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解苦痛的咒語

緩解苦痛的咒語

Imati Rebun


每一天喚醒我的,是從窗簾縫隙偷偷溜進來的朝陽。


愛睏的我總是不願離開軟綿綿的被窩,總要在床上多滾幾個圈才睡眼惺忪地爬下床;走出房間能隱約聽見蛋液和肉片在熱鍋上滋滋作響的聲音,有時會配搭香噴噴的烤吐司,有時會是與味噌湯和白飯一同出現在餐桌上,但不論是哪種我都很喜歡,因為是媽媽親手做的。


愛賴床的父親總是來不及吃早餐,頂著一頭亂髮叼著麵包便匆匆忙忙地跑出門,母親也總是一邊嚷著『ぶんちゃん千萬不要學爸爸那樣什麼都拖拖拉拉到最後一刻喔』一邊幫我紮起可愛的雙馬尾,雖然媽媽嘴上這樣說,但其實我知道媽媽跟爸爸最喜歡彼此了,這些應該就是電視上常說的『打情罵俏』?


下課來到公園和朋友還有不相識的小孩子玩得不亦樂乎,接著回到家迎接自己的是母親的懷抱和美味的晚餐,偶爾父親會帶著小點心回家給我當飯後甜品,猜想父親今晚會不會還有帶了什麼東西回來也成了我的樂趣之一,填飽肚子洗完澡便鑽進被窩裡依偎著母親,在睡夢之中等待太陽帶來新的一天。


那時候的每一天感覺就像蜂蜜水那樣,雖然平淡得不值多提,但當中夾帶的微甜卻又讓人不禁莞爾,得到充分滋潤的心靈彷彿不會有乾涸的一刻。


這般平平無奇的安穩日常會持續到永遠——在那一天、在我推開那一扇門以前,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在幽暗的籠罩下,這個家沒有昔日的溫馨,沒有笑著迎接自己的父母,沒有熱騰騰的飯菜,留下的就只有一地血跡和失去生命跡象的殘破軀體……以及孤零零的自己。


——原來,摧毀這份安逸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瘋了吧。


——到底是哪裡不同了?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才會令那一天與『平常』脫軌的?


每當腦海裡閃過滲人的那一幕時,我總會作著如此無意義的自問自答。



——或許,這就是喚來奇跡的『代價』吧。






「哈啊……哈啊……」


我拖著沉重的雙腿吃力地在走廊上奔跑著,鎮靜劑的效果還沒完全退去,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感覺只要稍稍一放鬆又會再度陷入睡夢之中。


異能副作用的幻覺痛仍纏繞在內臟和四肢上,全身都痛得像要裂開一樣;但多虧如此,我勉強維持住了意識。


我並非漫無目的地在亂竄,雖然他的身影早已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但我還記得他離開的方向,那個方向有的就只剩盡頭的不明房間,所以終點只有那裡了。


但是……為什麼他要去那裡?而且那個房間平常應該都鎖著才對的,總不會是敲門後那些白袍人就放他進去了吧?這有可能嗎??


「哇啊啊……!?」


頭上的電燈毫無預警地突然熄了,我被嚇到不小心絆倒自己了。


停電了?


我抬頭環顧四周,少了人造的燈光,整條走廊瞬間暗了下來,所幸的是現在還沒天黑,從小小的採光窗照進來的微弱日光讓我還能勉強辨認出前進的方向。


突如其來的異狀讓我有不好的預感,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在藥物和幻覺痛的雙重夾擊下,身體不太聽我使喚的,不是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地,就是被痛楚折磨得只得匍匐在地緩慢前進。


明明這條走廊遠遠算不上有多長,可我現在卻感覺它比我以前回家走的路還要來得漫長。


幾經波折,我總算來到了那一扇門前。


與平常戒備森嚴的模樣不同,白色的門正虛掩著,不過看起來沒有遭受到任何外力破壞,應該是以常規方式打開的。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在腦裡預想推開門後可能會出現的畫面,我不知道那些人隔多久才會檢查一次監控記錄,剛剛我姑且是有刻意壓低說話的音量,說的內容應該不會被錄進去的,就算真被發現了,我也有辦法唬弄過去,反正最壞情況也不過是被殺掉而已,應該不會更糟了。


現在的問題……還是該說『不穩定因素』就是他了。


與我不同,他並不擅長撒謊掩飾,這是他的優點但同時也是缺點,他剛剛的反應又激動成這樣,絕對有可能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出不可挽回的行為——想到這,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心裡忐忑不安得很,但也只能隨機應變了。


我輕敲了下門,門板隨著我的動作往內挪移了數公分,才剛打開一個小縫,我便聞到了熟悉得令人感到厭惡的味道——是血腥味,而且遠比記憶中的惡夢還要來得濃烈。


「為什麼……?」


我下意識頓了頓,本已經按在門把上的手又縮了回去,是我還沒睡醒還是剛剛摔倒的時候不小心撞到鼻子了?


我用力搖了搖頭又拍了拍臉頰、嘗試讓自己清醒一點,可那股難以言喻的惡臭依舊殘留在鼻腔裡久久未有散去,並隨著門扉的敞開越發鮮明——



血色的惡夢再次降臨在我的面前。



率先衝擊感官的是紅色,無止境的刺眼紅。


血液像是不用錢的廉價油漆那樣,在牆壁上大肆描繪出駭人的鮮紅塗鴉,就連地板都鋪上了濕漉漉的血紅地毯。


接著我看到了倒臥在地上的人們,他們身上都穿著熟悉的白大褂……不這還能稱之為『白』嗎?我根本看不見衣料上還留有任何白色的區域,幾乎都被染成暗沉的殷紅。


至於造就這副光景的原因也一目瞭然:因為他們的身體不是這裡被挖走了一塊就是那裡缺了一塊,血液自缺口中大量湧出,我甚至能看得到埋在肌肉之間的白色骨頭。


那個笑瞇瞇白色叔叔也在這裡,但他整條右手都不見了,斷面以上又像是被剝了層皮那樣,只留下了血肉模糊的腐爛軀體;醫生袍跟襯衫雖還好好地套在他身上,但我想他的肚子應該已經破了一個洞,不然我理應不會看見那從衣料的縫隙間漏出來的腸子。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都變成這副模樣了我還能辨認出這塊人型腐肉就是這個地方的最高負責人,或許是因為染血的外袍上夾有人名牌,還有旁邊散落著大量沾染腥色的霜白碎髮吧。


滿地都是看不出原型的紅色系肉塊和血淋淋的臟器,還有一大坨不知名的暗紅色泥狀物體……看那個顏色,我實在是不想去深究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空氣中瀰漫著血與腐敗的臭味,強烈的反胃感使我的喉頭緊絞成一團,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所謂的地獄的話,大概就是長這樣吧?要不是因為兩年前曾經見過類似的畫面,再加上昏睡了一段時間還沒有好好進食過的話,我絕對會把胃袋裡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回頭吧,離開這裡吧,不要留在這裡了——響起警號的本能對我如此說道。


但我還是選擇了壓下恐懼繼續前進。


因為在無數染血的白之中,我看見了那唯一一抹黑色。


他就趴伏在用途不明的複雜儀器上,乍看之下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可視線往下移一點便能瞧見他身下那一大灘血窪,而且血泊的面積似乎還在逐漸擴大中,之所以看起來沒那麼慘烈大概只是因為血液在黑色的衣料上相對不顯眼。


見此,我只感到心頭一凜,也顧不上其他有的沒的了,我就這樣踩過地上無數個血水窪和果凍般的黏軟物體、任由鮮血浸濕套在腳上的拖鞋,馬上衝到他面前。


隨著距離拉近,我看見了更多的異狀,明明衣服沒有任何破損可他全身上下就是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這樣形容可能有點奇怪,但我感覺他的傷口看起來不太像是因為受到外力傷害所致的,更像是身體自己裂開來了那樣。


不只有身體,雖然因為被頭髮掩蓋而變得不太明顯,但他的臉也全是血跡,而且看起來不像是因為噴濺沾上的血,而是從他身上流出的、屬於他自己的鮮紅。


「れんげくん……!」


我試著出聲呼喊他,那破爛得像抹布一樣的身影微微抽動了一下——接著不穩地往下墜。


我連忙伸手想要扶住他,可想當然地以我的力氣跟體型根本不可能穩穩接住人,只會被這份重量壓過去,然後跟著一起跪坐到地上。


而這一下動作也讓他的出血變得更嚴重了,只不過是輕輕一摸,我的雙手便染滿了溫熱的血液,一湧而上的濃烈血腥味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我看到他張嘴似是想要發話,可吐出的僅僅只有氣音和更多的鮮血;我聽到那急促的呼吸聲在持續不斷的失血中逐漸變得微弱,弱得幾乎快要聽不見;此時此刻捕捉到的每一個資訊都在告訴我,他正在步向死亡的結末。


我並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更加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地獄般的畫面;我只知道,再不行動的話,他的生命將會隨著流失的血液一併逝去,就跟當時的爸爸媽媽一樣。


不同的是,雖然很微弱,但他還有呼吸,還有搶救回來的希望。


而這份希望,就掌握在我手中。


我就這樣順著勢緊抱住了他,然後發動了異能。


熟悉不已的淡藍色光粒子以我的身體為起點在空氣中飄散開來,成為了幽暗房間中唯一的微光,並一點點包覆起傷痕累累的身體。



「住……手……」


「我的異能很厲害,但沒辦法讓死者蘇生喔,千萬不要睡著喔!……對了!我們來聊天吧!這樣就不會睡著了!來聊前幾天沒能說完的話題吧~」


我安撫似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我知道連剛剛的『住手』也是他拼盡全力才有辦法擠出來的,所以這只會是我的獨角戲,是得不到回應的自言自語。


「吶,我給你的生日禮物,你喜歡嗎?」


他一直想要推開我,但以他的傷勢連挪動一下手指都成問題,只得整個人靠在我身上……好冷,他平常的體溫已經夠低了,在失血的影響下現在更是冷到極點,彷彿懷裡抱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等身大的冰塊那樣。


「跟你說喔,那其實是取自我很喜歡的花朵喔。」


「花朵整體……姑且算是紫色系?不過真要說應該算漸變色?最裡頭的顏色比較淺,末梢是帶點紅的紫色,小小朵的很可愛,然後盛開的花田遠看就像紫色的雲海那樣!很久以前我有看過一次喔,真的很漂亮……要是有機會能讓れんげくん看一下實物就好了。」


說是這樣說,但我早就忘了是在哪裡看到那一片紫色的花海了,只依稀記得那時候那抹溫暖的藕荷色還在身邊。


「我猜れんげくん也是因為有看出那是花朵的名字,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怎麼給我一個這麼娘娘腔的名字當禮物啊你有病嗎!……之類的。」


我感覺到掙扎的力道變強了,這是異能有在正常運作的最好證明。


「跟れんげくん說個小秘密喔,雖然我剛剛一直說沒所謂沒關係,但我啊,其實最討厭這裡的一切了。」


而我也更用力抱緊了他,這一年下來他長高了不少,從當初那個看起來只比我大一點的瘦小模樣長到現在使勁張開雙手都抱不住了,不過也是的,畢竟實際上他年紀差不多是我的兩倍嘛,體型當然也得是我的兩倍才行。


「れんげくん聽過所謂的『糖果與鞭子』嗎?對我來說那個白色叔叔跟眼鏡叔叔就是這樣喔。」


「那個眼鏡叔叔……說的每一句都像冷冰冰的刀那樣,我有時甚至會懷疑他根本是個沒有心的機械人呢,就算我哭著說不要他也不會理,只會不斷重複要我完成的指令……總之就是用盡一切辦法讓我屈服。」


我發現我的聲音好像帶了點顫抖。


「而那個白色叔叔……他很少出現不知道れんげくん對他有沒有印象,總之就是那個白色頭髮的人……他跟眼鏡叔叔不同總是笑瞇瞇的,又常常會誇讚我的異能很厲害,但我覺得他比那個眼鏡叔叔更恐怖喔,因為他總是能笑著說出很可怕的說話,明明是殺人兇手卻笑著跟我說他是爸爸的朋友,明明已經知道了我用異能會很痛卻笑著要我不准自私耍任性,明明已經說了不想還一直笑著強迫我繼續做下去——」


「為什麼他們做了這麼過份的事還能一直笑著撒謊?這裡的一切都好恐怖,好討厭——我希望他們都能去死。


言語是有著力量的,我向來不喜歡用上這麼強烈的攻擊性詞彙,但我對他們的恨意早已突破不得不打破原則的臨界點了。


「但是呢……自從遇到れんげくん後,我開始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不算非常糟糕了。」我話鋒一轉,雖然知道他看不到但我還是勾起了一抹微笑。


「雖然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還是會難受到不行,雖然還是得幫討人厭的叔叔的忙,雖然用了異能後還是會痛得想哭,但想到等下れんげくん會跟我拌嘴會陪我玩就覺得……止不住的痛好像也變得沒那麼痛了。」


自那抹黑劃破了純白,我好像從吞噬了我的一切的空白之中找回了一點童真,找回了那名為伊町礼文的小孩的一部分。


「跟れんげくん待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喔,那時候收到コロちゃん我真的很高興——」


因為那是我不再被視作『人』、被剝奪作為小孩的人生後所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吶,れんげくん知道『蓮華草(レンゲソウ)』的花語嗎?……啊,花語是指人們根據植物的外型、特點、還有相關的傳說典故和文化背景所賦予的意涵喔,就像是百合花代表純潔、藍玫瑰代表奇跡……嗯?這個是不是以前帶你上去溫室玩的時候就有講過了?」


人並無法完全記憶散落在日常之中每一個片段,我有時會忘記自己曾經跟他說過哪些話,他或許也沒把我的說話放在心上。


「我本來想等你心情好了點再跟你說的,總之因為我很喜歡那朵花所以當時問過媽媽喔。」



『只要跟你在一起,苦痛也能得到緩解(あなたと一緒なら苦痛がやわらぐ)』……花語是這樣喔。」



他沒有再繼續想要嘗試推開我,自然垂下的手只是攥緊了我睡衣的一角。


「媽媽曾經跟我說過喔,『怎樣稱呼一個人就代表了你怎麼看待他』……比起『一無所有(ゼロ)』,我覺得你更像是那朵花呢。」


即使痛楚永遠無法消去,但你總能成為緩解我痛楚的那一朵花。


即使我和你的相遇不過是僅限於這個人造的白色世界的謊言也好,但我感受到的那份『溫暖』絕對不是虛假的。


淡藍色的光芒逐漸散去,而呼喚奇跡的代價也即將降臨。


手、腳、肚子、胸口、脖頸……身體的每一寸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哀號,接著又是熟悉的耳鳴和暈眩,但這次不是因為被施打了鎮靜劑,純粹是因為這次副作用帶來的痛楚已經完全超出我能承受的範圍了。


在劇痛將我的意識徹底吞沒前,一雙手抱住了我即將倒下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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