童群體也廣泛流行,被媒體評論為「新兒歌」、「00後的戰歌」,因此引發原唱者陳奕迅本人關注,甚至被稱為「人類兒童的巴甫洛夫實驗」。

[35] 《還珠格格》是由臺灣言情小說作家瓊瑤擔任編劇的古裝言情電視劇。全劇分爲三部,第一部於一九九八年首播,後被改編為同名小說。

[36] 《情深深雨濛濛》為改編自瓊瑤小說《煙雨濛濛》的電視劇,以一九三〇年代的上海陸家為故事主軸,講述主角陸依萍與何書桓的愛情故事。

[37] 達明一派(Tat Ming Pair)是由劉以達與黃耀明在一九八〇年代中後期的香港組成的二人流行音樂組合。其音樂深受英式搖滾、電子音樂等風格影響。歌曲內容涉及政治、社會、情感等等。

[38] 蘇永康《紅式(粵)》,一九九六年。

[39] 莫文蔚《一朵金花》,二〇〇一年。此專輯由伍佰包辦了整張專輯的作曲、編曲和樂器演奏。

[40] 零零後或00後是中國稱呼千禧年到二〇〇九年出生的人的用詞,在國際上稱為Z世代,敢說敢作、追求自由,也被外界賦予零權威、零包袱等等的印象。

[41] 陳茂賢《破·地獄》,二〇二四年。為打破香港最高入場人次的港產片,由於反應熱烈,在二〇二五年四月四日(清明節)在香港推出公映的加長版本。

[42] 許冠文,JP(Michael Hui Koon Man),為香港男演員,香港演藝人協會創會會長,在一九七〇至九〇年代曾經自編自導,開啟粵語喜劇先河。

[43] 高志森《雞同鴨講》,一九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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