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幻覺
大腦描繪記憶的技術足夠織就一場完美的騙局。
安甯將兩勺白砂糖加入小鍋,裡頭是已經加熱均勻的牛奶和吉利丁片,細小的氣泡堆疊在鍋子邊緣,不斷破裂又重新鼓起。
香甜的味道飄散在空氣,饒是條件極佳的飯店廚房也沒有辦法做到太好的通風效果,這股氣味大概還會維持很久,畢竟他不想總是開窗。幸而臥室隔著另一道門,晚上不必聞著那時候已經發酵的味道入睡。
拉爾斯喜歡奶製品。
這樣的想法出現得理所當然,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倒了牛奶,準備動作和呼吸一樣自然。可是,這是真的嗎?安甯在佈滿香氣的白霧中思索。人是容易隨環境變動的生物,又,哪樣的動物不是如此呢,野生雪狼和家犬終究不同,他對現在的拉爾斯一無所知。
那樣內斂的人無疑是隱密的,被動且不特別表示喜惡,需要密集的觀察才得以在機緣之下窺見些許形貌。可安甯遇見他不過短短數日,得到的還是自己意料之外的線索。
拉爾斯不喜歡果醬餅乾。
瓦斯爐下的旋鈕順時針回到原位,雙手握住鍋柄將液體倒入容器,不夠結實的手臂在顫抖,幾滴牛奶灑了出來,沿著流理台滴落在地板。他想拉爾斯對牛奶、蘋果、對他、對星空與雪的喜愛......它們隨著時間更迭而流逝了嗎?
他蹲下身收拾,起身時察覺自己忘記關火,順時針將旋鈕轉回原位。不對,他應該是關了的,熄火之後才能端鍋子。不對,他的小鍋還放在瓦斯爐上,充當容器的小瓷碗裡空空如也。
安甯看向自己手中的紙巾,上頭是自己咬破手指時留下的血跡。
不對。
他深呼吸平復情緒,再次重複先前的動作,確認了瓦斯爐上已經沒有火苗才將小鍋端起——是熟悉的重量——小心地將甜牛奶倒入小碗,這一次沒有灑出去。
如果拉爾斯在這裡,他會接替製作奶酪的後續工作,讓自己做點其他的、更簡單有趣的事,他不會讓自己獨自承受有些重量的鐵鍋......安甯看向自己有些痕跡的指節,想起拉爾斯總是在察覺他自殘時沉默包紮,但是從來沒有責怪他,所以他現在責怪起自己。
想像是不在場者的取代,強調著過去中的給予,與而今空蕩未知的缺席。
拉爾斯真的喜歡自己做的點心嗎?安甯無法將情緒從未知與不確定的焦慮中摘除,攪拌的速度越來越快,湯匙與瓷碗壁碰撞發出刺耳的叮叮聲,像烘焙時使用的計數器刺耳的鬧鈴。
叮。
他停下動作,麻木地將瓷碗送進冰箱。牛奶的份量還有很多,攪拌好的只是其中一份,剩下的扔在鍋裡自然冷卻,說不清是為什麼對某些特定的東西特別用心,明明都是一樣的原料。
明明都是一樣的拉爾斯。安甯咕噥著,將其他牛奶隨便倒進馬克杯裡,分裝成兩三份通通塞進冰箱等待凝固,茶匙與鍋子則放進洗碗槽。如果拉爾斯在這裡,他會問自己要不要去休息一會兒、彷彿做奶酪是件多麼累人的事,他會問下一次是不是可以做蘋果蜂蜜淋醬、一次獲得喜愛的兩種味道。
拉爾斯還喜歡蘋果嗎?
這樣的念頭剛剛冒起,他就連忙曲起指節敲了敲腦袋,試圖驅散無用的揣測。拉爾斯不在這裡,揣測不在場者的想法沒有任何意義,懷念缺席者的過往更是空虛。
話說回來,安甯並不確定奶酪凝固需要多久時間。又,拉爾斯要多久才會變回原本的拉爾斯?那樣溫柔不疏離的、總是用眷戀又珍惜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拉爾斯,會在清晨和日落時牽好他的手去往各處的拉爾斯——
不對。
這不公平。
食譜上說了奶酪的成型時間需要按照容器的大小調整,也就是說這件事本身沒有明確且固定的答案,或許在形塑對他人印象的部分也應該如此。
安甯想,他或許是非常自私的,一廂情願地期盼誰和往常相同,而不是將既定印象歸零去重新認識這個除了外貌其餘皆不相同的青年。
拉爾斯還喜歡牛奶嗎?
這不重要嗎?
半個小時後從冰箱中拿出完整奶酪的安甯沉思著,拿在手中的手機遲遲沒有編織好相約見面的訊息。不過是一份點心就想和對方見面是不是太小題大作,理所當然認為對方會喜歡的自由又會不會太自以為是,他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最後手機換成了湯匙,在潔白平整的表面挖下第一口。
自己吃掉吧。安甯想,果然還是想從拉爾斯口中得到真正的解答。
他咬著湯匙,在濃郁冰涼的香甜奶味中一字一句敲下簡訊:「我新學了牛奶布丁的做法,你想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