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裙子

綠裙子

兼職外快・被單清潔

        


斗大的汗珠自艾瑞克頰旁滑落,流經淺色鬚髮築成的茂林自下頷滴落,砸在本就因擾動而起波的湖面上,緊接著是下一滴,接著惱人的水珠順著短短的髮絲落進了他眼裡,刺痛突如其來,他伸手去揩。


        這是大洗之日。大洗之日,諾鄔利的高個子樂師今日不奏樂,行洗衣婦之事,自家中扛著一大盆衣物被單,像捧著坨斑斕的山,風塵僕僕向河而去,不出多時便已汗出浹背,身上的襯衣緊貼著背脊,也像河,沿著他脊背凸起凹陷的線條流下,拓疆又融合。


        他在將衣物搬至河畔前已對其做過去污處理,在鹼液中浸煮過後的亞麻布料較原先的重量沉了數倍不止,容器不允許背在身後,捧在身前又有陳年溲味混雜蒸汽繞繞轉轉鑽入鼻腔,沾黏定居,撇過頭也揮之不去。芙麗妲帶著英格麗上裁縫作坊去了,出生不足十個年頭的西格德連到井取水的差事都做得吃力,艾瑞克人高馬大,身強力壯,又無固定工時,自然擔負起了家每季洗潔的重責大任。


        他只想盡快將今日額外獲得的差事解決,時近晌午,他沒攜食物同行,早知便先和爪痕旅店要些果腹食糧。


        「早啊,艾瑞克,洗衣服去呀?」


        「是呀,奧索里。你們好嗎?」


        不該回話的,艾瑞克現在回想,當時空氣中飄散的蒙悶臭氣早已透露蛛絲馬跡,奧索里夫婦往他懷中堆來的被單髒得一塌糊塗,片片污跡令人不忍猝睹,像是終於展開的嬰兒襁褓,使得他又抱著這堆被單返家以剩餘的鹼液蒸煮過後才又疊著自家衣物出門,添火加水,一步不少。

不該回話的,真要命,真要命,想來就是這多餘的步驟延到了以往慣常的洗滌時程。


        他從不敢問任一間旅店主人那些被單究竟都多久才清洗一次,總之不是每天,也不會是每三天,輪流承載人體重量的一席席薄料可以是所有不潔的綜合體——身體油污、汗水、塵土、精液、血液,數不清的旅客在前人遺留的餽贈中入睡,被夜壺熏著鼻子,聆聽守夜人的號角聲,穿插脆弱一板牆外纏擁肉體的低語拍擊。


        諾鄔利的女人家已不再對他彎身於河畔如洗衣婦般搓弄衣料的身影感到奇怪,哎,艾瑞克,她們向他打招呼,這回被單怎麼多了這麼多條呀?友善的關德琳注意到了布料小山不同尋常的高度,拉著嗓門展露自己的好奇。幫旅店的忙,順道賺賺外快,打雜嘍,艾瑞克苦笑,摘下山頂,泡入不算太清涼的河水,沒費神先將之抖開。


        聽說像克勒門斯那樣的大城鎮在中心都有洗衣坊,建築內通水,裡頭有無數帶石板的整齊水坑,令人們無需千里迢迢捧著污衣至溪流河川清洗,也無需三番兩次自水井負水回家,只為和作大桶去污液。製作肥皂遠不及就地取材來得效率卓著,然他就算到了這個年紀也無法對暗黃溲水的氣味淡然處之。他慶幸自己不以洗衣為業,知曉那樣他便得失卻靈敏嗅覺。


        綠葉搖動,他將英格麗浸飽了河水的手巾覆上自己後頸,水滴滴落落流入衣領,滑下後背,沁入肌膚,多少比汗水舒服些。他一向怕熱,總是期盼秋天。關德琳仍在一旁向其他婦人們抱怨著丈夫,罵他夜裡如雷的鼻鳴,嫌他憊懶的神態,咒他骯髒的陰莖,亟渴求旁人的認同,將家庭醜事公開宣揚,艾瑞克在一眾同仇敵愾聲中稍低下了頭,因作為河畔唯一一名具丈夫身份的洗衣成員而感到有些困窘。


        他將芙麗妲的衣物浸入水中,看著自己抓著布料的手在水面下扭曲成飄動的肉色陰影,心不在焉地想起同一件綠色長裙掛在床尾的模樣,癱軟垂落,木製的床板撞擊聲幾乎令聲聲旖旎低吟消融其中,砰,砰,砰,床板震動,也沒能將裙擺吹起半分,了無生命,像市集上一條條死去的魚無力下垂的綠色的鰭。



        他雙手捏住裙子兩端,於水中划動,看那張綠色成了網子,網住不及後退的水流,尾端隨後順流而起,終究難以避免地浮回水面。裙子以及回憶。


        那時他剛從柯因鄉紳的華美城堡歸來,城堡主人高德佛里出手闊綽,連著數天的表演將年輕樂師的錢袋裝得鼓鼓囊囊,光是晚間宴會的一場演出就足夠抵過平時在諾鄔利兩個月的收入,足夠幫全家大小換置一套好一點的新衣--他的羊毛外衫當時已因多年下來不可避免的洗滌而緊縮變形。高德佛里曾慷慨地表示他可以攜帶家眷同行,但是芙麗妲拒絕了,西格德會不習慣的,她擺弄餐具,臨行時吻在他的唇上,一路小心,平安回來。


        他想著芙麗妲,想著兒女,樂隊的演出在城堡內搏得了滿堂彩,樂師們收穫了滿滿金幣,卻碰不得盤中佳餚。烹調至褐色的肉塊盛於華盤中,被燭光照出了圓形的亮點,油嫩誘人,一如富人們光滑的臉。他們拿油水當唇上的塗料,香粉掩不住口中散發的食物腥臭。高德佛里遠遠地朝他揚了揚酒杯,他回以禮貌微笑。


        他想著兒女,想著久未溫存的妻子,懷裡收著平民標準的鉅款,告別仍留在柯因接外快生意的樂隊成員,歸心似箭,行色匆匆地趕回諾鄔利。琴手奧斯蒙同時託他將一袋金幣轉交給他在野林旅店打雜的夫人。英格麗會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跑過來抱住他嗎?他忖,西格德會不會在餐後爬上他的腿、用小小的胖手緊抓著他的衣領不放?英格麗已經八個年頭大了,長開的清秀眉眼間越來越有她媽媽的樣子--芙麗妲又會怎麼歡迎他返家呢?


        一扇未掩實的木門,首先是這樣開頭的,虛掩的門扉裡頭藏有結束的開端,有一條被主人脫在床邊的裙子,一聲軟糯的呻吟。


        起先他並未反應過來,人們尋歡作樂本就不分時間、不選地點,接著心跳無預警地在身體內驟然停止,涼意襲上喉間,比思慮還快,啊,他茅塞頓開,那是芙麗妲的的聲音。他的芙麗妲叫著別人的名字,他的芙麗妲沒有在家裡,沒有上裁縫作坊,他的芙麗妲袒露著白皙胴體,在別的男人身下扭動腰肢,跳理應由他獨享的舞步,就在野林旅店。


        艾瑞克手腳發麻,耳邊嗡然作響,數千枚細小的縫針從腳下的木板破出,刺穿了他因跋涉而酸疼的腿,鑽入他長繭的指尖,將他釘在地上,迫他聆聽那如同吟詠般的細聲輕吟。綁著樂器的背帶扼住他的喉嚨,他在崩解了,渾身碎片,卻又動彈不得。

        

        怎麼會這樣?曾經細密交織的情感成了傷人的銳器。


        這是他的歡迎大禮。從這裡開始他失去的將比獲得的更多了。



        手中的洗衣板在石板上敲出節奏,一如無數夜裡繚繞在他耳中鬼魅般的迴響,水珠噴濺到了他藍色的眼中,他狼狽地用手被抹除。

        他後來才明白,與芙麗妲間的矛盾早在一切揭露前早已存在,芙麗妲的出走是逼不得已,他那天的發現是在所難免,他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爪痕旅店的被單已被他鋪放於一旁的花叢上曬乾,那些藍紫色的、被枝葉圍繞的美好花瓣能替這些布料染上薰香,或許多此一舉,然接受委託時被單的盛況仍令他餘悸猶存。他想像那些染污被單的人們走在諾鄔利街道巷弄的模樣,衣冠齊楚,神態自若,每個人看上去都毫無異狀,每個人看上去都毫無悔意。每個人心裡都埋藏著髒汙狼藉。

        

        距離所有衣物晾曬至能收回盆中攜回的程度還有一段時間,薰風習習,女人家們停止了對丈夫的抨擊,開始聊起了孩子和天氣,聊起了諾鄔利外圍在雨天後會出現的一地淤積和爛泥。


        艾瑞克摘下頸後布巾,往後坐在一片雜草之中,又看了一會天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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