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は匂へど

色は匂へど

令和六年 三月十六日



  蓋在河邊的建築,即使不是雨季也散發黯淡的霉氣。街道上的燈箱投映在窗玻璃上,紅綠顏色也像是斑駁,勉強沾染些許城市的摩登氣息。但這裡只不過是間廉價小旅館,磁磚縫裡有霉斑,洗澡水忽冷忽熱。小津忠司從浴室走了出來,在踩上腳踏墊絨毛以前,往門檻上刮了刮腳底的水。


  他的年輕情人彎著赤裸的身子,以孩子氣的姿勢側躺在半邊床上,翻弄他的手機。少女的胴體雪白,泰半隱沒在同樣潔白的床單底下,數段鬆散的線條浮雕腰身起伏,床頭點著一盞昏黃的燈,使得一切轉為曲折幽微的金黃色陰影。她將長髮悉數攏至肩膀的一側,順修長的脖頸傾瀉下來,渦流落在床鋪上,髮絲猶濕潤,烏黑當中湧動閃爍不定的光澤。


  寢具經過烘乾消毒,人工香精的氣味過度潔淨,室內的黯淡卻引發家一般虛假的溫馨。他就床邊坐下,捻熄了床頭燈。少女與床鋪從眼中消失了,他也隨之消失,黑暗中漂浮燈泡殘餘的螢光,窗上鮮明地映照俗世的號誌紅燈。一切物質的形體如糖入水溶解,唯有帶紅暈的輪廓,隱微地在視網膜移動。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肉的芬芳流連在指間。床邊的手機螢幕熄滅了,情人並不搭理他,自顧消弭於黑暗當中,餘下一脈動人的吐息。那是極為渺小、不過一句話的願望,不知怎麼,今夜他格外不願意說謊。


  我們這樣的關係,是無法見容於世俗的吧。


  小津凝望著遠方的燈暈,一截話煙灰也似地抖落。


  我不在乎。


  他的愛人翻過身來,臉蛋上一半的光,一半的影子。這世上能改變我的,只有小津先生而已。


  黑暗中浮現她晶瑩的半臉,兩隻清澈的眼睛映著窗光,幽微的光點緩慢移過她的瞳仁。不會錯的,唯有少女才有這樣的眼睛:眼眸中的精魂過溢結晶,輕輕觸碰就會脆裂,自晶體斷面放射銳利的光芒。那樣俄頃就要倒塌傾瀉的情熱,使他想起學生時代曾經熱衷過的盆栽園藝。


  一、二年生的弱小植物,凡到生命的盡頭,便會傾盡全身的養分去吐出花朵,花瓣碩大鮮豔,巍巍壓低細弱的枝條。花謝結果,植物也就死了,然而紅花仍對自己的宿命毫無知覺,在無光之地猛烈地綻放,彷彿做夢也不曾想過凋謝。


  在少女的懷抱裡,他嗅見蜀葵腐敗後熟甜的氣息。


§


  身後有人叫喚她的名字。


  愛沢美葵緊靠牆壁,沿著黃色導盲磚往東走去。眼前的走道一通死寂,不只是一間或兩間陳屍的密室,她正行走在一座死的城鎮當中。再過一會就是正午,假使要完成第一指令,只剩下半小時。


  回到D棟時,文學部室裡早已空無一人,她不得不離開書櫃的堡壘,到有人聲的地方去。校舍與前一日沒有不同,秩序已經瓦解,鋼筋水泥依然屹立原處,僅僅蒙上血光。她卻感到周身無一處不像受熱的糖,手扶過的牆面彷彿會應勢下陷,留下一枚血紅的掌印。穿越死蔭的谷地,建築物的縫裡不時響起喧嘩跟大笑,遙遠聽來像變形的尖叫聲。


  身後又喊了一次,不容差錯是她的名字。愛沢仍箍緊了書包埋頭往前走,宛如逃離冥界的奧菲斯。那人著急起來,提高嗓子,鍥而不捨地用烏鴉般的啼聲叫道:愛沢同學、愛沢同學……


  「小聲一點,會被人聽到的。」


  愛沢終於轉身過去,將那人拉至磚柱後。座古健仁瞪視她的臉,儘管挺直背脊站著,卻像死人堆底下扒出的屍體。他披著制服外套,襯衫幾乎只剩下幾條割裂的白布,底下全是鏽痕一般紫黑或青黃的瘀青。在那麵糰般浮腫下垂的左臉頰刻著幾道血溝,看不清是什麼字,鼻子上的面皰也被人割破,乾涸的膿血爬過狹長的人中。


  座古猶如錫造的樵夫,手腳移動遲滯,忽然反過來牢牢抓住愛沢的手腕,一對厚重的嘴唇搖搖欲墜,像水蛭般蠕動起來。


  「真是太好了,愛沢同學,還好你遇到我。」他說,「有人在走廊上隨機抓女生到空教室裡,很危險的。」


  他就這麼拉著愛沢開始往樓上走,在樓梯間有少許學生經過,他們也是集體行動,然而只是用帶有嫌惡的恐懼目光打量座古,沒有試圖攔下二人。座古的手心又濕又黏,彷彿裹著膠水,他的力氣使愛沢吃了一驚,安心和噁心彼此牴觸而無法混合。但她想起癱坐在講台上的朝倉,以及黑色的血液,於是兩種情緒都轉為濕淋淋的恐懼。


  「你……居然還活著?」


  「他們午餐讓我吃了發霉的麵包,『以防明天還有指令』,班上的人是這麼說的。但我逃了出來,很可笑吧。」


  兩人跨越無人的寂靜校園,上下幾次樓梯,來到科任教室大樓。他們在C1化學教室前停下,座古從口袋掏出一大串鑰匙,敏捷地找出桃紅標籤的扁鑰匙,插進鑰匙後用力將門板往上推,打開門鎖。


  「請進。」他站到一旁,向愛沢深深一低頭。


  灰塵的氣息迎面滾來,實驗室裡亮著燈,長桌上遺留幾個白色塑膠罐與藥劑,地板上沒有血跡,只有一疊實驗白袍、襯衫與皮帶以扭曲的形狀排列,如同死者離世蛻去的一層皮膚。座古像是沒有看見那遺骸一般,匆匆拉來一張高凳讓愛沢坐下,接著用力推動最外側的長桌,直到將門口完全擋住。完後他往褲管上一抹掌心,將自己提著的背包放在桌上,拉開拉鍊,裏頭裝滿了黑塑膠盒裝的食堂便當。


  「愛沢同學肯定很餓吧。這些是我從他們那裡拿走的,儘管吃不要客氣。對了,還有一樣東西──」


  座古自顧說著,轉身消失在教室後門裡,不一會手裡拿著一大瓶柳橙汁出現,「果然!老師都會在冰箱裡偷放飲料。其實是不可以這樣,哈哈哈。」


  愛沢一根手指也不敢移動,善意散發著溫熱的腥味,她完全沒有飢餓感。面對這隻又濕又黏的援手,她是否還能選擇不去握住?沒有來由的善意她並不陌生,也因此,她非常熟悉這些善意始終有一個來由。實驗室後方有兩座透明抽氣櫃,就像用塑膠拉簾蓋住的大箱子,容納一個男高中生或許有些勉強,假使她能把握那個來由──


  「為什麼不吃呢?」


  座古浮腫的臉赫然出現在她肩旁。


  愛沢忍住尖叫的衝動,然而不及解釋,座古自己便一拍額頭大叫起來:「啊!我這白痴!居然沒有給你杯子……我去食堂幫你拿來,好嗎?」


  「不……不用麻煩了,謝謝你。」


  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然而座古沒有知覺少女蒼白的臉色,一派開朗地露出笑容。


  「沒關係,吃不下的話放在冰箱裡也可以。只要我們互做指令,以後就可以一直在這裡活下去吧。」


  「我們?」


  「沒錯,我們。」


  座古的笑容深陷下去,血痂綻裂,瘀傷的嘴角不時隱約抽搐。


  「我一直都知道喔,愛沢同學很喜歡我吧……就是因為這樣,才丟下風紀的責任跑掉的不是嗎?雖然你沒有出聲制止他們讓我有點生氣,但我已經原諒你了喔,畢竟,堂堂男子漢還要讓女朋友營救實在太窩囊了──我是為了你才殺朝倉的呀。」


  他將愛沢的無反應當作困惑,直起身來,又將自己的勇猛報復加以解釋。


「上週的地理課,那個醜女竟然敢拒絕讓愛沢同學跟她們一組!讓優秀又漂亮的愛沢同學這麼難堪,簡直不可原諒……可恨的女人!看她那樣子肯定已經不是處女吧,嘴裏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是髒的。」


  「你還不明白嗎,美葵?這是神賜給我們的未來啊!那個上吊的傢伙犧牲了自己,為我們這些被驅逐的人換來的幸福喔。已經不會有人議論我們倆了,我們絕對的自由了,美葵!你與我,就在這間教室裏結合為一體──」


  座古一口氣說完,伸手將少女的雙肩緊緊握住。與其說是接受太大衝擊而開始捏造新的事實,毋寧說是在現實崩壞後,座古健仁所深信的世界才得以裸露出來。把脖子掛上繩圈也好,頭頂金帽念咒語也好,只要完成條件A,結果B便會發生,多麼理所當然。愛沢卻不是他的神仙教母。座古的口腔發出濃厚的鐵鏽腥氣,使愛沢從震驚中甦醒過來,她是座古第一個膽敢觸碰的異性,他卻絕對不是愛沢第一個遇上的猥褻犯。


  「我是不可能跟你交往的。」


  愛沢直視那雙混濁的眼睛,不容扭曲的聲調宛如明礬,「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座古手上的力道一僵。他想要越過這句話,理智卻已經直覺地分析、並理解了愛沢的意思。少年抿了抿白裂的厚嘴唇,半晌擠出一句乾澀的話:「你騙人。」


  「沒有騙你。他今年四十二歲,已經是有事業的男人,不但溫文儒雅,對我又很體貼。」


  談起屬於她的男人,愛沢的眉目無意識柔和,語調也變得夢幻,「我們已經說好了,等到畢業我們就要結婚一起生活」


  「美葵,你只是被騙了。那只是欺騙小孩子的手段而已。」


  「是嗎?但是,我跟小津先生已經做到最後一步了喔。」


  「──什麼?」


  肩上的力道衰敗,最終逐漸鬆開,這反應出乎愛沢意料。她撕開自己的秘密,博得骯髒的勝利,心中分明該因恥辱而刺痛,此刻卻莫名感到一股痛快。愛沢情不自禁微笑──那種成熟女人優雅而輕蔑的淺笑,將散亂了的長髮順手一撥,挽至耳後。


  「就是這樣。很抱歉,但我已經不是座古同學喜歡的純潔少女了。請去喜歡其他的女孩子吧。」


  她抱起膝上的背包,準備要離開。座古卻猛然自後撲上她,將她壓倒在講臺上,動手撕扯她的制服。他的皮肉與情感一併燒紅沸騰了,牙關格格緊咬,不停吐唾沫與污穢的粗口。愛沢在他的手掌下使勁掙扎,肩帶應聲繃斷,一截胸罩自衣襬下滑了出來。


  人類為了自己的喜好改變動植物的習性,往往創造出不容於世的造物;花為了維持能被愛憐的姿態,寧可喪失獨立生存的能力,盡可能的討好人擇的喜愛。然而,所謂纖細的美麗總是難以長久持續。有一些人遭受屈辱會選擇死去,而另一些人則會懷抱屈辱,用不清潔的姿態活下去。愛沢美葵繼承了酒女母親的無恥,即使變得醜陋不堪,仍緊抓住生命不放。她僅存自由的一隻手不斷刮抓講台,自邊緣扯下一片木條,便往座古臉上刺。


  「別碰我,垃圾男!」


  木刺不偏不倚插進座古臉上的面皰裡,膿血噴發,使他大叫一聲。愛沢爬起上身,兩手抓住了座古油膩的頭髮,直往牆上掄。撞擊的響聲經過頭顱傳進她的手骨中,手指與頭髮彷彿彼此生了根一般,緊密的纏繞在一塊。她像要擺脫手上的腦袋一般使勁撞擊,連最寶貝的手指都撞得瘀血,指關節卻不肯放鬆。內心勃發的巨流充斥了愛沢,抵擋的力量有多大,她便生出更大的力氣,唯有經由這反覆、機械式的暴力,將血中所有醜惡的渣滓全數嘔吐出來。


  「開什麼玩笑?少把我跟你混為一談──我拚了命讀書、打扮自己,忍受那些八婆醜女跟你們這些噁心下流的處男,你又做了什麼?說呀!長得醜說話猥瑣功課體育通通不行,整天陰沉兮兮的,被霸凌是理所當然的吧!還說是為了我殺人什麼的,根本只是自己腦袋有問題,不要牽拖到我的身上!」


  但座古沒有回答。頭髮終於根根扯斷,他的身體顫慄一下,往愛沢胸口臥倒下去。愛沢渾身冷熱不定,這才發現牆上一枚裹著油漆的圓螺絲釘,已經開成一朵紅罌粟。她從少年身下爬了出來,抓起自己的背包。木桌遠沒有想像中來的沉重,她撞在門板幾下,用發顫的手轉開門鎖,衝了出去。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面孔。淡薄的五官有所挪動,水光模糊之中,看不出驚訝還是興味。


  她一頭栽進野呂伊呂波的胸口,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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