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良三] 未來永劫

[三良三] 未來永劫

ChiAkilalala

宮城畢業那年夏天,尤馬的氣候異常炎熱,數月無雨。六月下旬的日子,最高溫達到華氏一百一十二度,剛硬的紫外線能自體上刮除一層皮,別無水氣與植被調節,環境乾燥又過度曝曬。為了避免有人打橫離開,校方將典禮時間表訂在天光傾斜的傍晚。修整短促的草皮等距排放折疊椅,他們聚集在校地的心臟,一一唱名,領取證書。塵暴沙地區域,越晚氣溫越落。他們的汗水被蒸發,皮膚在夜風中發涼,直到足球場的高柱照明全然取代陽光,頭頂天空炸裂絢爛煙火。宮城抬頭,人們投擲四方帽,彷彿開賽時向上升起的跳球,他凝視它們掉落,明黃帽穗與煙花一同綻放,無人去搶,只是發出暢快歡呼。

校隊的同伴和宮城在群眾中找到了彼此,氣氛過於熱烈,不時有人被高舉起來、或放倒在草坪上。他的隊友個個高得像包裹峽谷的龐大石壁,勾肩搭背的過程中,宮城數度腳尖離地,就這麼被半拖被扛地帶進私家派對裡。他不知道那是誰的屋子,普通的兩層樓平房,起居室的傢俱都被推到了角落,讓更多的人進來,在推擠中把手裡的潘趣酒潑往地毯。車道兩側景色寂寥,只耐旱的仙人掌仍在苦苦相撐,後院有個不小的泳池,但因地區久旱,裡頭只填進了淺薄水位,人們站立在及踝水中,飲酒談笑,汲取一點涼意。

宮城拎著啤酒,敏捷地跨過幾個醉倒在地的畢業生,找著了一張空躺椅落座。泳池內壁是明藍色的,他看著在裡頭踩水的人,便產生了許多關於海的聯想。這種聯想途經他與球隊旅遊時造訪過、死寂的鹽湖索爾頓海,進入繁榮的加利福尼亞灣區,再跨越飛機底下一路鋪開、無止無盡的北太平洋,如強力颱風般從日本南端竄入澄澈見底的沖繩海水,掃往神奈川沿岸。

有人來到身邊,宮城轉頭去看,意外發現是澤北榮治。

「你來啦。」宮城招呼道。

對方雖然準備坐下,但身邊仍有朋友在糾纏不休,往他懷裡塞酒瓶,於是只抽空朝宮城咧嘴微笑,又花了點時間才從交雜的手臂之中脫出,獲取些許平靜。他們同校兩年了,但因為隊伍、選擇的科系不同,稱不上交情多麼深厚。一年級的秋季學期後半開始,他們通識課表有了一週一次的重疊。課後澤北理所當然地在階梯教室底部等候,宮城也順理成章地邀他去學生食堂吃午餐,食後無事,又相偕找了個空置場地打球,幾次下來,就成了慣例。也是在餐桌上,宮城才從對方取食的方式中,看出那自由的球風背後有其節制一面。他澱粉攝取少,涼水冰品一概不吃,看到香菸霧氣就繞開,理所當然不喝酒。偶爾輪流使用場域練習時,宮城會看見澤北一邁開腿,就要跑到氣力放盡的模樣。他明白處理痛苦的方式因人而異,也見過能夠順利轉換觀念,逆勢而上的人;但能夠純然享受其中的傢伙還真是前所未見。他懷疑就算跑到嘔吐出來,對方也會扶著膝蓋大笑出聲。

澤北將酒水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只從瓶裡喝顏色鮮豔的汽水,宮城便心想這可是一大進步。

「你什麼時候出發?」他問。

「倒不是很急,學期九月才開始。」澤北回答,「我打算自己開車搬家。隊上有人畢業,用不上他的車,便宜讓給我了。」

「要開很久嗎?」

「中途都不停下來的話,大概一天一夜吧。」他尋思道,「不過也就這樣的距離,天氣完全不一樣欸,芝加哥超級冷。」

「秋田跟神奈川只有八、九個鐘頭的車程,你們那邊也是超級冷啊。」

「是吧。以前只要到了冬天,新社員就會被要求把宿舍到體育館這段路上的雪都剷乾淨,當作訓練的一部分。很可怕喔,雪超級重,堆到你大腿的高度,沒有三、四個鐘頭做不完。」

「真虧你們還能撐到二年級啊。」

「要撐下來啊,」澤北說,「等到了二年級,訓練就會變成站在新生鏟到路邊的雪堆上面,把那些雪踢回去給他們了。一樣很累,但冬天過去以後,腿的肌肉會跟冰柱一樣硬。」

「哪一邊都是地獄啊。」

「實在忘不了深津學長站在上方俯視大家的眼神,他踢下來的雪量跟鏟雪車沒兩樣。」澤北以遙遠的聲音說,「雪國的冬天每年都會死幾個人呢。」

「你可別死啊,」宮城說,「到了那邊也要好好加油。」

「良田也留下來嘛,我們一起加油。」

「我沒說我不留下來啊。」

「會留下來嗎,太好了。」

「也沒說會留下來。」

「到底是怎樣。」

「四年制的大學實在太花錢了,我的功課又沒有多好。」宮城說,「兩年就是極限了吧,還多念了一年的語言學校,在這裡打了三年球,覺得已經是賺到了的程度了。」

澤北長長地嗯了一聲,將自己放倒在泳池躺椅上。

「我妹也上大學了,是外地的學校,正是花錢的時候。」

「良田有妹妹啊?幾歲?漂亮嗎?」

「今年大一,這麼說來,長得跟山王的中鋒很像,興趣是做保加利亞蹲,臀大肌超發達。」

「好狂野。」澤北大笑,「嗯,反正籃球到哪裡都能打。」

「反正籃球到哪裡都能打。」宮城同意道。

「那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等把住處的東西打包好吧,也還有幾場送別會要參加。」

「那,回去之前要不要一起去芝加哥?」澤北扭過頭來說,「可以吧?越想越覺得是好主意,直接開過去很浪費,我們可以邊開邊玩,你從那邊飛回日本也可以吧。」

「為什麼我得跟你一起公路旅行不可啊。」

「別說這麼令人悲傷的話嘛,我英文又不好,總要有個人幫忙看地圖,不然要是不小心開到巴哈馬之類的地方怎麼辦。」

「你倒是開過去看看啊,中間隔著海欸。」

但對方如此提議了,宮城也心覺不是個壞主意。日本和美國說遠不遠,半日的飛行時間,明確橫亙之間的不是距離而是經濟問題。離開以後,說不準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他在這塊土地待了三年,排除掉打工地點,基本上生活軌跡就是校地和球場兩點一線,即便到外地比賽,也通常在夜車巴士上睡得昏天黑地,張眼便是無變化的荒漠公路向遠景無盡延伸,實在沒多少見識過此處風景。他答應了澤北,對方露出開懷笑容,但因為兩人隨後都有許多整理工作要做,也就沒有再進行詳細討論。澤北轉開話題,聊起練習賽的成績,宮城也就隨口應答。

直到凌晨兩點多,屋主未明的畢業派對才算走到曲終人散的地步。宮城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澤北不知去向。有如碼頭的臨時招工,開車過來、滴酒未進的人聚集在車道上,大聲吆喝自己歸家的方向。半醉半醒的人被層層疊疊塞進車內。宮城分配上一台側面貼著木紋飾條的越野房車,因為走在最後頭,要上車時,乘客座上已經倒了一層男男女女,光呼吸空間中的酒氣都讓人腦袋昏沉。房車為野營與湖釣設計,與後座相連的車廂異常開放寬敞,宮城便鑽進了裡頭,坐在一箱雜物旁邊。車程不長,半個小時內他就到了宿舍的側門。已經遠遠超過了門禁時間,這端的圍牆比較低,管理員也對發瘋的畢業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眾人酒醒了一半,壓低聲音發笑,輪流踩著彼此的手掌爬上矮牆,在大門口道別,四散回房。宮城沒馬上回房,他看了一眼公共空間的時鐘,分針走到兩點五十分的位置,便先去地下室的洗衣房,將早晨堆放在那裡的髒衣籃倒進機器裡,投了硬幣。他站在當地,側耳傾聽,確認抽取地下水的馬達順利運作起來,水流漸弱漸強地注入洗衣機內,才放心離開。

爬上樓梯的時候他小跑起來。公共空間側邊,通往曬衣場的走道牆上,裝置著幾架供住宿學員使用的電話。宮城還趕得及從旁拖來一張高腳椅,凌晨三點整,左側數來第一架電話剛響了半聲,他就飛快接起,避免在回音效果優秀的長廊上聲響大作。

「嗨。」宮城抓著話筒,吞下一口喘不過來的氣,在椅上落座。

『嗨什麼啊,日本男兒。』三井壽的笑聲在彼端響起。

「吃過飯了嗎,三井學長。」

『吃過了。』

「你吃什麼?」

『你想聽長的版本還是短的版本?』

「為什麼晚餐吃什麼的話題會分長的跟短的版本?今天零錢帶夠了嗎?」

『我今天穿帽踢,帶了超多百元硬幣,肚子這裡的口袋重得要命,跟哆拉A夢沒兩樣。』他說,『得記得去買電話卡才行。』

「那你說長的吧。」

『下午開始我突然想吃薑汁燒肉想得不得了,本來想趕在六點的特賣前,到超市去買食材,但臨時進來了不今天完成不行的工作,光是輸入資料就花了好多時間。趕不上啊,沒辦法,最後只隨便在站前的食堂吃了綜合天婦羅定食,有竹莢魚、炸蝦和肉餅。』

「哎,這是長的版本嗎?」宮城說,「短得要命啊。」

『短的版本只是吃了天婦羅定食啊。』三井說,『但我真的很想吃薑汁燒肉,八點還會有一次特賣,跟你通完電話以後,我再過去買來明天煮吧。』

「可以吃外面賣的就好了嘛。」

『偶爾也會想這樣,突然很有自己做飯的欲望。這種時候試著去做的話,通常都會做得很好。』

「是嗎。」

三井哼聲回應,期間宮城聽見了金額被扣除、幾枚硬幣又進入機器的聲響。

『你今天畢業吧,恭喜。』他說。

「謝謝。」

『真是奇蹟啊,宮城能在那邊順利畢業。剛到美國的時候,一通電話就哭著說好想講日文呢。』

「別的不行,但因為在球場上會吵架的關係,我現在罵起美國髒話可是流利得不行。要讓三井學長聽聽看嗎?」

『要回來了嗎?什麼時候回來?髒話可以當著我的面罵啊。』

宮城笑著說可沒聽過這種要求,對面的三井就開始絮絮叨叨地,報告起生活瑣事。在樣品室裡待了整週,只為了將在庫的彈性布料樣品完成歸檔。起先以為也就那樣的工作,但因為距離上次歸檔足足有七年空窗,光是把編號被誤置的百只箱子從架上找出來、清點,就花了數日時間。他比宮城早一年上大學,但加上自己高三、語言學校的時間,兩人得以於同年畢業。因為在校期間也熱心校隊練習,打出了不錯的成果,三井在大四下學期獲得了企業球隊內定,三月開始做起了營業部門的工作。至今三個月時間,剛剛摸清公司的系統,球隊雖說往年成績平平,但隊員都不難相處,未來可期。宮城坐在椅子上,聽對方的聲音流進耳朵,如果閉上眼睛,遮蔽貼滿社團與活動公告的無人廊道景色,就會看見對方身著腹前口袋被硬幣拉到了胯間的薄帽踢、運動長褲,站在公共電話亭裡的模樣。大學時期從老家通學,他沒膽子拿家用電話打國際長途,在當時就養成了使用公共電話的習慣;如今住的是公司的單身宿舍,也不便佔用共有線路,便總會在飯後走路出來找電話亭。他說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就有一架,但反正要出門,不如慢跑到較遠的公園的話亭來,還可以在單槓處拉拉筋,從飲水器裡喝點水。

「這麼說來,澤北問我要不要一起旅行。」宮城說,「等宿舍裡的東西打包完了以後,可能會跟他出門幾天吧。」

『怎麼跟敵人做起朋友啦,宮城。』

「反正是手下敗將嘛,」宮城順著他的話講,「實在想說日文想得不行的時候,也有他在這邊。」

『我也一週打來一次跟你講日文啊,這些電話費累積起來,都可以在鄉下買間房子了吧。』

「倒是去買房子啊,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大事,不用一直打電話來。」

『宮城口是心非的性格,這三年來我也算是了然於心了。』三井毫不介懷地說,『確定了旅行的日期以後,要跟我說喔,不然打過來會沒人接。』

「嗯。」

『下個週末我會回老家一趟,和赤木、木暮他們聚一聚。等你決定了歸國日期以後,也告訴我一聲吧,大家一起幫你辦歡迎會。』

「三井學長。」

『怎樣?』

「如果我不回去呢。」

『怎麼了,你很喜歡美國嗎?』

「你先問我喜不喜歡,而不是有沒有錢欸。」

『你有錢嗎?』

「怎麼可能有。」

『那幹嘛問這麼傷人的問題。』

宮城低頭看著地板,有張被踩得髒兮兮的紙卡在了置物櫃底部,他拿鞋尖去勾,兩腳並用,在地面上展開了紙張。別無出奇資訊,只是附近社區的車庫拍賣公告。他還記得剛到美國時,想這裡什麼東西都大,跟體育館一樣大的商場裡面連組合屋都賣,就算在路上販售車庫,似乎也不是什麼怪事。直到他和球友說想去見識一下這裡怎麼賣車庫,對方花了幾秒處理他的話,接著笑了三十秒,驅車帶他去看那些扔在晴天草坪上的舊傢俱、啞鈴、音響和果汁機之類的東西,他才明白過來。

「球隊有提過如果有興趣,他們也許會開放一個在這裡當獎學金生的聯絡人的職位。」宮城說,「雖然是跟籃球有關係的工作,但好像也不是跟籃球有關係的工作。」

『是嗎。』

「如果可以的話,像三井學長這樣一邊工作,一邊在打競技籃球,會比較有趣吧。」

『那邊也有很多業餘的比賽吧。』

「有是有。」

三井沈默了一陣子,這陣安靜聽上去沒有不滿或埋怨的意義在。說來也許難以置信,但通話三年來,宮城感覺比起對方說的話、發出的笑聲,他更能夠從對話間隙、無語的呼吸聲之中,聽出三井的情緒與真意。他想這真是奇怪。過去朝夕相處,面對著面時,自己似乎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你在煩惱欸,宮城。』三井最終開口。

「嗯。」

『煩惱很好,盡情地煩惱吧。』他說,『你會找到方法的啦。』

「怎麼講得這麼簡單啊。」宮城說,「作為職業和人生道路上的前輩,要給我的建議呢?」

『可以給你啊。但是所有人給出的建議,都多少包含私心要素不是嗎。』三井說,『家人可能會說,回來日本,待在熟悉的環境打球更好,但一定也有部分,是因為想念你、希望你待在更近的地方,可以照顧你,也可以被你照顧。』

「三井學長給出的建議,也會有你自己的私心嗎。」

『有啊。』他說,『所以別人的話隨便聽聽就好了,宮城是能夠自己下決定的人,也不用聽那麼多。』

「三井學長出社會以後,好像變得圓滑很多。」

『架在高中打完了啦,現在有很多東西要學,每天都在低頭道歉。倒不如說意外發現這樣活著還真單純,鞠躬就能推掉好多責任。反正我道歉了嘛。』

「好討厭啊,一點也不想聽到這種中年社畜的墮落心情。」

『好啦,去睡覺吧。』三井說,『特賣會要開始了,我非得要搶到至少兩盒的里肌肉才行。』

「三井學長,你很窮嗎?」

『我在存錢啦。』

「又有什麼限量款的球鞋要買了嗎?」

『不買個更大的鞋櫃不行啊。』他嘆道,『晚安。』

「晚安。」

宮城把聽筒抽離耳朵,直到聽見了通話切斷的響聲,才掛上電話。他把那張皺巴巴的傳單從地上撿起來,用圖釘固定回公布欄,緩步回房。





宮城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能以幾個大事件作為階段分野:宗太過世,童年結束;與三井壽互毆,叛逆期告終;戰勝山王——宗太的夢想——成了他的夢想,像通過一條昏黃、封閉的隧道,盡頭有光,短期目標完成。高三那年,有段時間他躺著睡覺,會突然在實地上出現奇妙的失重感,像乘行海波,他上下起伏,委身於重力輕微的環境。夢境以墜落告終,他穿過海水,海水底部是天空,他身陷其中,不斷下落,最後以猛烈力道摔進被褥裡頭,宮城驚醒,意識返回軀殼,指尖發涼,才發現是過大的身體抽搐,造成了撞擊的錯覺。獲得了充足的睡眠時間,但沒有獲得同等睡眠品質,他在晨練的時候勉強了自己與他人,只是重度勞動肢體,沒有多少暢快感覺。結束後他從後門脫出,毛巾蓋在腦門,半癱在階梯上休息。總是會有不順利的日子。他想。但是路就鋪到這裡了。像蓋到半途的高架橋,宮城走到那個鋼條、水泥外露的斷裂接點,站在高空邊緣。心想,宗太的路就鋪到這裡了。「這種時候他會怎麼做」的想像失去了明確著力點,像自己放下他,他也終於放下了自己。剩下來的只有自己了。

他在毛巾下緊閉雙眼,但眼皮之外隱隱有光,鼻尖有清涼空氣竄入,他張開眼睛,看到三井壽蹲在身邊,一臉狐疑地微笑,正拿手撕開貼在他臉上的毛巾。

「怎麼累成這樣啊,」他說,「體力掉下來了嗎,宮城隊長。」

「怎麼閒成這樣啊,三井學長。」宮城疲勞地回應,「成績太差被大學踢出來了嗎?」

「總覺得被你一講就會變成真的,別這樣。」

宮城從地上翻身坐起,將手臂架在膝頭。三井也在一旁坐下。只畢業了幾個月,他的模樣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個髮型,那張臉,那條疤。但初夏時節,他身著清爽的白襯衫和休閒褲,銳利踝骨從褲腳裡露了一截出來。看上去還真的有點大學生的從容模樣,叫宮城氣不打一處來。

「你大學適應得怎樣。」他不是真的很感興趣地詢問,三井扭過頭來。

「就是大一點的學校而已啊。」三井說,「但我們球隊不算很強,大部分隊員也是玩票性質,有時候好像會自己一個人衝太快的感覺。像這樣偶爾回來,看到大家被宮城操到倒在地上,就覺得所有人一起,朝同一個方向努力真的是很不錯的事。」

「因為比起那邊,你目前還更靠近這邊吧。」

「什麼?」

「進入新環境,不是這種感覺嗎。因為會被環境改變,但在那之前,在找到新的東西、被新的東西影響、變成新的東西之前,我們還是舊的東西。像毛毛蟲變成蝴蝶之前只是繭,毛毛蟲在繭裡面,所以繭比起蝴蝶,更像毛毛蟲。」

宮城自顧自地吐完話,一段時間內,只聽見對方的沈默以對,才彷彿從黏稠、疲勞的腦子裡頭,把思緒的手足拔出來。他嘗試回憶自己講了什麼,對於自動應答的嘴巴卻沒什麼控制能力。

「哎,反正就是這樣。」他侷促地做了個收尾。因為三井盯著這邊看,宮城就低頭去對付手裡的水瓶蓋,將它扭得死緊。

「你也不要衝太快啦。」三井說,「比起隊長,你當隊員的時間更長吧。」

宮城心想。三井可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他張口打算回點什麼,但又煩又累,還有點賭氣意味。最終便什麼也沒說。三井將雙手支在身後,拉長脖子去看體育館內側,喉嚨皮膚繃得死緊,宮城幾乎能從上頭看出明確的血管走向。

「大家都回去了欸。」他說。

「你也回去吧。」

「我不趕時間啊。」

「不趕時間做什麼。」

「機會難得,要不要打場球。」

「什麼機會,你的體力殘量終於比我多了一點的機會嗎?」

「對啊。」

宮城瞪著他,撐著膝蓋站起來。

「不要,好累,不幹了。」他說,「我好餓,去吃拉麵吧。」

體育館內別無聲響,眾人早早完成了場地整理,拖行著被鞭撻過的身軀,魚貫踏上歸家之路。宮城返回部室更衣,拎著包出來時,三井就蹲在門邊的地上等待。他低垂雙眼,佔據高地優勢,直面了三井的頭頂。

「三井學長,你禿頭欸。」

「什麼?」三井把手按上腦袋,整個人坐倒在地。「騙人,才沒有。」

「真的啊,這邊。」宮城用手去碰他的頭,「你看,這裡有一塊地方看得到頭皮。」

「那是髮旋啦!」

「喔,這是禿頭的全新藉口嗎。」

「欸超級痛欸,你認真用指甲在戳吧,真的會禿頭啦。」

他們趕在值班警衛拉上大門前跑出校園,夕陽降到與街道平行的高度,扎得兩人張不開眼,只能盯著地面講話。他沒有去找三井的臉,也沒有去找他的眼睛,他們似乎在聊無關緊要的話題,填補一些不填補也無傷大雅的空白。三井不總是說對的話,但宮城想,這點和自己可是如出一轍。事後回想,當時的感覺,和往後不時發生的越洋對話感受很接近。他的聲音就在耳邊,臉不能見。閉起眼時,宮城會感覺自己靠近對方那側的皮膚長出了豐裕毛髮。因為厚重覆蓋,使之下的皮膚發紅發熱,毛梢豎立,似乎就算將手掌插入褲袋,手臂貼附身軀,也難以避免那些似有若無的毛髮飄動、輕微搔癢。他想要打噴嚏,牙齦發軟,眼睛也似乎因為光線的刺激泛水。他可能遇上大麻煩了。這個認知從他走下階梯,碰撞了對向的三井壽時,就有些許跡象存在。但在當時,他並不多憂慮麻煩。他的麻煩夠多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那樣的麻煩也不像這樣的麻煩,只要打場架,掉幾顆牙,流點血就能解決。他不擔心好奇心,想像力是比較棘手的部分。他走在那裡,怪異地想像自己的皮膚長毛,想像三井的皮膚質感,意識在對方拉長的脖頸血管之中奔流,想像自己通過他的心臟、被擠壓送出,進入他的大腦,流經手指,在膝蓋受阻,緩慢停留,像搭乘一艘觀景船般隨波前行,注視他的舊傷,然後一切重來,直到細胞老死。

他們在平交道前停住腳步,長桿擺盪降下,鈴聲清脆,只是一趟慢車經過,聲響不大,於是兩人仍在講話。宮城想吃站前的立食拉麵,三井卻想去方向相反的丼飯店。可能都看出了彼此可能讓步的空間,他們不太較真地爭執起來,身邊停著幾架等待通行的腳踏車,正是準備晚餐的時間,主婦的車籃內滿載超市食材。三井便說,不如看看能不能在某人的菜籃裡找到對應自己想吃的菜餚的食材,誰找到了就讓誰做主。宮城大發脾氣,指出在家煮拉麵做晚餐的機率未免太低,三井也發作起來,說那難道是我的問題嗎。列車正在繞彎,徐行拐進他們身前的直道,在蓄勢待發的主婦們踩著踏板飛馳而去之前,宮城拿出神奈川縣頂級後衛的銳利雙眼,掃視身邊菜籃。他對料理一知半解,只能以刪去法排除放著大量肉排、味醂、鰻魚或南瓜的袋子,好不容易找出一截突出袋口的硬麵,便欣喜若狂地拿手肘撞三井,對方涼涼指出那是素麵。在列車拖著帶熱氣的風,掃過他們身前的當下,三井挑出了放著雞蛋和雞肉的塑膠袋。像三分射籃入球時,他高舉手指,神情得意洋洋。

「那也可能是要做壽喜燒啊。」宮城辯駁。

「那要去吃壽喜燒嗎,行啊。」

「算了,隨便吧,我好餓。」

「宮城,今天很自暴自棄欸。」

「我最近睡得不太好。」

「吃點雞肉補充蛋白質,修復一下你被破壞掉的腦細胞,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如果我的腦細胞真的被破壞了,也是三井學長造成的吧。」

「為什麼,你晚上夢到我了嗎?」

他在說笑,但讓宮城初次了解到,一個遭到驚嚇的人就算沒有整個身體彈跳起來,他的胃袋也會。那東西憑空飛起,向上追撞心臟,促使他在人行道上往三井那側傾斜身子,將他整個人壓在粗礪石牆上,順著前行的動作一路摩擦,直到對方無尊嚴地大聲求饒。





宮城花了一週時間慢慢打包,把東西放在內心天秤上,較重那端的物件扔進箱內海運郵寄,較輕的就送往垃圾場。他擁有得不多,時間也不長,把東西放在房間地上,以自己為中心鋪開一個向外的圓以後,不至於被取捨掙扎,或懷念情緒圍困其中。偶爾隊友同學會不請自來地闖進房內,將他拉進一個又一個的送別派對裡。他有不少時間是半醉著的,清醒的時候,也似乎都在嘗試解酒。澤北來過一次,上道地帶了些校外餐車賣的捲餅和汽水。宮城的桌椅和床鋪都用來堆放東西,他便隨意坐在敞開的房門口。宮城問他打包得怎樣,他說差不多了。沒有太多丟棄的過程,反正到那裡也是四年的住宿生活。把東西丟進紙箱,把紙箱從房間搬到車上,拿防水布蓋起來,也就差不多了。他和宮城討論出行時間,最終約定下週出發。

「我可沒辦法住什麼很貴的地方喔。」宮城聲明道。

「既然良田都提起了,實不相瞞,買完車以後我也破產了。」澤北說,「但這就是買車的用意,就算真的沒有錢了,也還能睡在車上,不要擔心。」

「你的車在哪,我們去看看。」

宮城跟著澤北下樓,一前一後出了宿舍大門,來到裝置簡陋的停車場,外線只堆了幾排白磚權做間隔,地面也沒劃線,因此場上車輛停得歪歪斜斜,胡亂保持著尚能拉開車門的距離。所謂印象於第一時間鑄成,即便三年的相處中,宮城見識過不少對方在訓練、生活上的踏實表現,但每一次澤北離開,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宮城還是只會想起他是那個在賽事緊要關頭,把球拋過半場,挾壓倒性實力,帶著玩鬧情緒往前衝刺,拋出軟趴趴進球的傢伙,真可謂一種創傷印象。宮城看見幾步外一架艷紅色的雙門跑車時,幾乎要因為心中尖酸偏見獲得證實而大叫出聲,但隨後澤北腳步不停地經過它,走向最東側的角落,抬手一指。宮城雙手叉腰,站在當地,看著那輛帶車斗的雪佛蘭卡車。它有著寬厚的六孔散熱車鼻,雙大燈,車身上下由發著泡的老舊紅褐色烤漆覆蓋,中央一道粗厚的奶油黃貫穿,因為車齡不小,日曬風吹,似乎還經過幾次魯莽擦撞,車尾、副駕座那側的車身都有嚴重擦刮痕跡。排除掉這些外觀上的瑕疵不說,車子的狀態不壞。輪胎充氣飽滿,澤北走過去扭動鑰匙點火,引擎啟動毫無遲疑,聲響穩定有力,冷氣孔噴出來的風也是涼的。宮城把覆蓋車斗的防水布掀開一角,紙箱只佔用了半個車斗的空間,他的身外之物也算不上多。

「嗯。」他降下防水布,出了點聲音。

「如何?」澤北探詢道。

「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你想的是怎樣?」

「就那邊那種,紅色的跑車。」他說,「高馬力、低底盤,有可以像眼瞼一樣開合的大燈,車內空間小得跟你的頭一樣,那種跑車。」

「那種車怎麼睡,要睡在車底下嗎。」

「對吧。」

「我的室友送了我帳篷和露營用具,他是堪薩斯那邊的人,說沿途過去蠻多營地的,夏天都會開放,要不要去露營啊,很有旅行的感覺吧。」

「也不太花錢。」

「對吧。」

他們並肩站在車旁,滿足地審視了一會兒那台老卡車。

「油錢我們一人一半。」宮城說。

「在路上請我吃頓飯就好了啦。」澤北說,「本來就要開過去,良田個子又不大,也不會耗掉多少汽油。」

「是我先說你頭小,這次我就認了。」

「那個也沒關係,畢竟我是創校以來第一個帥哥,臉小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

宮城想,像那台老卡車,雖然表面上有讓人惱火的地方,但其實是個蠻不錯的傢伙嘛,澤北這個人。

稍晚他把這件事也分享給了三井。當天對方打來的時間比較早。沒有其他意外的話,他若上次在凌晨三點,也就是日本時間晚上七點,下班時間打來;再下一週,就會在晨跑結束後打來。那是尤馬下午三點,日本早上七點。宮城每兩週會有一個週末的下午空檔,球隊練習結束了,打工還沒有開始,舍友都在外頭的草皮享受日光浴,正方便他窩在走廊上等電話。沒有驚擾他人的顧忌,宮城這次讓電話多響了兩聲,才伸手去接。

「我們下週就會出發了。」宮城告訴他,「沒意外的話,是下週五。」

『會在路上待很久嗎?』

三井大概剛結束長跑,還在話亭裡面踱步,平復呼吸。宮城聽見踩踏地板的聲響,和對方被圍困在塑膠隔間之中,碰碰撞撞的碎音。

「沒有講到這個部分,但我猜至少會有三五天時間吧。」

『然後就去搭飛機嗎?』

「應該吧。」

『已經不煩惱了嗎?』

「內褲還沒有全打包起來之前,應該是還有時間煩惱的啦。」他笑說,「這兩天有寄出一些行李,部分可能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三井沒發出什麼聲音,那份值得解讀的安靜驟然現身,宮城正要集中注意力去聽,好像費勁一點便能把耳道加深,耳殼擴大,對方又開始說話。

『要不要去接你?』

「去哪裡?」

『去機場。看到熟面孔會很開心吧?我還可以做張板子,寫歡迎宮城選手歸國。』

「好丟臉欸。」

『十年後會變成很珍貴的回憶喔。』

「三井學長今天要做什麼?」

『等一下把衣服晾好以後,就要回老家一趟了。上週不是有說嘛,我跟赤木他們有約,會一起吃午餐。』

「你吃到薑汁燒肉了嗎?」

『吃到了,好吃到很糟糕,我搞不好很有天份。』他說,『因為是四盒才有的限定特價,和田中太太組成了隊伍,大賺了一筆。』

「誰是田中太太啊。」

『倒垃圾的時候偶爾會遇到,住在同一個社區,兒子只有這麼高,』三井尋思道,可能在話亭內比出了個高度。『小學生?吵得要命,但看見過我拿著籃球出入,所以就一起玩過幾次。』

「從以前我就這麼覺得了,三井學長是不是只跟同年人處不好啊。」宮城說,「你現在有主婦跟小學生的朋友了欸。」

『我也有同年齡的朋友啊。』

「不要打人家喔。」

『才不會打。』

「雖然三年後才這樣問,好像有點太晚,」宮城說,「但是這樣有趣嗎?」

『怎樣?』

「就是三井學長像這樣打電話過來,講一些小學生跟薑汁燒肉的事。」

『我覺得很有趣啊。』

「很花錢,又很花時間欸。」

『從以前開始,我們就是籃球隊裡面最聊得來的兩個人嘛。』

「是這樣嗎?」

可能他的語氣太過震驚,三井聽上去有點受傷。

『流川和花道每天打架啊,赤木跟我們沒什麼好話講吧,那不就剩下我跟你了。』

「還有安田和木暮學長啊。」

『我是說先發成員啦。』

「哪有這種用刪去法結交的朋友啊。」

『我的人生哲學就是以刪去法構成的欸,把討厭的東西都刪掉,剩下的不就是喜歡的了嗎,做選擇的時候,這樣也會輕鬆很多。』

「你這麼一說的話,好像就蠻有道理的。」

『澤北的車怎麼樣,是很不錯的車嗎?』

「是一台破爛到不行的小卡車,比起載人看起來更適合載甘蔗。」宮城說,「但他說沿途我們可以去睡在露營地,那樣的車大概也比較適合放一些野營用具吧。」

『不好吧,露營很危險欸,美國路上不是很多熊和野狼什麼的嗎。』

「也沒有那麼多吧。」

『澤北那傢伙行不行啊。』

「和山王比賽完以後,三井學長不是還誇過人家的嗎。說雖然才高二,但是能力發展很均衡,未來大有可期。」

『那是打贏了才能誇獎別人,三井學長可是最討厭輸了。』

「沒問題啦。」

『我也去買台車吧。』

「還在搶特價里肌肉的人買什麼車啊,你的宿舍離公司只有一站距離而已吧。」

三井在電話那頭喃喃抱怨起來。他應該已經購置了電話卡,今天沒有聽見銅板掉落的聲響。宿舍的中央空調老舊,房間溫度尚可,廊道上就完全行不通,盛暑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門潑灑進來,宮城抬頭去看天井上塊塊鋪開的合板,空調扇葉規律轉動,管道中被翻攪而出的弱風完全無法與熱氣對抗。他的背脊中線在泌汗,但並不覺得煩躁。像所有人一樣,宮城對自身人格的優劣處有全面、但粗略的了解。國高中時間,安娜沈迷於雜誌中提供的心理測驗、星座分析小單元,偶爾會沒話找話聊地,拿無止盡的提問來騷擾她毫無興致的兄長。從一到五,你會如何評斷自己的耐性程度?是否屬於喜新厭舊的類型?有原則、反應快?堅持己見,不易妥協?具領導氣質?喜歡做好計畫或隨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當年他被這些問題搞得很煩,隨口回答總是得到「阿良的前世是田裡的珠蔥」或「這裡說你今年的幸運色是桃紅色」這類荒唐結果,要去認真思考,又實在蠢到極點。排除掉病理上的原因,世上哪有絕對具有耐性或毫無耐性、反應迅捷或全然遲緩,必然要遵循既定計畫,或永遠隨波逐流的人存在呢。他認為人格特質像賽中的一罐寶礦力,你只能做足分配,上半場喝半瓶,下半場喝四分之一,否則結果就是一邊追著球跑,一邊尿在褲子裡,沒其他選擇。以宮城一點就著的性格來說,他把大部分的耐性都用在籃球場上了。對抗性不足、被撞倒在場上時,他不會後退助跑,在別人背上飛踢一記,情勢確實不妙的時候,也越來越能夠穩住步調,等待空隙或反擊時機;但他會在食堂大排長龍的時候發脾氣,會對超速駕駛,揚長而去,輪胎噴濺起一地泥水的車輛怒聲喝斥,銀行、公務機關客服電話的難解外語口音使人氣餒,就是近期許多吵鬧送別會,他也會在露過臉以後,就找個角落待下來做自己的事。扣除球場上的使用量,宮城想,像搖起來就大聲作響的半空瓶子,這就是剩下能夠分配的耐性量了。可能全都用在三井身上了。他能這樣耐著熱,耐著睏,在下午三點和凌晨三點,等待一支大概會響起來的電話,講些不著邊的話題。沒有人不喜歡新品的氣味,他有固守的價值觀和原則,能靠眼角的狹窄視野,做出零秒之內的傳球判斷,要說隨和或頑固,大概絕對更接近後者,曾經隨波逐流過,但撥開人高的長草,他找到了宗太的道路,如同重溫往日時光,讓兄長帶領自己走了好一段路,宮城對計畫並不陌生。他明白自己消磨耐性、放下原則、貪戀故土、思緒間歇如浸泡熱水般放鬆,偶爾又針般尖銳易感,放任自己去隨機應付、想像一些可能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的事的原因。但三井的原因是什麼呢。宮城拿手撐著臉,嘴唇埋進掌中,心想就是把油門扭到底,再一次將機車撞爛在隧道出口,大概也沒這麼嚇人。

「趕快回去曬衣服吧。」宮城催促他掛電話,「幫我跟學長們打招呼。」

『玩得開心一點。』三井說,『路上要小心熊、野狼,和澤北。』

「有夠莫名其妙。」

三井向他道別,這次宮城先掛斷了電話。他倚靠在牆邊好一會兒,才嘿呦一聲直起身子,拖著高腳椅返回交誼廳。              


-TBC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