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千里外
《罄長安》-程不曉主線
寒冬之末,初春新至,被雪覆蓋的大山上,鮮嫩的草芽悄悄冒頭,凍結的生機在各地逐漸復甦。蒼鷹在如洗的碧空上盤旋,一聲鳴嘯,展翅掠過密林,飛入了重山河谷之間。
詭谷在江湖上是個有些一言難盡的門派。說正不正,要說邪又邪得不是認真。有時做點好事,有時攪人好事。時間久了江湖人士們也就放棄定義,詭谷就這樣不尷不尬地在江湖上紮了根。
這攪屎棍一樣毀譽參半的門派,座落於西南無名群山中的河谷,雖處地偏遠,但因有珠川支流縱貫,不只擁有了沃土,也擁有了通暢的行商通路。河谷谷型狹長,卻並不窄,沿著墜星河向內行走,通過隘口後便是片廣闊的河原。矮舍林立,阡陌縱橫,眺遠些還能看見頗具規模的鎮子佇立在緲緲水煙後。拉近點看便能發現,仙氣緲緲仿若仙境的鎮子裡,正在雞飛狗跳充滿煙火氣息的忙碌著年節大事。
某戶人家沒關好雞籠,一只健壯的雞慌不擇路的竄上了大街,丟了雞的人家蜂擁上街,一家五口兼著一隻逃家的雞在人滿為患的街上急吼吼地上跳下竄。被擠了一下手臂的行商連忙穩住自己滿懷的物什,正想回頭激情辱罵,便聽見了頂上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只聽青瓦急促地劈啪作響,由遠至近,暴躁的行商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個人領著一群猴子狂奔在屋瓦之上。那人猴似的左閃右躲在房頂上亂竄,跟在後頭的金毛猴子們暴躁的吱哇亂叫狂追不捨。若有人能聽懂猴語,大約能聽見他們正在熱情的問候前頭那人祖宗十八代。賣菜的大嬸拎著串炮竹和街坊友鄰們互視一眼,紛紛默契的笑了起來,接著抬頭笑罵道:
「大過年的,你怎地又去招惹人家東山的小猴子啦!」
「我不就拿了他們幾個果子嗎!」
程不曉一個左閃避過猴子扔來的石子,一邊扯著嗓辯解。
一顆鮮嫩圓潤的果子在他閃躲時從他衣襟內滑出,看見那果子的猴子們眼都紅了,憤怒的吱吱叫罵奮勇直追,炸起的猴毛在陽光下像毛茸茸的金絲絨,畫面瞧著倒是非常喜慶。下面看熱鬧的大嬸笑了兩聲,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伸長脖子扯起嗓子喊
「你陳叔放了兩掛的臘肉燻腸在我這呢!你記得來捎走呀!」
「哎!等會!忙著呢!」
跑遠的少年一邊跑一邊分心回頭喊道。正逢拐角處,他沒能來得及反應,便腳下一拐滑栽下了房檐。
「哎呦!」險些被砸了板車的嬸子驚叫一聲,拍了兩下胸緩過氣,習以為常的繼續推著車向前。
程不曉陷在乾草堆裡,猴子們眼見敵人自掘墳墓,紛紛興奮地吱吱大笑,下餃子似的一隻隻向下撲來。
一場正義之戰的勝利似乎唾手可得,但就在此時,一聲尖銳的風嘯傳來,繪著金紋的機關木鳥向猴群們掠過,結實的網由下而上,將跳下的金絲猴們一網打盡,包成了一顆金燦燦的繡球,掛在不知哪家的房檐下。程不曉快樂的哈了一聲,拍了下手,一個鯉魚打挺從乾草堆上跳下,十分得瑟的在陰溝翻船的猴子前繞了兩圈。
「唉、猴兄弟們,都幾回了,怎麼老是栽又老是不長記性呢?」
少年的語氣既輕挑且討打,面上的神情更是讓人氣得牙癢。
擠成一團的猴子聽了這話,各個氣得像能表演個原地自爆,其中一隻氣瘋的猴子抬起腿,做了個要朝他撒尿的姿勢。理解了動作含義的程不曉立刻向外逃竄三尺。
「別!別!斯文點!」
猴子不為所動的朝他呲牙裂嘴。程不曉見狀只得從乾草堆裡摸出先前準備好的小葫蘆們。 被草繩串起的小巧葫蘆們被一把抓在手中,隨著搖晃發出咚咚撞擊聲。
猴子們似是知道葫蘆裡是什麼,紛紛安靜了下來,圓溜溜的眼睛誠實的跟著葫蘆左右擺動,滿臉寫著渴望。 程不曉見狀得意地從鼻子裡哼哼兩聲。
「去年埋下的蜜釀,換你們幾顆果子夠了吧?」
猴子們像能聽懂似的用力點頭。見交易談攏,程不曉便晃悠著腳步走到網子下,對著機關鳥停著的樁子一陣搗鼓,網子便安安穩穩的被放到了地上敞開。
猴子們乖巧的排坐在原地,眼睛亮亮地盯著拿著葫蘆的青衣少年。程不曉被這畫面逗樂,笑了起來,倒是沒有繼續捉弄這些猴子,彎下腰一個個的幫他們將葫蘆用草繩鬆鬆地繫在脖子上。
「不能喝太多,別搶別人的啊。」
繫完最後一個猴子的葫蘆,程不曉拍拍小猴子的頭叮囑。 東西到手的猴子一溜煙的全都竄上房頂,懶懶地用紅屁股對著他,高傲又不屑的睨了他一眼後吱吱兩聲,浩浩蕩蕩的離開鎮子回山上去了。
程不曉拍拍衣襬站起身,草草打掃戰場之後,便晃晃悠悠的又踏著步子回到了市集。正和丈夫討論著炮竹該怎麼擺的大嬸見他走來,便笑著招呼他。
「我可看見那些小猴子帶著葫蘆走啦。」穿著喜慶紅衣的王大嬸轉身去屋內拿了臘肉和燻腸,用草綁成一掛給程不曉拎著。
「送節禮就送節禮,幹嘛每次非得這樣逗他們一回。」
程不曉不以為然的哼哼兩聲「給他們送上門我多掉價啊。」
王大嬸就笑了,拍拍程不曉的肩推了一下。
「行了快回去吧,過年可忙了,幫我給殷谷主問聲好啊。」
「好咧——。」
少年懶懶地拖了個長音。分別給熟識的人道年安後,便拎著那一掛肉,踏著輕功竄上房檐,三兩起落之後,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雖都在谷中,鎮子與詭谷的所在實際上還隔了些距離。 程不曉運著輕功趕了半個時辰的路,才終於將肉交給了負責下廚的師叔。 擅長機關術的詭谷在建築上也有著相當的造詣,林立的樓閣橫跨了整個河谷的寬度,成環守之勢,樓塔之間用鏈條架著細細的棧道,偶有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弟子,踏著歪七扭八的步子艱險的踩在上頭穿行。
程不曉經過某條棧道時,正巧看見自家小師妹扭著身體背著包東西,正走在半道上,一陣風吹過,她為了平衡便扭得更誇張了些,瞧著非常的醜。 程不曉靜靜地盯著她,小師妹也發現了他,表情變得非常驚恐,似乎是想大叫,但又因緊張發不出聲,只能從嘴型判斷大約是在說「給我滾」。
程不曉惡劣的笑了起來,接著手毫不留情地用力晃起那條鐵鍊構成的棧道。扭成麻花捲的師妹就這樣無助地被抖了下去。
「嗷——!!!我去你的程不曉給姑奶奶等著!!!」 被抖下棧道的小師妹發出淒厲的慘叫。 趕來救援她的師弟師姐被這一聲驚得虎軀一震。
程不曉十分滿意地勾起微笑,並得意的哼著小曲打算繼續去禍害下一個倒霉鬼,轉頭就看見自家師父兼詭谷谷主兼小師妹她親娘正面色難辨的看著他。 程不曉頓時像被掐了脖子的雞,哽住了聲音。
「哎今個兒風怎地如此喧囂.....」
方才還十分囂張的程不曉腳尖打了個轉,十二萬分慫的打算開溜。
「你給我站住!」殷姓谷主喊他,程姓弟子充耳不聞加速逃逸。
深知他德行的谷主立刻拉下了臉,聲音變得淒婉又悲哀:「我知道我老了....說話不管用了....我們老一輩的就是那爛在泥裡的草....但我也煩不了你幾年了,我——」
還沒說完,就被去而復返的程不曉急急打斷。
「別介,您就知道我聽不得這個!」程不曉像被拉了繩的狗子,垂頭喪氣地晃回了谷主跟前,嘴裡嘟嘟囔囔的抱怨:「我說您風華正茂,還像個二八年華的年輕姑娘呢,肯定能活得天長地久,能不老這麼說話嗎?」
殷谷主翻了個白眼「我不這麼說話,你這小兔崽子能給老娘乖乖回來?」
程不曉聞言,抹了把鼻子望天裝死。
他被領進了谷內事務專用的小議事閣。詭谷沒有華麗繁複的雕樓畫棟,卻也不乏風雅趣意。谷主轉身從書架上取東西時,程不曉就站在廳中對著房樑上的小貓木雕神遊天外。
其實大約也猜到了要說什麼,畢竟都拖了兩年。
殷谷主從架上取下了一捲棕褐色包綠邊的捲軸,扔到了他懷裡。
程不曉不想拆,反手扔了回去,谷主又扔了回來,幾個往返谷主終於反應過來,怒聲道:
「給我拿著!」
程不曉只得嫌棄的拎住了那捲軸,手舉得遠遠的,像是怕那捲軸汙了自己純潔的身子。
「不曉,你年紀也不小了。」谷主坐在堂椅上,像是十分頭疼的撫了撫額。
程不曉也不講究,一撩衣襬就坐在了地上,和他師父遙遙相望。
「還小呢,都還沒及冠。」
谷主深知順著他的話會著了他的套,因此並不理會他,自顧自地繼續說。
「長安暗潮湧動,或許大慶將有風浪。你師弟師妹尚不成氣候,我能護著你們一年兩年,但往後的路,終歸是要你帶著他們扶持向前。」
盤坐地上的程不曉聽著殷黛黎的話,漫不經心的神色收了收,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卻被殷黛黎抬掌止住。
「亂世無桃源,詭谷的安寧並非靠偏安一隅就能成就。」
殷黛黎看著他,沈沈的眼眸中,沈澱著曾經歲月的驚濤駭浪。她看著她一路領著長大的少年,眸色溫柔卻帶著不會動搖的堅決。
「所以不曉,你得出去看看了,去看看紅塵人心看看朝堂江湖,看懂了,心裡才能有成算,也才能知道該怎麼走出想走的路。」
她走向他,蹲在他身前,長長的裙襬垂落,像一朵盛放的花,帶了些歲月痕跡的手撥開少年的額髮,使他的眸子能直直與她對視。
「你得再多成長些。」她說。「這樣至少風雨來時,你能自己做選擇,而不是被逼著做下選擇。」
.......
............
程不曉從議事閣出來時腦子是空白的。 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於是他挑了座樓塔,跳上屋頂,混混沌沌的蹲在上頭對著如洗的晴空發呆。
混世魔王大師兄終於要被扔出去歷練的喜訊,很快便傳遍了整個詭谷,使得本就因年節而熱鬧的谷中,更添了幾分喜氣洋洋的氛圍。年飯圍爐時,師叔們甚至打趣道:
「讓你逃了兩年,等到開春也算給你開恩啦。」
程不曉嘴裡含著羊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說起來,當年我可是深冬被打包扔出去的。」
負責掌勺的魁梧師叔摸著下巴的鬍鬚,用懷念的語氣說道。
被勾起了話頭的女師伯也興致勃勃的分享:
「哎別說,我師父給的船還漏水了,當時可在河中央!」
關於當年被師父坑害的二三事,就這樣在飯桌上如火如荼的漫延開來。
程不曉撐著頭笑意盈盈的聽著老小孩們互相吹噓,不忘轉頭傷害自家即將及笄的小師妹:
「別傻樂,後年就換你了。」
正聽得開心的小師妹立刻收了傻笑,斜睨他一眼,露出一個驕矜的微笑:
「我娘說了,會給我帶很多很多銀票。」
沒什麼是一張銀票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就兩張。
沒有銀票也沒有船的程不曉立刻被擊沈在赤貧的海洋。
萬幸的是至少還拿到了壓歲錢,不至於喝西北風上路。
飯後年輕的小輩們相約著到墜星河邊放煙花。穿著新衣的師弟妹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升起篝火,半人高的蘆葦叢中,亦有幾對小情侶在羞澀的訴情衷。
程不曉在後頭慢悠悠地走著。夜空明月高懸,銀星似河,倒映在寧靜的墜星河上,便像是凡塵中綴了明珠的錦布。他抬頭看了看夜空,又看向拎著燈在河畔嘻笑玩鬧的師弟妹們,慢悠悠地吐了口氣,又復勾起微笑,在夜色裡像是暈染了燭光的溫柔。
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
今夜一過,便是來年之春了。
子時過後,玩鬧的年輕人們便打著哈欠各自回房。程不曉也推開房門回了屋。
年夜熱鬧的氣氛像是一瞬間沈靜了下來。靜默的深夜裡,唯有油燈燃燒時輕微的霹啪聲。 程不曉挑了挑燈芯,坐在桌邊拿出那褐鑲綠邊的捲軸 ,沈默半餉後伸手拉開細繩,將其展開。短短的捲軸上只短短的寫了幾個字。還有幾張薄薄的銀票與一張寫滿字的宣紙,隨著展開的動作落在了桌面。
程不曉讀完那張信箋後,在燈前坐了半個時辰。
本想回寫些什麼,提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能落下,最後索性放下,起身去整理行囊。
他在天沒亮時就離開了自己的屋子。踏著輕盈無聲的腳步一路往谷內深入,最後停在一片巨大的石碑之前。
詭谷是後來人的稱呼。更早之前,這裡名為同歸谷,葬著許多同歸人。而今日的詭谷門派,在久遠之前,是這片無名墓地的守墓人。
程不曉在這些三丈高的石碑前,撩袍蹲下身,在常年擺置的石盆裡熟練的點起火,一點一點的往裡頭燒紙錢。
「晚輩就要遠行了,不知去多久,可能有很長時間不能來給各位前輩問安,此次便是來道別。」
「您們這個年過得可還順心啊?我們師祖年前進去了,還很菜,您們可別欺負他。」
「師父身體不好,若前輩們能管,能不能關照關照,讓她多活幾年?」
「小師妹那傻樣,要是能順便讓她開開光就更好了。」
「願望太多是不是太貪心了?那就只許一個吧。」
「只願此後經年,詭谷年歲安泰,無禍無災。」
「弟子程不曉,暫且拜別。」
叨叨絮絮了許多,最終在碑前磕了一個頭。
同歸谷一年年的與這些不知姓誰名誰的機關古墓共生共存,世代與之相伴,時間久了,著實也難以分清,究竟是活人代代守墓,還是死人一世世的守望新生。
但無論如何,這裡是他的家。
程不曉勾了勾唇,起身走向谷外。清晨清冽的晨風中,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輕快,似有清風相伴。谷口之外,遠山如黛,雀鳥輕啼。在靄靄薄霧中,青衣的身影漸行漸遠。
此番遠行,不知前路,不知歸期,但為求一問之解,便無懼詭譎風雲也無懼蜀道難行。
何為紅塵?何為人心? 入世抑或出世?
唯親身所歷,方能作答。
— 行路千里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