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的路標
No. 002, repaired by Levin Retriever並非所有道理都真是道理,也並非所有指令都該是指令。
父親是家族裡特殊的一個。
不是特立獨行或標新立異,列文會第一時間便將這類形容詞從對父親的印象陳述裡劃掉。相反的,他藏匿在人群之中。
以文書記載的正確用詞,他是入贅的,原先不屬於利奇弗爾家族,不過這種事對於這家人來說只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們歷來都是女性繼承家業,女子主事,且多半為長女。
利奇弗爾世代繼承印刷與雕鑿的工藝,一開始是個小版畫坊,自木版至石版與銅版,也一路發展至印製書籍,乘上活版與鉛字的快車,事業拓展後漸漸轉向經營職,也出了些學者,名下產業延伸至幾個上下游的廠家。但這些行業近年在逐漸褪色——雖然這也輪不到他擔心。
長輩們很早便告訴列文不必走這條路。你大可以選自己想走的路,這是他們的原話,像縱容孩子去蓬鬆雪堆上恣意蹦跳的口吻,父親則說,你只要確定你喜歡就好。男孩也沒有多想,愉快地自己去玩自己的。
小列文選了繪畫,還剛高過父母成人腰部高度就開始提著畫箱去上課。木箱子上寫了大大的Levin,是它的小主人自己用顏料刷上的,筆畫稍顯青稚但端正,符合書寫體練習冊裡強調的曲線美感與大小比例。
他覺得父親奇怪的是,在他身上看不到什麼其他親人自然而然的向心感。母親有,其他人也有,即使他們並非繼承者與管事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基因或教育相關,人們都帶有溫和忠誠的目光,對家族主母與信仰服從,行動力高,脾氣安定。但從孩童的視角裡仰看眾人低垂順從的眉眼時,只有他父親的神情,透露了一絲如置身事外的疏離感。
母親會把兒子的腦袋按回去,輕斥一聲不許亂動。
不過為什麼呢?他沒有問父親。
很多很多年以後,已然鬢髮斑白的父親才告訴他,那是因為並非所有道理都真是道理,也並非所有指令都該是指令,就像並非所有聖母的話都是聖母的話。
他瞥見破毀的聖母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年幼的孩子跑進書房玩鬧,意外撞落牆上的聖母像掛畫,那幅畫不是使用布面作畫,而是較脆弱的紙張,他在慌張之中想拾起斷裂木框和玻璃碎塊下的畫紙,只聽細小的——
——呲啦。
純白的面孔開裂,露出底下狼藉一片。

小列文想當然爾被皮帶甩了幾下,好在發現地面一大灘的血跡與血腳印後,父親停了手,轉而邊罵著怎麼會蠢到踩著玻璃去撿東西、邊拎起男孩去醫院縫合傷口。
他記得父親開車時嘀嘀咕咕,抱怨怎麼撕壞了長輩給的東西,轉向後座時又說把要傷口按好加壓止血。至於縫了幾針他早忘了,還需要看著腳底才能回憶當時是弄了幾道劃傷。
但聖母臉上的那一道傷痕沒有縫針。
破裂的畫紙躺在書櫃底層的盒子裡,放了乾燥劑像還續著命,但沒有醫生。
父親真的蠻怪的,只有他在聽到列文的學院分組志向時皺眉。是大一的春假時分,印製工作起家的家族子弟出一個古物修復師,怎麼聽都沒什麼問題。
他父親的脾氣沒有其他家人這麼好,這也是他發現的秘密。住校生長期沒有仔細看過家人,父親找他去書房時,列文看見白髮的蹤跡。
這時他已經高出父親半個頭了,反倒看不太清父親在書桌另一側坐下時,低垂的眼眸中的情緒。家族遺傳多是綠或藍的虹膜顏色,父親的是灰色的,像烏雲的顏色,而少年則是雪地一般淺淺的灰藍。
「列文。」他喊了他。
「怎麼了?父親。」
「你選文物修復組的原因是什麼?」父親沒有看他,此時看著窗前的假盆栽造景。
「老師說我的手穩,也夠細心,適合走修復……」
「我問,你的原因。」
少年沒立刻回答。他聽見蒼老的嘆息,不再如記憶裡高大的身影按了按眉心,又嘆了口氣,轉向他。
「倘若只是因為這個建議,我希望你再想想。倘若是贖罪一類的理由也……」
他似乎又聽見呲啦的聲音。乾淨無裝飾的白牆上,有方形的一塊色差。他瞥見並不在書櫃而在桌上的那個盒子,裡面是破毀的聖母像。
「……我沒有。」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所以為什麼?列文發現他難以簡單而決絕地甩出理由,向這場誤會大聲抗議。青澀的少年發現自己有些生氣——但為什麼生氣?
「我想,這是個很有意義的工作,既然我也適合的話、那……」臉頰逐漸泛紅,話音卻開始發虛,「……不只、不只是什麼贖罪……」
又一聲嘆息。
「我希望你找到你自己的熱忱,而不是外在原因。因為並非所有道理都真是道理,也並非所有指令都該是指令——就像並非所有聖母的話都真的是聖母的話。」
但年長者背後分明是整堵書牆,其中數格羅列聖母詩篇與典文,版本繁多,尺寸不一。列文很熟悉那些書,出自自家之手的典籍們,聖母詩篇,經文釋義,讚揚聖母的各式文章。
「老師這麼建議的理由是認為你適合修復師呢,還是不推薦你往創作發展?」
話語開始些許尖銳了。
「你說呢,長輩們從小就說讓你選喜歡的事做,是適性發展,還是因為你沒有繼承權?」
太尖銳了。在短絨毯地面裡,一塊太過尖銳的豎立的玻璃。
「不是所有的話都要遵守,因為不一定是聽起來的意思,也不一定總向著你好,你得……」
「——所以你的話也未必要遵守囉?」
打斷的聲音夾帶慍怒,眼眶發燙。這是氣話,他很快後悔了。春天的雪融化了,擅自滴落下來。
但他的父親怔愣後,點了點頭。像是那天在等路口的紅燈、他從前座轉過頭的時候一般,放緩了語調。
「是,我的話也同樣。……呃,拿這些話舉例有些過分了,只是……」他們似乎同樣地不擅辯駁,「我只是想告訴你,去找內心的理由,那比什麼都更重要,比指示更重要。你很乖,列文,但不是所有命令都要遵守。」
積雪融化,露出下方斑駁深淺的土壤。
後來他跟父親討了裝有畫的盒子。
「我會找到我的理由,但我也想有天能試著修復看看。說不定想贖罪也是我的理由之一……但不會只有這個理由,我保證。」
這回少年立於桌前,目光坦然,神色安定——很利奇弗爾,也不全然。
「你知道嗎?我當時最生氣的點在這幅畫是家裡長輩送的,壞了很難和他們解釋。」
父親遞給他時沒說別的,只說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但這回他沒有覺得父親奇怪了。
至今聖母像還沒有修好。裂痕位置太過刁鑽,偏偏斜穿過面容,畫面裡最精細處與視覺焦點所在。他的雜記本與修復項目記錄裡夾了各種各樣的聖母畫像臨摹,來自其他修復項目與四處參觀的作品,神色角度各異,全是做為參考資料。但這份任務遲遲沒有推進。
他沒事會拿出來看一下,那可憐的沒有得到即時縫合的傷口。偶爾會想,父親是怎麼交代這場意外的呢?或是如他記憶裡垂著腦袋裝作順從,神情卻淡然。又是春季,半融的雪地很難行走,窗外行人的移動速度都慢了不少。
列文關上防潮袋,懷裡揣著大衣離開工作室,踏上那條雪融化的路面,向遠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