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

　　謝謝您愛著所有人——

　　「卡琳她被捲進戰爭的風波，大腦創傷了對生活有障礙，幸好有神明和修女小姐一直幫我們，現在有你在的話就更放心了。」

　　婦人和女孩一樣的瞳髮散發著更深的柔和氣息，柏格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她點點頭，他清楚自己在這個地方必盡的義務，像他之前多番做過的。

　　「放心吧，我照顧過很多弟妹。」

　　婦人輕輕彎起眉眼，溫柔的話語和粗糙的手掌撫上柏格的臉頰。

　　「這裡和你以前待過的地方不同。這裡已經是你的家了。」

　　淺金髮的少年微微瞇起藍眼，直視婦人清澈的綠眸，頷首哼聲時感覺到頸上隱約嘎吱作響。

　　——但我們不是真正的家人啊。

　　寂然佇立在頹廢與冰冷中的建築物，透出如龐然大物居高臨下盯視的沉重壓迫感，更甚是，以嶄新和敬畏打造出來的宏大物體，根本無法融入塵俗的破敗世界。它不應該出現於此。每次陪女孩來到這裡、當它映入眼簾時，柏格都忍不住這麼想，尤其是每個人都將它當成至高無上的聖地，這股怪異的違和感就更明顯，彷彿從胃裡倒流出來的油脂般，散發著噁心卻揮之不去的臭味。

　　實在不想來，但無奈卡琳是個虔敬的信徒，聖典上的每條教義都是她人生的明燈，她會一字不差的遵從。在柏格眼中倒像吊在驢子上的紅蘿蔔，只是一個靠自力是永遠都追不上、虛有其表的存在。

　　穿過往內大開的門扉，微弱的陽光穿透紫藍的花窗，渲染於教堂的虛幻色彩和巨大的神像，是無法追溯歷史的畫作，在戰火中殘留下來的各種記錄裡，從未呈現過類似的景象。

　　黎明之河從穹頂流淌下去，花紋的色水透露出大理石的莊嚴，由人類雙手雕琢而成的非人之物，降臨在世的神明卻擁有似人的形態。

　　從背部延伸而出的細長肢體分為三對，肩上的手交錯於胸前；背上的手臂如翅膀骨架弓起，修長的五指又放鬆散開；腰間的手往前垂下，手掌在詭秘的腿間相合；長在耳朵的羽翼伸前交疊在臉部，又往後擁抱住頭顱；不可窺視的表面之後，長至腳掌、如頭髮又像頭紗的內外，充滿皮膚緊闔般的皺紋。

　　據說是祂打破了戰爭的黑暗，帶來徹骨的和平時代，有許多人在覆蓋天地的光芒中瞥見其身影，因而化為新的信仰——克里砂塔教。而人們口中慈愛的教義，似乎全是修女捎來的口信。這一切是否真實，無人能證明。更荒謬的是，這種可怕的東西居然能成為人心的基石和光輝。

　　「卡琳小姐，您終於來了。」

　　水珠滴落而反復迴盪般的空洞聲音，親切呼喚了女孩的名字，被漆黑包裹的修女走近到訪的兄妹，恰恰止於成長中的少女肉體，過短的白髮下卻是無比寬容的微笑。瞬間，寒顫從柏格的腳底直襲上頭頂，不是在叫他但他反射性的別過臉。

　　「您好，麗莎小姐。」

　　卡琳向修女鞠躬致意，修女的視線隨著她慢慢直起身子的動作，緩緩落到明顯不想對望的少年身上。

　　「柏格先生，今天也傷得很重呢。」

　　麗莎輕笑道，但並非挖苦或貶損，從她溫柔的聲線裡感受不到從此以外的情感。

　　「卡琳小姐先去禮拜吧，我來為柏格先生療傷。」

　　「不用。」

　　眼角餘光看到女孩聽話的走到神像前跪下，柏格馬上悶聲拒絕，他不想跟這個人再有交集。

　　「傷口不消毒的話會很容易發炎的，到時會變得更嚴重。您不希望為家人帶來困擾吧？」

　　然而她總是看穿他防備最薄弱之處，輕輕一點就能瓦解。柏格的眉頭皺得更緊，但無可奈何的是，她說的話都是正確的。柏格只好乖乖坐在空蕩蕩的長椅上，而修女似乎早有預料，拿著已經準備好的醫藥箱坐在他旁邊。理所當然的，柏格仍是固執地將視線投向門口，修女對此見怪不怪，熟練的為他療傷，在他滿是傷口的臉上細心貼上創可貼和紗布。

　　「這次是卡利爾先生他們嗎？」她好像在明知故問。

　　「⋯⋯哪次不是。」柏格強忍著消毒時的痛、擠出低沉的聲音答。

　　「之前是為了救困在樹上的貓咪，也有過為了救差點出意外的小孩子而受傷。」

　　修女對他的輝煌功績可謂瞭如指掌，對此柏格更是煩躁的抿緊嘴唇，因為每一次的受傷都是來到這裡治療的，他真希望沒有下次，還有她不要記得一清二楚。

　　「這裡有像你這樣的英雄真是太好了。來，請張開嘴巴。」

　　修女的手移到他抿起的唇上，指腹輕輕磨蹭示意，反而讓柏格忍不住縮了縮肩。他反射性的收回放在大門的視線，對上蒼白臉孔上的瞳眸，赤紅雙眼中擴散開來的漆黑渦紋，將他吸入深不可測的死水裡。

　　「⋯⋯、⋯⋯」

　　緊閉的嘴巴被冰冷的手指往上撐開，像融雪強行灌入，一時之間卡在喉嚨的聲音開始發痛，他感覺到頸上隱約嘎吱作響，刺激又苦澀的味道滲入口腔每一處，瞬間點燃的灼痛逼出他斷續的叫聲，陣陣麻痺使他不住顫慄。他用力緊抓住椅背，拼命想壓抑不爭氣的聲音，卻適得其反，直到修女收回手才得以解脫。像毫無準備就度過了激烈的暴風雨之夜晚，不過就只是數分鐘的事。

　　唾液從半張的嘴角滑落下巴，他猛然回神要用力抹掉，修女更快一步抓住他的手，再度貼到臉上的手指從容的將之拭去，溫和的笑容依然不變。

　　「謝謝您愛著所有人。」

　　心跳漏了一拍，柏格一下子揮開她的手、猛地站起來，藍色的眼睛終於從赤紅的渦紋中移開，與此同時看見女孩走進視界裡，他直接繞過另一張長椅迎到女孩身邊，一言不發的牽著她往外面走，女孩走到門口才反應過來、轉頭向對他們微笑揮手的修女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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