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處逢生

絕處逢生

笑癲狂中

一、

九年前,江德輝被人追殺落崖,幸得石壁上層疊枝葉蔓草庇佑,整個身子被吊在離地五米上,苟延殘喘。

那日絕情子為採藥而來,飽滿的血珠順著葉脈滴落,於來人粗布白衣上綻開一抹朱紅。絕情子抬頭,移步換位,從袖口拿出小刀射向糾結樹藤。

支撐物斷裂,江德輝摔砸下來,只見絕情子小展輕功,騰空將人接住。注意到這人尚有餘息,便將他帶回山裡。

兩間木房落座於山間一隅,絕情子帶人進入偏間,拖出一口木棺倒入藥湯,只替江德輝縫合撕裂與砍傷較為嚴重的幾處後,便將其丟入棺內浸泡。

左右無事,搬來一張凳,一盞茶,一部醫書,待對方被活活疼醒。 

枯坐了半宿,棺木裡的人呼吸漸促,雙頰泛紅,熱汗直流,有不安之象。絕情子放下醫書,從藥湯中撈起他的手臂,平放於枕,冰冷的指腹搭在那差點被截斷的腕上。

他垂眸凝神片刻,轉身去取先前備下的藥水。這時,身後傳來痛苦的低吟,語帶悲憤:「我還有多少時日……恨意難消。」

恨。絕情子在心裡將此字咀嚼數遍,他轉身與之對視,冷寂眸中卻無半點人情,淡淡道,「看天。」

江德輝視野一片模糊,只瞧得一朵出塵芙渠似仙人,以為轉機,眼角不禁有淚水滾落,「先生高義,小子願效犬馬,只望先生替小子報仇!」

絕情子聞言,不苟言笑,扶著人的後頸將那碗藥水灌下。

「替你奔波,吾不如殺你來地輕鬆。」

一碗黑汁飲下,江德輝渾身發熱,心臟比方才更沉穩有力地跳動,只是一股鑽心之癢也跟著擴散開來,他咬牙忍耐,亟欲以甲抓破皮囊止癢。

「先生、這是……」

「且叫你知,吾救你,是為試吾所創之毒。」他以軟布套住對方兩掌,避免過會兒他把自己撓得體無完膚,「吾不殺你,亦不相幫。既你身負大仇,當承其重。」

「但我什麼都做不到啊!」身心俱疲,連希望都將遠去,江德輝忍不住擊棺,鬱憤而吼。

忽而一抹幽光劃過,絕情子拿著燭台抵在他眼前,照亮他洩氣的神情,面部肌膚因熱意而刺疼。江德輝沒有害怕灼熱而閉上雙眼,反而被激怒般,眼神逐漸有了生氣。

絕情子靜靜瞅著,將燭台拿遠了,嗓音如泉水沁涼:「吾尚有大小毒藥三百一十六種未嘗試驗,算上已知效果未計半成品共千餘。此門學問並不需要習者筋骨強韌,至此,你可明白吾意?」

江德輝眉頭一皺,毒術向來給人陰險而不磊落的印象,然而他又何嘗有別的選擇?不需猶豫,他合併雙臂,彎著背脊忍受麻癢,鐵鏽腥味自嘴裡散開,但聲音卻出奇平穩,他道:「先生,煩請替我綑綁雙手。」

孺子可教也。絕情子將燭台放回桌上,取了繩索依言捆之。

「此毒無名,中毒者奇癢無比,一日為效。你且計下時辰變化,明日吾來問你。」


二、

江德輝在山上住了下來,自認拜絕情子為師,儘管對方予以否定,他亦不改其稱。

──執拗、愚蠢、痴兒。絕情子如此評他,一針見血。

「服用吻葛,若毒素量低而不致死亡,可速飲下黃芩、黃連、黃柏、甘草熬煮的三黃湯排出。」絕情子正以三黃湯灌服中毒麻痺的江德輝。此時他虛弱地躺在床上,呼吸些微異常,服毒的劑量被微妙掌控。通常測試劇毒時絕情子會如此隨侍在側,以待異狀。

「即便是同種植物,依加工變化,效用可能有異。此毒名為斷腸,服用少許便可致人於死。」

不管江德輝神智是否清醒,絕情子都只會說明一次,他神色淡淡,對床上之人極其淡漠疏離。又一碗三黃湯灌下,他灌得仔細,不讓藥汁流出嘴外。

「尚有其餘解法。」

桌上已有一本《證類本草》,這次絕情子放下《夢溪筆談》,先行離去。因為再等一會兒,病人會因腹痛而需要如廁。

他從不多言、不布置課業,亦不理會江德輝吸收多少,完全任他於學涯上自生自滅,罕有解惑時。

絕情子至始至終,只言他所欲言,只問他所欲知的毒性變化。傳道、授業、解惑,他自認沾不上任何其一,僅是利害關係一致的他們,如何也算不上是師徒。


三、

有時天仍未明,江德輝已掮起竹簍子,站在主屋外等絕情子出現。大多時候絕情子會比他還早起,雖一襲粗布白袍,卻硬是穿出謫仙隱世的味道來。

絕情子經過他的身旁,斜眼一睨,人已獨自往前行去。江德輝忙不迭跟上,說來也奇,不論他多賣力追趕,永遠也縮短不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反而越行越遠。

「師父、師父,等等我......」過去幾次下來,江德輝體力稍有提升,卻仍是不足。而絕情子明明身緩如步行,卻行進飛速。莫非這便是輕功?他無不欣羨。

想當然,絕情子充耳不聞,一次也沒為他停下。好不容易江德輝氣喘連連地抵達崖下,絕情子的竹簍已滿了大半。

「太慢了。」他初次對此發表意見,只是嗓音仍然毫無溫度,「明日起,雙腿各綁石十斤,拾柴採藥照舊。每日再加五斤,直到你連一步都踏不出為止。」

這是......江德輝遲疑之後,語氣是壓抑不住地歡喜:「您要教我輕功麼?多謝師父!」

「吾不善於等待,而你,可以為吾做更多事。」語畢,絕情子掮著自己已滿的簍子轉身回山。江德輝目送他之背影,臉上笑意依舊不散。未來似乎多了一絲可期,立時渾身充滿幹勁,採起藥來快上不少。

然而翌日,他便為輕功吃足苦頭。每步踏出之艱難,遠超他的想像,光是走出偏房的距離,就要花去兩盞茶時間。腳踝疼痛不已,不到半天雙腿直打顫,讓人十分想一跪了之。為了拾柴,勉強進入林子後因無體力歸家,直接宿外一宿,也無人來尋他。

再翌日,將破皮處敷上藥草,多纏幾層軟布,綁石十五斤。絕情子在一旁看著,最後說了一句,「廳堂有熱飯和一碗藥。」

「多謝師父。」

「吾非你師父。」

江德輝才不管對方怎麼想,正巧絕情子也是同樣心思,沉默對視之後,兩人又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日復一日。江德輝撐到二十五斤後終於一步都踏不出,便如斯維持了一周,才又繼續加了上去。箇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曉,正因身邊沒有一人可以哭訴,他流的淚漸少了,流的血汗變多了,連心似乎也被重塑成另一種人的模樣。

那日,他綁石八十斤,正蹲在藥爐前熬藥,絕情子默默站到他背後,突然出聲:「累麼?」

江德輝嚇了一跳,手差點伸進爐裡。

「累,也疼,幾次曾想一死百了。」

「在達成目的前,你不會自尋短見。」

「是,否則您那些毒藥我不就白吃了麼?」

「依舊恨意難消?」

清冷似隨意一問,江德輝不禁愣怔,驚訝於絕情子的反常。他垂眸,陰影籠罩了大半面容,聲低而堅決:「我不報仇,如何對得起故人?恨難消,亦不該消。」

「痴兒。」絕情子居高臨下,彷彿垂憐眼前人,最末三字擲地有聲:「你完了。」

江德輝聞言,握緊手中團扇,一聲輕笑煙消,復埋頭熬藥。

 

四、

絕情子之語在耳邊揮之不去,江德輝思慮幾重,拾起閒置已久的琴入座,一袖拂去其上塵埃,指尖按弦輕捻,一音哀然。

長月當空,窗外松柏冷。睜眼舊夢歷歷,他手下一動,運指擘琴,強音如雷霆連連怒號,向內一托,似禽類長嘯,含血啼鳴而問杜鵑心思。

心口隱隱泛疼,咬牙等月落日升,抬臂抹弦,新一輪樂音傾瀉。此時,簫聲忽起,與琴相和,引琴一改澀音,幽幽清泉而上雲間迸現天光。

一滴淚落於弦上。兩滴、三滴。他雙唇止不住顫抖,原來自己不是孑然一身。

於這一曲,絕情子知己也。

弦上凝珠,手穩作分涓,彈之不停。二器餘音裊裊,相銜天地,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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