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忍/以小搏大
*胡蝶忍個人向
胡蝶忍六歲時,第一次被螞蟻咬。
彼時她像尋常小孩一樣,在家的角落發現爬動的黑點。螞蟻駝著一塊白色的碎屑,或許是蕨餅的糖粉—下午的點心是蕨餅,她在緣廊與父母及長姐分食。牠形單影隻,不似尋常與同伴成群結隊,忍伸出指尖點地,擋住牠的去路。牠抖動觸角,猶豫探詢著,蹣跚繞過她的手指,繼續爬行。幾番往復,忍的小小心靈對更加小的生物產生小小的玩弄心情,攜偕她當時無從察覺的小小殘忍:她想試著奪走螞蟻的食物,像姐姐叉在叉尖的甜點遞到她嘴邊,卻在她咬下那一刻壞心眼的調轉手腕,但如果忍這時撒撒嬌,甜點仍然會回到她舌尖。
只是好玩而已。忍於是捻起指尖,糖粉連著黑色螞蟻,在她閉合的拇指與食指間消失了。忍鬆開手,在指甲的縫隙裡看見白色的碎屑,螞蟻卻不見蹤影。
她以為螞蟻是放棄食物逃了,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卻從手臂蔓延開來,先是痠,後來她意識到那是疼,既痠又脹的尖銳刺痛讓她本能的大聲哭叫,引來了媽媽。媽媽翻看忍的手,才在小臂不起眼的內側發現螞蟻,忍隔著模糊的淚眼盯著那黑點,即使媽媽的手已逼近仍然一動不動。
一瞬間,媽媽便像拍去灰塵那樣拍走螞蟻,那疼痛卻久久不散。忍問,「媽媽,我是怎麼了?」
媽媽溫柔撫摸她的手,回答,「沒事的,只是被螞蟻咬了,很快就不痛了。」
事實上,媽媽對她的問題會錯了意。在忍所有聽過的故事裡,螞蟻總是沉默、團結且勤奮,牠們從遠方合力搬運食物,沿著來時的氣味跋山涉水,回到巢穴,為蟻后奉獻,故事總是到這裡就結束了。她發誓不是真的要奪走螞蟻的食物,螞蟻卻狠狠咬了她,那蔓延長久的疼痛超越了警告或反抗,像是要她記得什麼,但對當時的忍來說,這是太過複雜的情感,除了哭泣,她無從表述。直到她的父母被鬼殺害那天,她和姐姐縮在角落,看著兩人蒼白的遺體,想起那隻行單影隻的螞蟻,忽然渾身刺痛,胡蝶忍在這一刻明白,原來那就是恨。
鬼比想像中的更像爬蟲類。斬斷手腳仍可再生,猶如蜥蜴;尖利如刀刃的爪子,猶如螳螂;畏懼陽光,猶如蚯蚓;有些血鬼術富有劇毒,有些蛇和蛙類也是;有些血鬼術織網捕捉獵物,大多蜘蛛也是。胡蝶忍創造蟲之呼吸時,養殖兩隻百足蟲,令牠們無食無水的纏鬥數日,猙獰模樣嚇得香奈惠的繼子們魂飛魄散。忍數日點燈未眠,直到目睹其中一隻吞噬了另一隻,遭吞噬的百足蟲劇烈掙扎,揚起尾部胡亂拍打,幾乎令飼養缸震動。
鎹鴉敲響忍的窗。黎明到來時,她失去了香奈惠。
落日之前她回到蝶屋敷,吞噬了同類的百足蟲在缸中懨懨一息,忍在赤紅的夕陽下將牠剁成七七四十九塊,牠消化了同類,爆裂的身體流出劇毒,沾滿忍的雙手。她又感覺到刺痛,那刺痛有家的感覺,舌尖回到柔軟的蕨餅午後,嚐到一絲鄉愁般的甘美,於是呼吸從嘴角洩漏,拔刀,踏破地面,直到蝶屋的花園滿目瘡痍,直到日輪刀因為掌心過於疼痛而脫手。忍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向幼時那樣哭喊了,哭喊是為了讓人聽見,而她只能仰倒在破敗荒蕪裡無聲流淚。蟲之呼吸裡沒有螞蟻,因為螞蟻太小、太輕、太弱,就像她無力砍下惡鬼頭顱的雙手,就像香奈惠在她懷裡逐漸消失的吐息。她身體所能承載的力量,所使出的奮力一搏,只能為鬼帶來短暫的疼痛。
不是的。主公溫柔的說。忍,你有看過蛹裡面的模樣嗎?
忍垂首端坐在主公面前,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產屋敷耀哉已經起身,在天音的攙扶下走向庭院扶疏的灌木。他幾乎看不見了,卻能精確地從一支細草上摘下一個翠綠的蛹來。在忍面前,主公蒼白的手指撥開了蛹,裡面只有一汪清水,「什麼都沒有。」忍低聲說。
不是的。主公又一次說。「這清水就是過去的幼蟲,是未來的蝴蝶。在破蛹之前,牠要化為清水,才能脫胎換骨。忍,妳也一樣。」
忍於是再次望著那清水。
「主公大人,我看見了。」她說。「我看見了我的恨。是恨也無所謂嗎?」
「無所謂。」主公的聲音毫無虛假,比明鏡更加清澈。「即使是恨,那也是屬於妳的。」
在平靜溫柔的臉孔下方,忍感覺到赦免般的如釋重負,她對香奈惠的愛原來能與自身如此深的恨在同一個身體裡共存。那恨像藥一樣療癒她,如同煎到濃稠的藤花汁液能治癒難纏的血鬼術,喝得愈多,愈感到貼膚近骨、無以名狀的飢渴。藤花毒使忍進入致幻的夢境,她總是夢見地獄,夢見那些命喪她毒手的鬼,拖著融化的四肢,哭訴著它們的痛苦,譴責她的殘忍,每一次都令她笑醒過來。這惡意的美夢是恨的熔爐,因此她從未夢見香奈惠,這也情有可原,她看過典籍,說人無法夢見從未經歷的事物,而長姊一定去了天堂。但如果讓她選,她仍希望香奈惠活著,儘管是在這地獄般的人間,起碼是和她一起——是啊,鬼是難以接受的,忍卻在某個瞬間微妙的同理了炭治郎。那畢竟是活著啊。
「胡蝶小姐喜歡昆蟲嗎?」
妹妹變成了鬼的少年蹲在蝶屋花園一角。忍行過緣廊,駐足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經過多日的練習,炭治郎逐漸能在保持全集中呼吸時,向他人搭話了。我觀察到您的研究室裡掛著許多標本。他解釋道。
「是不是挺嚇人的?」她打趣道。
炭治郎回想起那巴掌大的蜘蛛,背上長著人臉般的紋路,確實毛骨悚然。他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但仍然正直的說:「雖然很嚇人,但有許多我從未看過的生物,真是了不起!」
忍呵呵笑了。「你蹲在那裡,是在看什麼?」
少年這才「啊!」的想起了什麼。他腳邊有一條蜿蜒的黑線,是螞蟻沿著草地的邊緣行軍,爬進與房屋接壤的一個不起眼的小丘裡。
忍沿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蟻穴。」
「長在那個位置,未來會對地基有危害的。」炭治郎說。「我家的牆壁曾經被蛀出一個洞來呢,整個冬天都在漏風。」
「那你是怎麼做的呢?」
「一開始是灌水進去,結果螞蟻好像會游泳,後來用火燒,但只是燒死表面的螞蟻,似乎沒什麼用,最後我是刨開蟻穴,把燒熱的炭丟進去——啊,我家以前是賣炭的——到隔年春天就沒有螞蟻了。」
「炭治郎。」忍涼涼的說。「如果我現在跟你說,螞蟻是我最喜歡的昆蟲,你要怎麼辦?」
炭治郎雖然聞到一絲謊言的味道,但他還是露出了僵硬的表情,原地石化,保持六小時未鬆懈的全集中呼吸前功盡棄,「那個、胡蝶小姐,我不是、呃,因為我家住在山上,冬天真的很冷⋯⋯」
忍被他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炭治郎聞到釋然的氣味,但未能察覺那是從何而來。「是金箭毒蛙喔。」
「咦?」
「我最喜歡的——啊,不是昆蟲就是了。不過也算爬蟲的一種喔。聽說牠的毒性之強,人摸牠一下就會死呢。」
炭治郎想,即使胡蝶小姐喜歡他從來沒聽過但聽起來就很不妙的金色青蛙,也不可以露出奇怪的表情,畢竟喜歡是個人的自由啊!全集中呼吸、全集中⋯⋯胡蝶小姐身上淡淡藤花香氣,總是參雜一絲捏碎草葉的汁液味道,像是有什麼刻意擠壓著。憤怒的味道。但此刻那擠壓似乎鬆手了,取而代之是一種被風吹動般的鬆快氣息。
「儘管刨開蟻窩,炭治郎。」忍嘆息般溫柔的說。「將牠們燃燒殆盡吧。」
你不要成為螞蟻、蜥蜴或百足蟲,你要成為令蜥蜴斷尾的人,成為將百足蟲殺來泡酒的人,成為拿著燒紅的炭的人,不要滿懷憤怒,不要滿懷恨,不要總是想著最後一搏,不要像我。
蟲之呼吸,蜈蚣之舞,百足蝮蛇。又是那刺痛,像血充盈在她漏風的肺臟之中,像藥流過她鐵鏽味道的喉腔之中,她被鎖住手腳,上弦之貳的臂彎就如同他的血鬼術一樣冰冷,他說他叫什麼?她已經忘記了,在她的生命裡,吃人惡鬼不需擁有姓名,唯有死亡足矣。鮮艷的傘菌張開菌蓋,人面蛛匍匐網中央,箭蛙從水中露出濕潤皮膚。忍像世間所有毒物那樣,觀察,靜默,等待。
不要像我,香奈乎。像香奈惠那樣學習美麗溫柔的花之呼吸,然後在有生之年全部忘記吧。我願飛越妳,然後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