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毛】未接來電

【翰毛】未接來電

Laochai


•BGM:無菌室-那些用愛也無法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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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搭車,毛邦羽坐在車廂裏頭二十餘年,年歲沿著毫無回頭路的軌道一路往前悠悠行駛,在相識以前,平行線上的吳明翰要在哪站下車都和毛邦羽沒有太大的關係。然而緣分硬生生將他們扭到一起形成麻亂的交集,在後期換乘的吳明翰如同睡著的乘客忘了在目的地下車,稀裏糊塗的陪著毛邦羽一站坐過一站,安穩得好似這輛列車永遠駛不到盡頭。


台北的暴雨來得突然,但過著夜生活的人不需要雨傘。陰鬱前奏裹挾起調低沈的嗓音穿入耳膜,毛邦羽旋即知曉此場歡唱酒局正迎來最後的倒計時。KTV包廂永遠發散難聞的氣味,他將自己牢固的釘在卡座裡,看著天花板的燈球四射復古卻相當噁心的彩光,端起酒杯又是一口黃湯下肚。而現下醺醉的毛邦羽也佯裝不了清新脫俗之人,撒歡般的隨同行友人一起朝主歌者吆喝捧場,此起彼落的歡呼聲吵得像是今晚要陪葬在此的嗚咽。


烈酒在燒灼毛邦羽的喉嚨,液體沿著食道一路進入胃裏,此刻他暗忖或許從胃袋倒騰回來的是稱之為懊悔的東西。他認為自己根本不能算作愛玩,不過毛邦羽坦承只要別人隨口一句邀約,他能到場就不會缺席,次數一多,就這麼順其自然的成了固定班底。


今天的局促成的原因,是他們幾個大學同學盡數來陪陳家豪再過一次不太盛大的生日,衷心祝福的話伴隨歌聲逐漸揮發在氣氛裡,誰都沒有戳破那些巧立名目實則發洩玩樂的心思。毛邦羽的知覺變得越來越遲鈍,可拜天生異常敏感的直覺所賜,隨眼角餘光探去,毛邦羽看見坐在斜對角的陳家豪正注視著他。


湊錢買來的蛋糕所剩無幾,連同食物殘渣和酒瓶散亂在桌上,原以為只是單純的慶祝,然而壽星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反送他一道炙熱的目光。身邊人多數酩酊大醉,根本沒有人會再關心把持麥克風以外的人。他對上陳家豪的眼,視線交纏後又經酒精催發,他們之間變得莫名曖昧起來,毛邦羽心裡頓時掀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妙情緒,不禁懷疑究竟誰才是今天的主役。


螢幕裡的音樂錄影帶換新,虹色的光鍍上陳家豪的鏡片,遮擋住他一半的眼睛,導致毛邦羽無法判斷他的表情有何用意,但不得不承認他希望此時的對方是在向他求歡。


音響播送一首接一首的爛情歌也拖不回突然鉤住的情慾,他們都有些口乾舌燥,巴不得在所有人面前用唇齒浸潤彼此鼓動的荷爾蒙。毛邦羽沒有太多心思去反覆抽絲剝繭出與陳家豪有過哪些相識之事,只往右邊一側頭,連帶一道模糊的笑意,示意對方到包廂外解決眼神帶來的所有問題。


毛邦羽從頭至尾未曾想過這是否吻合速食愛情的經典開端,他想他也沒有過多的資格去設想以後,指不定他和陳家豪的關係就止步於試車,與過往無數次的性經驗無異。沒等到陳家豪的應約答覆,包間隔音門就被用力的推開。


——警察臨檢,麻煩所有人證件拿出來配合檢查一下。


廊道上刺眼的白熾燈光隨即撲倒在門口,就跟這些掃興的警察一樣出現得不合時宜。反正時數也快到了,不如看完證件以後大家就沒有期待的各自回家。陳家豪在離開之前沒有情緒的瞥了毛邦羽一眼,他在宣告今天的生日酒局到此為止,不過在毛邦羽眼中,那便是在暗示推辭,這下他的懊悔成了懊惱,再成了一道倉促的無名火蔓延大腦。


「喂、你,我問你點事,隔壁包廂幾個死同性戀集體嗑藥嗑成這樣,這事你知不知道些什麼?」


自走廊另一側走來的吳明翰擋住了毛邦羽的去路,胸前的刑警二字給毛邦羽看得迷糊,吳明翰見他醉得快要雙眼迷離,問話可能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想就此打住。可不知道毛邦羽是哪冒出來的興致,許是為了吐瀉悶火,身體斜靠在牆睨著眼看他,而後借著酒膽用幾近嘲弄的語氣說:你跟我打一炮我就全部告訴你。


「幹你娘咧,什麼意思啊你。」


好死不死逮來問話的是個瘋子。說實話,吳明翰幹刑警的這幾年看過的瘋子數不勝數,遇到這種冷靜用言語挑釁的還是頭一次。衝動的性格不僅反射成嘴裡的髒字,連同對方的手臂也被強硬的力道扯了過去,卻被毛邦羽以將近反常的冷眼瞅睬。


其實僅僅是因此時的毛邦羽並不曉得該作出何種表情,他沒有太多憤怒的情緒,也不是在撩撥,更多的是覺得眼前人的反應病態的好笑。毛邦羽敢肯定他是求學生涯中一定會看到的那種男的,要再切割下去,就是典型的愚昧直男,永遠是那樣的激不得。


相反的,毛邦羽承認自己個性有點差,無來由的很喜歡他被激到啞口無言且動手動腳的樣子,像一條被逼急了的、討不到人類寵愛的狗。


「如果你覺得盯著監視器看老半天有用,那你咖啡可以多買兩杯。」毛邦羽縮回被拽得生疼的手,原本想嘴賤一句就離開,但他轉念一想後湊上前去,在吳明翰耳朵旁,用不輕不重的語調吐出一串電話號碼。


而吳明翰到最後,還是選擇看著他些微搖晃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大可以用找到目擊者的理由將他請到警局裡去,讓負責的緝毒案件加快水落石出,可惜吳明翰始終傾向相信自己的辦案能力,絕不想仰賴一個彷彿還在醉生夢死之人的證詞尋得突破口。


然事情從不按照他的預想走。雖說當晚不能算是並無所獲,可是逮回來的幾個毒蟲像吸到神經錯亂,挖出來的口供堪比被絞碎的血肉,明確知道表裏一體,卻對找出一團碎肉中的骨塊無從下手。吳明翰只得坐在電腦螢幕前,一段一段審視監視器裡有無任何蛛絲馬跡,而更令他煩躁的,是鬼使神差般被送到桌上的兩杯咖啡,以及吊著睡意的一夜未眠。


這樁毒品案件握在手裏已足足一個月有,自身懷抱負再到焦頭爛額也就頭幾天時間,卻反覆循環了一整個月。吳明翰每天忙得昏天暗地,事情有點苗頭就去追,凡是能往下深掘的方式全都幹了,就差沒去宮廟四處求神拜佛,但垃圾桶裡的酒罐子始終比摳出來的線索還多,有時情況更如同湖中撈月,有影無形。


咖啡沒半個鐘頭就涼透,於是他拽起紙杯一飲而盡。現在吳明翰嘴裡全是苦澀的味道。監視器畫面中來來去去的人流看了老半天,到頭來一點鬼影也沒瞧見,迫使他逐漸拖曳出長期潛藏在心底的自我懷疑——究竟是不應該當警察,還是不適合當警察。


思緒遙遙飄回到過去,大概十年前的現在他也坐在電腦前,不一樣的是當時的他在填寫報考警專的資料。吳明翰總想幹點大事證明自己的能力,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的空泛夢想。他想老天待他應該不薄,所以順利從警專畢業的那天,他決定到死都做個正直的好人,做個逆來順受的好人。勤謹謙和,為民服務。


疲累的上身沈沈後壓在椅背,口袋裏還有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不到一天時間就被揉得爛皺無比。摸出紙,吳明翰深深嘆了一口氣,同時些微慍怒的想著,他要真那麼無能,幹你媽的,乾脆跟昨天那個歹聲嗽的死咖仔做到一齊爛死在床上算了。


當毛邦羽收到未知號碼的簡訊已是隔天的晚上十點,灰色的對話框寫著「我是昨天問你話的警察,能跟你見一面嗎」,目的開門見山,字裏行間他無從讀出更多意思來。不似預想的結果,他以為前一晚的即興鬧劇會在酒醒後被他拋諸腦後,顯然是那個刑警刻意記下手機門號,不然憑他對警察辦案的印象來看,早在幾小時前自家大門就該被敲出一個窟窿。


如果這點不夠友善的露水情緣還能有後續,那麼毛邦羽也自認是樂見其成,即使在發送地址的那一刻還殘存一絲僥倖。警局離毛邦羽的租屋處不能說近,但不出半刻鐘,吳明翰便出現在毛邦羽家門口,表情有點倔犟,還攜帶一股沒睡飽的悶懨。


「你是真來討個說法,」毛邦羽抵在木製門框上,語氣和神態相比昨晚的醉樣泰然自若得多,唯獨那張使吳明翰處處不爽的嘴別無二致,「還是來討個炮打?」

「你覺得哪個最沒惡意我就是哪個。」


吳明翰兀自走入毛邦羽家中環顧起了四周,頂頭僅有一盞黃燈照明小小的套房。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海洋環保旗幟正兒八經的繫在牆上,還有隨意插在玻璃筒裡的一兩支六色小旗,以及疊得到處都是的幾摞厚書,盡是沈甸甸的生活痕跡,除卻這些,吳明翰看不出這間屋子有什麼特別的。


他大概也沒有辦法從中解讀出毛邦羽的習慣與秩序,同時這沒有太大的意義,除非吳明翰聞出了燒野草的臭味。理所當然的,無物瀰漫,最多就是壞天氣導致的潮溼霉味。吳明翰扭過頭去,將毛邦羽的全身自下到上都打量了遍,直到抬目後兩個人直勾勾的對視了起來,他才感覺出毛邦羽耐人尋味的眼神比空氣還要潮溼。


往前跨了半步,隨之而來的是毛邦羽用力過猛的親吻。他們都深知這個吻沒有任何感情的疊加。吳明翰被一種說不透的窒息感撲騰得難以動作,他只是搭上毛邦羽的腰,任由毛邦羽不是太客氣的碰觸臉頰和啃咬。毛邦羽見他沒有拒絕,所以用舌尖沿著吳明翰的嘴角弧度去舔舐,然後得寸進尺的正慢慢再朝對方的嘴裡伸去。但下一刻就被吳明翰推了開來,阻斷忽然興起的狎暱。


「喂,親夠了吧。」吳明翰擦掉下唇殘留下來的唾液,並朝後方退了一步拉開不遠不近的距離。

「原來你這麼無聊。」毛邦羽的這一哼氣滿是鄙夷,瞳孔開始游移不定。

「你還在醉?我他媽起反應了怎麼辦?」

「上我啊,不然親你幹什麼。」毛邦羽神情依舊故作從容,來勢洶洶的樣子搞得吳明翰只得訕訕定在跟前,重新組織言語才緩緩開口回應。

「⋯⋯我今天來就只是請你幫個忙而已,不做其他的事。」


默契的同時忽略掉剛才發生的一切荒謬,毛邦羽聽著回到警察本色的吳明翰簡單解釋緣由,心底的不安油然而生,可毛邦羽似乎懂了吳明翰的忍耐從何而來,原因是他們之間建構出了道不明的等價交換法則。毛邦羽忽覺這兩個夜晚徹頭徹尾就是一大笑話,然則現在後悔就是在否定自己。總歸是拉不下臉來,於是他稍微收斂掉自我意識,把知道的消息全盤托出給了面前的刑警。


「所以目前我只能幫你指認哪幾個人在夜店賣過藥,也夠你查一陣子了。」

「那我們保持聯絡吧,我再傳照片給你。」

「這麼信任我?我還以為你火急火燎趕過來是要壓我去驗尿。」

「⋯⋯我當你免檢可以嗎。」

「還是說如果你回心轉意想繼續剛剛的事,隨時可以call我哦。」


幹,call你妹。吳明翰扔下一句罵便匆匆離開了毛邦羽的家,他卻不知道到底在著急個什麼勁,樓梯下了半層,不明不白的又回頭望一眼那道陳舊不堪的鐵門。等到聽不見外頭的腳步聲,毛邦羽緩慢的蹲坐在門後,抹去後頸析出的一層薄汗,他深吸一口氣想要緩解焦躁情緒,換來的則是鼻尖一酸。


且毛邦羽永遠不會知道那天吳明翰下樓後,在車裡翻閱隨手往副座一扔的案件資料,翻著翻著就把臉埋進雙臂裡不明所以的怒吼了一聲。他們好像同一時間嗅到了同一種事物始以腐朽的氣味,猶如毛邦羽家中高疊的書轟然倒塌,卻都不以為意。


從前毛邦羽馨香祝禱遇見所謂的真命天子,書桌下藏著月老廟求來的籤詩護符,以及一本翻爛了也捨不得丟的星座書,喃喃禱詞縈繞耳周,閉眼還能聽見塔羅紙牌和擲筊的摩擦聲。如他所願,青春時代如實談過幾次再普通不過的戀愛,如實經歷庸俗無比的分合情節。到頭來,就像長久以來都看不完的《愛在暹邏》,他漸漸知道愛這種東西沒有固定結局,人生才有。


毛邦羽有了新的信仰,相信更多一定會慢慢變好的事情。扔掉前期迷信的載體,藉以為過去的自己唱哀哀輓歌,於是他開始嘗試環保主義,給民間組織捐款,作中繼之家短暫拯救流浪動物,將一堆被視作濫泛的愛心盡數拋躑出去。他也沒想過要回收,因為他相信那是屬於他愛這個世界的方式。彷若他活在一座靠海的邊城,無時無刻凝望寂靜的大海。


或許該活得坦蕩點。即使毛邦羽做的事單純為了偉大也好,填補寂寥的魂肉也罷,回歸到源頭本身,他什麼事都沒解決,尤其彼此牽掛的家人。有關於性向與婚姻,他和周圍朋友全然大方坦承,卻對家裡人隱匿實情,他覺得說不說都可能造成傷害。當己方聲勢以成普世價值,遊行人流如河,及時行樂好像就如他所祈望的,變得可以輕易描摹白頭偕老的模樣。


他一直保有那樣沒有任何瑕疵的、合乎情理的愛情幻想,一個全人類都誠懇祝福的快樂結局。缺乏所以製造,儘管說的和做的貌合神離。問毛邦羽愛過誰,不如問誰愛過毛邦羽,他是否又愛他自己。想必是愛的,不然他不會攥住手頭上僅有的那點希冀。但在五光十色的夜店裡陶醉跳舞,迎來好幾次毫無情感基底的擁吻,縱觀密密麻麻堆積起來的矛盾,毛邦羽想,那些真的都能用愛解決嗎。


他不願意一輩子屈就於沒有答案的哲學問題裡,這輩子也就這麼一次欲哭無淚。不過時間還很多,好死不如賴活。兩週以後,不出毛邦羽所料,他和陳家豪再次搭上了線。他們很相像,情投意合,並且交換了幾個溢於言表的熱辣的吻,促使毛邦羽更確信他又會泡在愛的感覺裡昏昏欲睡。


毛邦羽敢肯定沒有人會在意他發瘋似的親了個警察,連他們都在一瞬間忘了這一回事,比絲細的緣份就點到為止。而後來當毛邦羽推搡陳家豪倒栽在床,雙方流淌的情慾滾燙得就快要彼此灼傷,他就不再反覆思考沈淪或清醒。因為他篤定他與陳家豪是相愛的關係。毛邦羽將陳家豪的眼鏡摘下來,放在嗡嗡作響他則置之不理的手機旁,湊前去向陳家豪索要更多的親暱,鈴聲逐漸隱沒在淫靡的氣氛中,換作白色的提醒框掛在鎖屏上。


——螢幕上顯示的,是一通來自吳明翰的未接來電。


大紅燈籠高高掛,嗩吶仰天長嘯,一樁紅場喜事,一生一死。吳明翰沒想到他會是以冥婚的方式知道毛邦羽的名字,此時他沒辦法分辨作新郎倌還是早已認識冥婚對象哪件事更為荒唐。幾年前的案子仰賴毛邦羽的指認,接二連三逮到四散的毒販,短短一個月便成功破獲結案。在收尾階段,吳明翰撥了通電話給毛邦羽欲表感謝,礙於對方沒接,他甚至去到了毛邦羽的租屋處,卻發現他不久前就搬走了。


沒有其餘的理由聯繫。兩年過去,他們再次相遇,吳明翰聽到的是毛邦羽的死亡消息,還有與之結了陰陽兩隔的婚姻。吳明翰以往自詡天公仔囝,現在只得改口說戲劇性即是主角命。冥婚這種封建時代遺毒早該在五十年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在他看到毛邦羽不改其賤嗖嗖的嘴臉,或者附身大鬧的靈體吸入過多陽氣的虛弱樣態,吳明翰好像就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師公坦言,緣份乃天註定,想躲也躲不掉。致使吳明翰覺得世上大概沒有比天命還恐怖的東西。鬼魂彌留人間表示心願未了,邁出廟門,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正是趕緊破了案送毛邦羽投胎,別無他法。稍早才知悉毛邦羽的日常生活,完美貼合了印象中的左派高知文青,吳明翰對此沒有褒貶評價,單純想著毛邦羽應該還有很多事想做,但是都已經來不及做。


吳明翰抽出複印出來的案件紀錄,將平靜又殘忍的文字逐字逐句看入眼裡,然後抬頭凝視在觀察小狗的毛邦羽的後腦勺,不由自主的喟嘆。毛邦羽,毛邦羽。還真是人如其名,生命輕如鴻毛。怎麼就這麼死了呢。而毛邦羽死後作鬼現形,還有機會讓吳明翰代他承接和彌補一些過去,他不知道毛邦羽這樣算不算幸運。


吳明翰。他聽見鬼魂在叫他的名字,頓時突兀的感到有些恍惚。家裡多了線香燃燒的味道,也多了隻傑克羅素㹴,自窗簾掙脫而出的午後陽光能夠直接穿透過毛邦羽,他尚未習慣與虛實難辨的形體相處,何況多了個丈夫身份不到兩天時間。不過吳明翰很快就回過神來,氣定神閒的回覆只有他看得見的魂魄。他想這個家暫時就先這樣吧,一人、一鬼和一狗。


「幹嘛?」

「我們帶小毛去散步。」


毛邦羽大致上還是很喜歡吳明翰,這是後來他和吳明翰朝夕相處一個月的結論。原本陳家豪是他不想冥婚的箇中原因,不過無名指上的戒指牢牢緊套,毛邦羽不得不承認吳明翰才是那個有名份的人。現在陳家豪過得很好,好得不能再好,而毛邦羽就算活著,也不會想再去插足陳家豪的人生,即便在陳家豪那裡原有一份屬於他的幸福。


猝然離世捲走了一切可能。 死亡的當下除了虛無之外,毛邦羽的靈魂什麼也感知不到。唯獨意識剝離肉身後無比輕慢的下沉,沉入未知的無風帶裡飄盪。毛邦羽再次睜眼是在頭七奠儀上,老家古厝的樑木吊滿白幔,三昧水懺囿於靈堂婉轉流動,眼看自己的遺體安穩的躺在棺木裡,毛邦羽說不上為什麼,就是不願相信他已經死了。他還有他的日子要過,怎麼可以就這麼死了呢。


他就待在廳內看所有親人準備他的後事,親友的弔唁、法師的誦經,身邊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人看得見毛邦羽。一直到出殯當天,毛邦羽在一旁看著面容憔悴的父親將釘子一根根打進棺材,阿嬤拿藤條敲了三下但不肯責罵孫子不孝之時,他才認了自己不可能復活,但毛邦羽心裡頭的愧疚遠大於惜命的哀怨。如今河邊車道上的血跡像無事發生一樣,被清洗得一塵不染,他的軀體也已經歸為塵土。


近幾年毛邦羽與家人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和解,他的信仰也還在繼續,距離跟陳家豪結婚僅有一步之遙,但他的夢碎得一塌糊塗。在得知所有真相以後,所有問題都串聯起來了。原先說要趕緊甩掉毛邦羽的吳明翰,扭頭看到他流著陳家豪看不見的淚,操著髒話直接上前胖揍對方一頓。這一揍,好似也打在對愛執迷不悟的毛邦羽身上。


看清楚的都是在死後,有些事情到底都不能單靠愛解決。去的路上在下雨,來時天空已放晴,毛邦羽坐在河堤邊旁的水泥地,雨後的陽光濛濛渺渺,長期揣壞的心事似乎也撥雲見日。他跟陳家豪就是一場空歡喜,泯滅過去不像毛邦羽會做的事,但無法否定陳家豪就此從他的人生草草下了車。


他只是想要有個人可以愛他、陪他一輩子,死後有人懷念,毛邦羽覺得這些都不是太重要了。手心抹掉最後的眼淚,小毛搖著尾奔到毛邦羽的腳邊趴了下來,吳明翰隨之走將過來挨近毛邦羽席地而坐。依照吳明翰的性格,他就是會想要出聲安慰露出脆弱面的人,可毛邦羽不需要過多的同情。


可能兩年前的電話接通了,事發走向就會有所不同,兩人沒有後續又何妨。然現下的吳明翰不再介意與毛邦羽保有這層關係,因為把他們的婚姻攤開來再翻到背面,單純是一張滿佈摺痕的白紙。所以吳明翰大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對著毛邦羽講一堆看起來是責怪又真心得若有似無的情話。


「毛邦羽。」

「什麼?」

「你就是太濫情,非得要等到受傷害才肯罷休,要不是我,你現在還被那個王八蛋矇在鼓裡。」

「幹嘛突然說這⋯⋯」

「既然你這麼濫情,應該不介意把愛分我一點。」


毛邦羽不知道吳明翰口中說的愛到底定義成什麼,如果真是那個意思他們現在大概可以接吻了。但吳明翰沒有親過來,他也沒有把吳明翰拉過來親的衝動。毛邦羽笑了笑,而後面向無聲的河流,用很悶黏的聲音回答吳明翰:好。


河岸吹起無止盡的溫柔風,吹過他們,也將邊城吹成了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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