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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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balt

思考之上的思考

这是一篇关于在思考之上的思考的文章。最近一段时间来,我发现,价值判断对我来说开始变得模糊,我渐渐开始难以「明辨是非」。在《沉默的大多数》的序言里,王小波写道:「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见解受所处环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觉得明辨是非是难的。」引用他的话,我并非有意采用三段论来论证我是个真正的君子,因为我并没有君子的见解,我甚至对于我自己的见解感到无所适从。

想要写这个话题的情感驱动,来自于青少年的迷茫。而青少年的迷茫是家常便饭,类似于中年人的焦虑,每年总会不定期地到来。每次迷茫来临,都会感觉以往的价值烟消云散,如今的自我无地自容。不过,最多一个月上下,身体和精神又会完全回到原来的样子,世界并没有崩溃,自我也没有毁灭。我有时将这种迷茫归结为寻求刺激。在某种氛围下,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全都消失不见,仅仅剩下规章制度、价值约束照射下的一小块亮斑。目的性极强地做着同一件事,「其他」的事通通压到地下的话,人会陷入异化的僵局。所以要在这样的现实生活下去,不免需要一些刺激。感官娱乐口体之奉可以是刺激,郁闷迷茫当然也可以是刺激。

现代人精通于在麻木和刺激之间反复切换,事实上,这正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如果把我的无所适从简单地归因于寻求刺激,那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当然我写这篇文章的意图不在于解决什么问题,不过这显然是欠妥的。我没办法告诉我自己,嘿,你只需要定期适当剂量的刺激就能生存下去了。相反,我需要深入观照这种无所适从,不管里面有什么,是否有解决方案,我都需要这么做。

一直以来,我相信我在思考着很多事情,我写过不少文字,但是我的眼前从来没有因此变得清晰起来。就算是迷雾消散了,总会有新的迷雾铺盖而来。我当然可以写更多以前那样的文字,不时地保持悲观,然而这显然无济于事。我需要的是在思考之上的思考,我需要反观我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所思考的东西。既然明辨是非是困难的,不妨先退一步,去思索一直以来所忽略的东西——对思考本身的思考。


无所适从

《人类简史》里,Harari说「历史从无正义」。

他几乎是从一个宏观的、不带政治色彩的角度去看待人类的整段历史。从采集-捕猎社会到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科技社会,漫漫的人类历史,各个区域、各个时代的人类秉承着不同的价值。每个时空中的人都固执己见,坚守着他们自己的价值观。这种区分可以发生在很狭窄的时空里。即使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甚至同一个年龄层的人们都坚守着自己不同的价值观。其实这样的价值相对论不算新鲜。在文科历史课本里,对历史直截了当的定性分析俯拾即是,各种「直接原因」、「根本原因」、「作用」、「启示」,只不过是当前意识形态对历史的粗略评判,这种粗暴的绝对论反而从侧面的角度印证了价值的相对性。

但通常我们看到的价值判断都是针对以往的历史而言的,已经发生过的事往往容易盖棺定论。而针对现代价值的判断,既能言之凿凿又能让大众都能心悦诚服的,往往很少。在《人类简史》里,Harari说道,「21世纪很多人追求的的旅行人生是19世纪的浪漫主义和19世纪的消费主义的组合」。虽然这句话只是大篇幅中的一个小例子,但对于我来说却相当于一阵雷击。

我的震惊,并不是在于旅行人生的意义被解构了,而是在于我知道了任何现代价值都是可以被解构的。从此,所有现代人所秉承的价值观念都可以在我眼前展开,然后一一被解构。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不过,至少这件事对我会造成一个影响:当我在确认自己的观念,或分析他人的观念时,我总会问自己「这些观念真有那么牢不可破,我们(他们)对此如此执着恰当吗?」而答复总会是「不,没有这么牢不可破,也不值得如此执着。」

当然我没办法指控Harari说,「Harari,你把我的世界观全搞砸了!」这并不是一本书甚至一句话能够引起的效果,造成我这样的想法还有现实上的原因。上面有提到,我,中国高中生,包括世俗预判的未来之中的我,正生活在一小块亮斑之中,中间只有小得可怜的可能性。王小波《思维的乐趣》里,他幽默地说,「然而,某个人被剥夺了学习、交流、建树这三种快乐,仍然不能得到我最大的同情。这种同情我为那些被剥夺了『有趣』的人保留着。」他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他知道被剥夺有趣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在这个时代情况其实要好得多,但不是没有,而是更隐蔽。我在我的生活中,随时随地能感觉到我正在脱离「有趣」,甚至在有趣的时候,这种恐惧仍然充斥着我。

我之所以不敢用「生存」这个词而是用「生活」这个词,是因为我没办法确定我的状态有没有所说的那么糟糕。首先从历史来讲,目前的时代是在是好得不行。其次从地域来讲,我处在的地区,不但是中国,而且是中国较为富裕的地区。再从人的角度,按照世俗的话来讲,我处于市内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有比较前列的成绩。就像这样,不断地有人试图帮助我界定身份,然而我却感觉我自身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我觉得我实在是过于敏感,尽管理性上我不能全知全觉,但感性上我对我身上发生的一丝一毫,感受非常强烈。大多数时候我感觉我仅仅只是在「生存」,但由于我的身份被不停地重新界定,支配我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尤其是在大多数人都在过着他们的生活的时候(参见岳敏君的绘画),那种深深的离群感。所以我一直相信的,不是他人帮助我界定的身份,而是纯纯粹粹的自身。然而,在这个确认的过程中,我还是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无法明辨是非、明辨善恶。

我以前不时会去明辨是非。和同桌通常会说「解构」一词。遇到某些烦心事的时候,不妨「解构」一番,用「xxx 只不过是 xxx」的句式造句。比如,厌烦愚蠢的哲学课本时说,「文科课本只不过是一本小红书」;在无趣的重复中感到索然无味时说,「高考只不过是一场有着既定规则的游戏」;感受到升学压力时说,「中国教育只不过是一种社会压力沿着年龄层下渗的体制」。最终极的形态为,「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在话的后面再加上一个「而已」——「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更有味道一些。

这「只不过是」在某些时候是一种解脱,用俗话说就是「看开了」。但是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我以前写的文章,其实充其量也能算是一些「只不过是」。此前我颇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至少是我以为),所以文字中不乏一些相当坚定的话语。我凭着自己的信念去分辨是非,批评我所认为的恶,阐释我所认为的善,尝试一步一步地去构建出自己的体系,去描画我所看到的社会。时常,这些坚定的话语可以感动我自己,我因此可以更坚定自己的信念,我相信我正在朝向我心中的自身——而不是他人界定的身份——前进。然而显然,事情没有那么顺利。首先,在我的周围,想法跟我类似的人我认识得太少了;其次,我所受的教育正在与那些想法相悖;再其次,我周围的世界正在与那些想法相悖;最后,即将步入社会之际,我需要考虑适应能力的问题。由于包括但不限此的事实,我不得不产生多种多样的自我怀疑。

  • 「你杞人忧天吗?你自作多情吗?你困在文人的象牙塔里吗?生活有这么糟糕吗?」。
  • 这是我对自己惯常的悲观主义和敏感性格的怀疑。当四周都在正能量,你却一直负能量。起初,我会有一种针砭时弊的使命感,但到最后我感觉越来越蹊跷,为何我一直在谈论负面的问题?王小波《花刺子模信使问题》里他说,「人人都渴望得到受欢迎的结论,因此连做人都不够自然。」客观上讲,这个大国的复杂性囊括了许许多多的不尽人意,但中国现在能够发声的公众知识分子实在太少,又因意识形态的原因,人人都在说「受欢迎的结论」。但,主观上讲,我不知道。王小波是真正知识渊博的学者,他能够较为全局地看待这个社会的利弊,而我不是,我心中并没有这么一个量度。不仅社会意义上没有量度,我对个人意义上的利弊也不甚清楚,何况我尚未踏入社会,我根本不知道我有没有必要思考这些问题。
  • 「你的思考只不过是为了鹤立鸡群?显摆你的知识渊博、思考深刻?体现你的远大理想、家国情怀?为了满足优越感?」
  • 实话说,这个问题我更迷糊。何况我确实在表达想法时心中有微弱的优越感。我不断地、持续地对我的思考抱有此种怀疑。当然马洛斯需求里面讲人有社会认同的需求,所谓优越感可能并不是那么坏的东西。这里可能涉及到个人性格层面上的东西了,不作过多阐述。我经常害怕的事实是,如果有一个人问我「既然你这么有想法,你跟我讲一下这个世界到底哪里糟糕了?」,我会哑口无言。于是,如果他是我的同龄人,他可能会说「你看你整天都在瞎想什么呀!」;如果他是我的长辈,他可能会说「别担心,不必想太多。」通常长辈的话给我的打击会更大,因为他的人生经历比我丰富,他对于我是一个指引者的角色,所以我会真切地怀疑我是否想得太多。另外一个问题是,可能是基于中国集体主义的传统,现在的思想环境并不鼓励我表达如此独特的思想,无论是在平时交流还是在教育体制里。《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说,「我们这个国家里,只有很少的人觉得思维会有乐趣,却有很多的人感受过思想带来的恐慌。所以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思想的味道就该是这样的。」
  • 「你在逃避现实吗?你在借助没有实际意义的思考来躲避任务吗?」
  • 在我受到的教育里,对这种思考的鼓励近乎是零,往往反对更占上风。而按照教育的方向走意味着遵循现实,相反则意味着逃避现实。「现实」是个多么复杂的词,就像「历史从无正义」那样,人人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现实对每个人的意义也就不一样。《思维的乐趣》里,王小波认为,「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而那些「道德教师和军代表」,现在换了个面目存在这世上呢。如《知识分子的不幸》,是「无信仰无价值的人正给社会制造麻烦。」我受到的教育似乎(我必须谨慎)在教人愚蠢,在教我只有一种可能性的生活方式。我仍然不清楚。


阴阳分界

就是这样的无所适从感。不过,同样地,按照惯例,我不提出问题也不解决问题,我仅仅将思考通过文字的形式组织并呈现出来,看看它能引领我到什么样的地方。我认为,就我自己而言,思考这些问题并没有过度。仅仅是因为自己稍显不同,和我本身就多疑敏感的性格,我才如此怀疑自己。以上,本文最难受的一段(读起来难受,写起来更难受)终于结束,可以松一口气了。

《沉默的大多数》里王小波提到思维不仅是话语教出来的,「世界还有阴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样的话语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甚至,「我们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应该感谢沉默的教诲。」读了这一篇我思考了许久,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我醒悟,这个世界到底,是分阴阳的。沉默是阴,话语为阳。话语和权力等同,阳的世界由权力网络交织而成。而阴的部分,隐晦而深沉,不像阳的世界那样明了。阳不仅明了,而且粗暴。

其实这个问题是相当复杂的,它的本质是人对于外界环境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或者说它是三观的立足点也不为过。由于直接讨论比较困难,不如举两个现成的例子。

犬儒主义。维基百科里的描述很有意思:

当代犬儒主义是一种「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的社会文化形态。
犬儒主义者的彻底不相信表现在,不相信别人的热情,不相信别人的义正辞严,不相信有所谓正义的呼喊,他们甚至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他们所不相信的那个世界。他们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冷漠」、一种「不反抗的清醒」、一种「不认同的接受」,独善其身,只要自己不受伤害即可。
「既然世界是如此大荒谬,大玩笑,我亦惟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

利己主义。北大教授钱理群在《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里面说: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教育,特别是我刚才说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虚无主义的教育,正在培养出一批我所概括的「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利益成为他们言行的唯一的绝对的直接驱动力,为他人做事,全部是一种投资。所谓「精致」指什么呢?他们有很高的智商,很高的教养,所做的一切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他们惊人地世故、老到、老成,故意做出忠诚姿态,很懂得配合、表演,很懂得利用体制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就是鲁迅说的“精神的资本家” 。

选取这两个例子,碰巧(也许不是)都是主流价值观不提倡的例子,但这不是我选这两种态度出来的依据。而是我看到了这两种对待社会和人生的态度,有着高度的复杂性,蕴含着一种在不如意中向现实的挣扎感、妥协感,并且秉承着这些态度的人,至少是比我看到的那些真正信奉共产主义(或其中的一部分)的人要多的。而且我觉得,在我面临人生一个重要的节点之时,现实世界的氛围,颇有将我推向这两者的倾向。

犬儒,像狗一样的学者,英文字典里我找到的词条竟赫然写着「愤世嫉俗者」。我想这肯定是词语发展过程中历史对它的一个误会。愤世嫉俗者和犬儒主义者都心存理想、信奉理想的善、厌恶现实的恶,但与犬儒主义者不同的是,愤世嫉俗者面对违背价值的事物会义愤填膺、据理力争,当然有时候是没有来由地信口开河、一顿乱骂。而犬儒主义则要更老到,他们完全放弃了对他们心中的理想世界的追求,将对人生的期望降低到自身,所谓「明哲保身」即是如此。你可以感觉到其中埋藏着一种对现实深深的无力感,然而并不沦落,只是将理想收归于自己的一小片孤土,以冷漠的面容来面对荒谬的世界。这种冷漠,就是对阳的拒不认同。但其实犬儒主义是个带有贬义意味的词,我认为,之所以犬儒主义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甚至被人误认为是愤世嫉俗,是因为它摒除了一切的理想,它在冷漠对待阳的同时,对阴的态度可能不甚明了。

实际上,犬儒在一定程度上蕴含了利己主义,那种独善其身的排外倾向,很容易被看作,实际上也包含了利己主义的思想。但我认为两个词描述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着重于态度上的独善其身,后者着重于行动上的事事利己。所以说利己主义者如此招人厌恶,是因为他们整一套行事理念就是唯自身利益是图,并且他们很可能会通过一些世故圆滑,甚至卑鄙无耻的手段来达成这样的目的。钱教授警惕的,是高智商高教养的利己主义,是「懂得利用体制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的人,因为一旦这种人登上了权力的位置,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们把这种近乎卑鄙的利己主义放在尺子的一端,再把利他主义放在另一端,其间是有许许多多的灰色地带的。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不会达到卑鄙无耻的地步,但大多数人对社会现实的冷漠却是完全的事实——既不完全地利己,也难以看到努力的利他行为。这里我想到了最近的《我不是药神》,勇哥从开头到结尾的巨大转变,正是从完全利己到利他的一种蜕变。但是他的这种蜕变,是巨大的心理打击锻造的,没有这样残酷的打击,蜕变难以形成,何况大多数人在生活中难以遇到勇哥的境遇。因此社会上的大多数,处于灰色地带的中间,稍带着些犬儒的意味。大多数人面对的现实,既不是奥威尔《1984》里的反乌托邦,所以不需要对社会愤世嫉俗;当然也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需要一定的犬儒态度来维持自身的平衡。在这里,阴阳绝对是需要分界的。

对于完全的利己或利他主义者来说,我认为,世界是阴阳不分的。但我并不是这两种人中的任意一种,我需要严格的阴阳分界。是时候揭开这个隐喻了,阴阳之界,在我看来,是关于如何处理自身和环境界限的问题,这是一个极晦涩复杂、难以言明的话题,但是就如上文所言,这将是三观的立足点。我现在处于个人发展的重要节点,迎面撞上了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一直以来都将世界作为完全的一个整体来考虑。我像一个误闯入阳的世界的孩子,嘴中说着阴的世界的语言,对阳的世界中纷纷扰扰的现实感到无所适从,开始怀疑自己的血统。因为我只看到了大家的嘴里都在说着我不理解的语言,所以整个世界我都很难理解。然而关键是,大家心里阴的部分,正是话语所无法涉及的部分,而大家说着阳的语言,并不意味着阴的世界不存在。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震动。这里用了抽象的隐喻,但我觉得其中感性的部分足以表情达意了,不过我还想用一个例子来间接地说明。

形式主义。我父亲是一名公务员,当我和他抱怨我对形式主义的厌恶时,他总会说形式主义在他的工作中存在的数量超乎我的想象,这让我深感恐惧。这里的形式主义我想不用作过多的阐述,因为这主义是中国人的传统。然而不知为何,我难以习惯此种形式主义。我以为这个世界的全部人都是真诚的,心里所想跟嘴上所说保持一致——不论是恶人还是好人,恶人说坏话,好人说好话。可是我错了,错得离谱。第一,人的复杂性远非二元可以衡量。第二,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是巨大的。这整个世界,是70亿个复杂的、相互之间鸿沟巨大的个体,以历史的进程调和起来的混沌体。整体上看是这样,然而对于个体来说,他的价值观不可能混沌,所以他必须,做出一个割裂,将世界划分为阴阳两部分。

阳的部分,显而易见,「话语即权力」,这个复杂的权力网络有着强大的力量通过各式各样的话语无孔不入地界定你的身份。方法可谓千姿百态,正如人生。我不想仔细阐释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因为一旦这么做,我会陷入上一节的那种无所适从中去,这并非我文脉的发展方向。我想谈一谈阴的部分。我可以让王小波代我讲出阴的部分,「对我本人来说,学习自然科学,阅读文学作品,看人文科学的书籍,乃至旅行,恋爱,无不有助于形成我的信念,构造我的价值观。 」他仅仅是举了一些概括性的例子,表面上看来轻如鸿毛,你完全可以说是茶余饭后、享受资料、消遣、小资,你甚至可以说不务正业、文人、象牙塔、自恃清高,但这些完全就是阳的话语,这些话语一直以来让我感到疲劳。甚至阳的话语有时用阴的形式伪装起来:理想、梦想、初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些话语让我感到愤怒和无力。真正的阴的部分,是对自我、人生、世界的探索。完毕。

如何划分阴阳之界,这无疑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认为这就是社会化的过程。我将在潜入社会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地完成这个分界,这是一个必经的工作,这项工作已经开始了,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一项挑战。事实是,我必须费力在阳的世界中建立起必要的渠道,以支撑我的阴的世界。


理想:真诚和健康

既然我已经确定了这样的分界,我终于不必在阳的世界里说着阴的话语,我将回归我那一片孤土,真实地谈论我的理想,这实在是最能让人感到愉快和满足的事情了。

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真诚和健康的人,在余下的生命里,探索自我、人生和世界。

这个假期,我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是「数字空间」里的真诚与健康。「数字空间」,英文是cyberspace,本来应该译为赛博空间,但这里我只想取它在日常生活(学校生活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含义,「数字空间」给人的联想要更加的准确。这些东西,在教育体系里面,是一丝一毫都无法找到的,准确说来在我周围的人中间都很难学到,更是主流的阳的世界早就忽略的一部分。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控诉阳的世界,而是返回阴的世界去学习这些宝贵的东西,这正是上文所想说明的一点。数字空间狭义上是指我们屏幕背后的互联世界,广义上是指这个互联世界渗透在实体世界中的各个方面之整体。

在数字空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社交。我因微信朋友圈社交的问题感到五味杂陈。微信在我的手里很多个月之前就已经沦为纯粹的即时通讯工具,也就是只用来发信息。我为订阅号良莠不齐的品质和令我不适的商业氛围,以及朋友圈洋溢着的气氛和给我带来的社交心理负担——下意识地塑造出一个形象,而不是真实地表达自我——而感到疲劳。并且微信上方兴未艾的中国互联网审查,以及毫无隐私保护的事实,让我更加心生厌恶。总之,我对这款应用,已经从高频使用走向现在下意识戒断的结果。无论是审查机制,还是社交氛围,都让我感受到,这并不是一个真诚的社区,意即,微信尚存在很浓烈的阳的世界话语权力的氛围。信息时代,网络让人们连接在一起,这理应如此,然而在很多时候我并未这样感觉,我们只是在一个封闭的社交圈子中,在话语权力中,将现实世界中的社交搬到了另外一个平台而已。在我厌倦这些之后,很幸运地,我能体验到自由而开放,最重要地,真诚的网络社区——真正的互联网。

不过在这里我并不想说明这个社区有多么真诚,真诚这个概念,本来就是一个在现实世界社交中的概念,我们现在回到这里来。不去理会话语权力,放下戒备地自由交流想法,这对我来说就是无限的真诚。在现实世界中,举例说我们学生群体,你便可以看到这种话语权力的侵蚀(当然这里的话语权力是广义的):现今在学生中我们流行一种不遗余力地抬高他人、贬低自己的口吻,以至于这种不遗余力成为一种言语上的习惯,甚至行为上的习惯——起哄和热烈的鼓掌。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到一种深深的匮乏感——在社会竞争的话语权力下的匮乏感。这是阳的世界对阴的世界的侵蚀,这远非真诚。拒绝话语权力,放下心理戒备,此谓真诚。这一点很稀少,但并非难以做到,实际上它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面目。如果在同辈之间都无法达到的话,我觉得这个社会对我来说的疏离感是巨大的。

更进一步,这种真诚不仅仅说的是在人际关系当中的自由交谈,放在自身当中,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拒绝话语权力,放下心理戒备的生活方式。资本和消费主义、及政治力量,是最大的话语权力,这两者在生活中可谓无孔不入,远非我们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即是拒绝阳的世界的话语权力的真诚。

真诚的人拥有自由。拥有自由之后,方可追求健康,追求自我、人生和世界。

关于健康,在这方面我仍然在思考和学习当中,我认为我的最初引领者《一天世界》博客以及其播客的口号可以很好地表述我想说的内容:

《一天世界》用整体性的视角观察当代社会、技术文化以及商业风景,对抗消费主义导向的论述,强调对技术与艺术的敏锐感受力、以及精神与肉体上的强健。

我认为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在于人类的「智能」在信息时代中的体现。虽说人类已经迈进信息时代,但完全不见得大多数人的智能发展了多少。我们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最基本的,接收的信息、接受信息的方式,以及更进一步的,处理、管理、组织、呈现信息的能力,都处于资本权力网络或政治力量的控制当中——这个现实的适用范围不限于中国。尤其,在中国的互联网审查机制,以及BAT三巨头(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和其他大公司恶劣弱智的行事作风和垄断的野心,让中文局域网(中国境内没有互联网)环境乌烟瘴气。这里涉及到的细节问题繁多复杂,但核心却很明了——数字空间中的大多数人缺少对于自身的「反思」。我们疏于关注我们所接收的信息给我们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接受信息的平台拥有什么样的特质,这个平台的利弊如何;「媒介即信息」,这个平台间接地塑造了怎样的一种价值观,将如何影响我们;我们使用的设备及功能如何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其中的潜能和局限性如何,我们如何着手去改造我们的数字空间,等等。如果我们能真正着手去思考这些「元问题」并在生活中做出改变,那么我们将化被动为主动,更重要的是,我们将真正地把握在数字空间中的自我,从而一步一步地改善我们的健康。

肉体健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这里强调的是容易被忽略的精神上的健康。同样,精神上的健康这个目标包含很多复杂的细节,但其核心就是这种反思。对自身的反思,归根结底,是与自身的连接。在Jesse Chan的博客中,他提到在现代人们的价值感不断地被精细量化,从出生到死亡漫漫一生,外在的量化评价可谓繁多错杂,而我们在追求外在量化价值感——他称之为追求「父性爱」的路上一路狂奔——而远远忽略了无条件的对于自身的理解和认同——「母性爱」。这个事实导致我们丧失了与自身的连接。他写道:

每每当我们忍不住因为外部的期待,兴奋地摇起尾巴,就是我们把自己的人格「犬类化」的时刻。而不断强化自己的内心,摆脱掉这种外部的控制,让我们能够保留人性。用意识驱动自身的行为,把握住自己的自尊、自信以及自我价值,是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的一个重要的人生观塑造过程。外部的期待和量化的标准会一直存在着,但如何在多样的世界中通过认知自己、面对自己、接纳自己,获得一种更深层次的内涵,是让我们在时代流转间,确保自己生命还有意义的方式。

这不仅仅关于数字空间,它是贯穿我们整体的话题。我在一开始提出的是数字空间中的真诚与健康,这仅仅是一个有代表意义的出发点,真正重要的,是人整体意义上的真诚与健康。在阳的世界中留出一块空地,无视话语权力和心理戒备自由地生活,这是真诚。在阴的世界中与自身连接,追求更深层次的内涵,这是健康。某种意义上,真诚与健康是互相包含的,它们,将是我人生中至善的追求。


2018.7.31 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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