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事件 1】脂粉

【莊園事件 1】脂粉



「你們要逃避淫行。人所犯的,無論甚麼罪,都在身子以外,惟有行淫的,是得罪自己的身子。(哥林多前書 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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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斯特在殘照尚未褪盡時,便看到了她,那個豐乳肥臀、擦脂抹粉的女人。

她笑吟吟的,環胸的雙手讓本就豐滿的胸脯更加顯眼,彷彿產子不久的婦人,會捧著脹奶的乳肉哄慰她飢餓的孩子,許諾將以濟慰的奶使其飽飫。

女人得體慈藹的笑容像是母親,倚靠門扉的妖嬈又像是被指控曾在夜裡與惡魔交媾的荒淫巫婦。

「之前沒見過你呢⋯⋯」她抬眼看了看將暗的天色,「算你個嚐鮮價?」


他噙著笑端詳發出邀請的女子。她見阿爾斯特不作聲,以為他不過是沒見識過溫柔鄉,加之初來乍到難免有些猶豫,便連聲勸誘,一會兒免他的房租、一會兒表露對他的興趣。

阿爾斯特看她喋喋不休,除了動動嘴,確實沒有別的舉動,不由得有些失望——若誘他入罪的惡魔不過如此,那恕他不應這無趣的邀約。


女人直講到口乾舌燥都不見阿爾斯特走近,不由得有些惱火,「天都黑了,你倒是說句話呀,今晚到底想不想跟我一起?」她一手扠腰,胸脯顫動著,幾乎要從低低的衣領裡頭蹦出來。


阿爾斯特這才慢條斯理點起一盞油燈,「⋯⋯好了,有燈的話,一會兒也能看清腳下的路。」他抬眼看向逐漸被夜色包裹的女人,「今夜我若要犯罪,也必是在我身之外,這位動人的小姐。」

「身外?什麼意思⋯⋯你說話可真夠拐彎抹角的。」她擰起眉,卻也沒有轉身回屋的意思,「光是聽就覺得累。」


他在許多地方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

在雨後多日仍泥濘不堪的街邊;在餐館後巷為求飽腹而拋棄的羞恥裡;在販售廉價脂粉的小攤前,唯獨不在教堂內的告解室中——塞到胸乳間的銀幣與銅幣,以及著牧師長袍與她們交歡的人讓她們深信將歡愉出賣給男人不是罪,出賣給撒旦與他的同行者才是。

「是嗎?」阿爾斯特說道,「那為了向您賠罪,我說個故事吧⋯⋯他們常誇我擅長講故事。」


「『他們』是誰?」娼女撅起唇,在幽微的火光中,她的唇瓣仍如鮮血般殷紅,「你要是想講故事,何不到更柔軟、更舒適的地方說呢?」

她緩步朝阿爾斯特走來,對方才難懂的婉拒置若罔聞,「比起故事,我還是對其他事情更感興趣——」

女人每前進一步,阿爾斯特就後退一步。

她裝作聽不懂他的拒絕,他也當沒聽見她的暗示,兩人僵持著走了一會兒後,他乾脆轉過身繼續向村外走去。


「你不餓嗎?」她的聲音就追在後頭,「這方向再往前都是田地,再過去就是神像森,那兒可沒地方睡呢。」

阿爾斯特沒有回應,自顧自講起故事來:「這是關於法利賽人與被稱為『罪人』的女人的故事。法利賽人從不會與稅吏和不潔的罪人同席用餐——」(註1)


有一個法利賽人請耶穌和他吃飯;耶穌就到法利賽人家裡去坐席。


他提著燈,任由娼妓尾隨在後。搖曳的燈火照在他腳下的石板路,令阿爾斯特想起兒時在滿月下見過的篝火,彼時,加沙布魯哈斯的女人還能偷摸著聚首,在越發嚴峻的世道裡堅守對女神的忠誠。

那樣的場合他只去過一次,在親族懷疑的目光中被授予巫的頭銜,沐浴在月光下,焚燒迷迭香與鼠尾草。


城裡有一個女人,是個罪人,知道耶穌在法利賽人家裡坐席,就拿著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穌背後,挨著他的腳哭,眼淚溼了耶穌的腳,就用自己的頭髮擦乾,又用嘴連連親他的腳,把香膏抹上。


請耶穌的法利賽人看見這事,心裡說:「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誰,是個怎樣的女人;乃是個罪人。」


女人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影子,隨著逐漸遠離村莊而沈默,彷彿她正凝神傾聽阿爾斯特口中的故事,彷彿她就是這故事中不潔的罪婦。


耶穌對他說:「西門!我有句話要對你說。」西門說:「老師,請說。」


「有一個債主有兩個欠債人。一個欠五百個銀幣,另一個欠五十個銀幣。他們無力償還,債主就免了他們兩個人的債。那麼,你說他們哪一個會更愛那債主呢?」


「欠五百個銀幣!」女人驚呼,這下阿爾斯特能肯定她確實在聽了,「那想必是欠五百銀幣的這個人更愛那債主了。」

阿爾斯特沒有回頭,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嘴裡敘述的故事也不曾因女人的驚呼停歇。


西門回答說:「我想是得債主恩免更多的那一個。」耶穌說:「你判斷得對。」


他的背後傳來自得的哼笑聲。


於是,他轉向那女人,對西門說:「你看見這個女人嗎?我進了你的家,你沒有給我水洗腳,但她卻用淚水沾濕我的腳,又用她的頭髮擦乾。你沒有向我行親吻禮,而她從我進來的時候起,就不停地親我的腳。你沒有用油來膏抹我的頭,她卻用香膏抹我的腳。」


「這人可真麻煩。」女人埋怨道,「我從未聽聞到別人家中作客,還要主人備水洗腳、行親吻禮,甚至準備抹頭髮用的油膏——哎呀!」她嬌聲驚呼,打斷了故事。


阿爾斯特想起懷中的小冊子,強忍住回頭的衝動,只是駐足等候。

他身後的動靜不過停了幾息,娼女故作柔媚的聲音便又傳來,「你可真狠心,像你這樣的紳士,難道不該轉身來扶我一把嗎?」


阿爾斯特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提燈,「今夜的月光皎潔,但您還是要小心腳下。」她那不值一提的狡詐與明目張膽的誘惑,還不值得他在此時回頭。

女人像是明白了他的性格,此時竟也不惱了,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塊狠心的石頭。」嗔怪的聲音如蛇,嘶聲纏繞上他的耳廓,直要往他心頭鑽去。


「若妳是撒旦,是魔鬼,是蠱惑人心的蛇,那便該更難纏些才對。」他想著,舉步向前,「怎能與這故事一般乏味。」


「故此,我告訴你:她的罪孽被赦免得多,因她愛得多;那被赦免少的,他愛得少。」


他聽見身後衣料窸窣的聲音,想來是那女人自己爬了起來,再次綴在他的後頭。

地面沒有張牙舞爪的影子,耳邊沒有雌雄難辨的聲音——若不是阿爾斯特確實讀過小冊子上新浮現的文字,他恐怕也要相信她只是孱弱的人類,只是個糾纏不休、不知放棄的娼女。


接著,耶穌對那女人說:「你的罪孽已經被赦免了。


「你不喜歡柔軟的衾枕?」那女人學起他講話的調調,用起拗口的詞彙,「那好吧,幕天席地也是一種趣味。」

「若你真的是惡魔。」阿爾斯特想,「露出你的獠牙與利爪吧。比起淫行,你可以引誘我犯下更深、更重的罪。」


同席的人心裡說:「這是什麼人,竟赦免人的罪呢?」


「是呀。」她柔聲道,「誰又能赦免誰呢?不過是一個晚上的歡愉,哪個男人沒點需求?你是記掛著誰嗎?沒事⋯⋯她不會知曉的。」蒼白又薄弱的勸誘散發著廉價香水的氣息,聞慣了焚燒草藥的氣味、聖油與百合的清香,他對這樣劣質的味道只感到不喜。


耶穌對那女人說:「你的信救了你;在平安中歸去吧!」


阿爾斯特的故事結束時,神像森堪堪出現在視野中。


「您覺得這個故事如何呢,小姐?」

「不如何。」甜膩的聲音依舊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不請自來的罪人,在別人的家中又是哭又是親吻客人的腳,主人家沒有將她遠遠趕走,只是不敢得罪先知而已吧。」她不知是想到什麼,笑了起來,甚至越笑越大聲,阿爾斯特不用回頭都能想像她樂不可支、花枝亂顫的模樣,「這先知也狂妄,暗諷宴請他的人、恩赦負罪的不速之客⋯⋯噢,你實在沒有什麼編故事的才華。」


他在前頭走,她在後頭喋喋不休,一下誘哄他回頭,一下抱怨他的故事無趣。

直走到森林的邊緣,層層疊疊的葉吞噬了灑落的月光,燈火照進幽暗裡,看上去竟比走出村莊、穿過田地時更明亮些。


阿爾斯特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不由自主加快了搏動的速度。

「夜深了。」他掏出藏在腰帶下的亞格德克,黃銅製的短匕映著火光,像是令人垂涎的黃金,「小姐難道還要跟著我一路到神像前嗎?」

「不行嗎?」她反問,「我以為你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阿爾斯特笑著點點頭,「確實是⋯⋯既然同行這麼一段路,冒昧請問小姐芳名?」他的語氣和緩,如夜裡拂過的風。


「芙里妮(Phryne,註2)——」

她方吐出一個名字,旋即因空氣中驟然迸發的血腥味發出非人的尖嘯與咆哮,那聲音像是地獄裡頭萬靈哭喊,又像是殘陽似血下烏鴉連聲啼叫,不祥的令人驚懼。


阿爾斯特遺憾的握緊手,掌心鮮血淋漓,隨著他的動作淅瀝瀝滴落,「魔鬼有眾多的姓名,卻也沒有姓名。」他早已進入林中,提燈的火光隨著他的狂奔怪異地扭動。在自己的腳步聲與喘息之間,他能聽見身後曾是「芙里妮」的娼妓以粗暴的方式,摧枯拉朽的朝他衝過來。

獻給神,獻給⋯⋯


他躍過橫倒在小徑上的枯樹幹,它便在他身後被絞碾成碎片;他繞進纏生荊棘的矮叢,它們便在他身後被開闢出筆直的路;他隨手拾起枯枝,揮落在枝枒上嘶聲警告的蛇——牠們下場大約也好不到哪去,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見像是巨蛇尾巴用力揮擊、重落在地面的悶響。

阿爾斯特多想回頭看看「魔鬼」的樣貌,卻不得不目視前方,一路疾行。


獻⋯⋯獻給⋯⋯

夜風灌入林中,呼嘯出陰森森的慘嚎,就連身後的呢喃都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當他終於踉蹌著撲到他所供奉的神像前,提燈裡的火早已經熄滅。

被葉緣蠶食的月華零碎的灑在神像上,阿爾斯特就著微弱的光,祈求似的將掌心的血塗抹在神像手臂的斷面,他昂首瞻仰雕像毫無表情的面容,興奮的神色比起謙卑的聖徒,倒像迷醉於聖訓的狂信者。


「請您垂憐。」他低喃,「庇護您的信徒。」


風聲驟停,他的耳邊再也沒聽見林間嗚嗚哀哭。

阿爾斯特猛然回頭——


那裡什麼也沒有。


他來時的方向仍樹影搖曳、幽暗而看不清,全然沒有殘敗的林木與樹叢,和被怪力強行開闢出的路徑,彷彿剛才緊追在後的狂亂低語只是他的錯覺。

阿爾斯特一手觸地,一手扶著神像,愣愣地喘著粗氣,直勾勾盯著搖晃的樹影,但無論他看多久,那裡始終沒有再出現任何人或非人。


「哈啊——」他不由得長嘆一口氣,有些挫敗,「早知道,剛剛就回頭看一眼⋯⋯嗯?」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他低頭一看,是個做工粗糙的小盒子,裡頭盛滿鉛粉,白慘慘的,叫人一眼便聯想到娼女臉上的妝容。


他再次抬頭,神像表情不改,他卻莫名感受到了憐愛。

不,那像是憐愛,又像是譏笑。

「⋯⋯」阿爾斯特先是從喉嚨深處滾出幾聲輕咳,像是被壓抑的笑聲,緊接著掩面放聲大笑,掌心漸漸凝固的血在他的臉上塗抹出暗褐色的斑塊。


笑聲漸歇。

他揚著嘴角,在掌心的傷口落下一吻,而後輕輕貼在神像上,「當我邁向真知,窺見被遺忘的暗影,必宣您的聖威。」

他的聲音和緩輕柔,像是吐露真言,又像是幾可亂真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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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出自路加福音7:36-50。耶穌受邀到一位名叫西門的法利賽人家中吃飯,法利賽人的階級觀念甚強,因此當一名罪人(有一說認為此處暗指婦人為有名的妓女)不請而來,並觸碰耶穌,西門和其他人對此感到不滿,認為耶穌應該知道這個婦人是個罪人,不應該接受她的接近。耶穌以一個寓言指出婦人的愛與信,並暗與西門的冷漠、不夠謙卑對比,並赦免了婦人的罪。


註2,古希臘的聖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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