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芝居

　　她把紙折的小鳥舉在空中，日光燈往白油漆牆投下巨大模糊的影，和房間另一頭的爸爸媽媽差不多大。紙鳥兒有雙平展的翅膀，尖端些許歪折錯位，隨著孩子細幼的臂膀揮舞輕輕顫動。

　　父母的嘴巴一張一闔，不是在對她說話，字句蹦得很快，像午後正吵嚷的鳥。

　　幼兒園的背包拉鍊敞開，放置在房間鋪滿軟地墊的角落，旁邊落著印有摺紙步驟圖的學習單。女孩正坐在軟墊中央，五顏六色的方塊擁擠拼接在室內的一隅，只有這處，吊掛著俏皮柔軟的玩偶，沿牆面貼滿泡綿，像搭建精緻的紙芝居，層疊彩繪的景畫，裡外卻只有一個孩子，同時身兼演者與觀眾。她知道父母仍舊在忙，並不會搭理她，更沒有時間陪她玩耍，於是只盯著今天折出的動物摺紙，捧在手心，無比認真地思索著。

　　其實她想說，陪我玩。

　　可在玩耍之前，大人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母親垂下眼眸，幫她放書包、換下外衣的動作利索，嘴裡說著瑣碎的事項，工作、加班、餐食、家務，在這些字詞之外的毛絨布偶從冰冷的磁磚面放回屬於孩童的領地之內，母親纖細的眉頭於言語間不自覺微微蹙起，女兒伸長手，觸及以前被輕柔握住，換來倉促的一抹笑顏，消失在轉身離去的背影後。

　　陪我玩。她出聲，卻是對著翻折捏尖的紙喙輕語，氣息落在她反覆折疊多次的轉角，彷彿是真實的毛皮皺摺，是活生生的一隻雁鳥，而找不到玩伴的孩子正向牠提出邀約。紙鳥高昂著臉，頸上道道壓痕，是笨拙卻認真的印記。

　　——陪我玩。

　　故事大抵是從那天開始的。

　　染谷未栗是班上的怪孩子。坐窗邊的女孩留著一頭方便母親吹整的短髮，總是不太安生地外翹，書桌上除了課本，永遠多放幾張色紙，以及一兩個小巧的摺紙動物。

　　起初，手指靈巧的孩子該是受歡迎的，眼尖的同學發現除了色紙，糖果包裝、練習卷、便條紙都能變身不同模樣的小玩物，興致盎然要與她討要，卻才發現對方總是不搭理人，或要呼喚好幾聲才有所反應，粉色眼眸裡彷彿只有紙張，甚且能對著紙動物自言自語。

　　染谷同學好奇怪。他們的竊竊私語像一張輕薄的紙，在傳話裡疊出厚度，逐漸也不避著當事人了，怪人、沒禮貌、難相處，話音像紙團般，掉落在窗簾半掩的座位周遭，發出輕微的喀噠聲響，並未驚動女孩。

　　她只是尚未明白，怎麼有些摺紙動物會蹦跳起來，踏著紙料摩擦的聲音同她玩耍，而有些如同此刻課桌中央的小紙青蛙，無論如何擺弄仍然一動不動。爸爸曾說，那不過是小孩的幻想朋友罷了。他彎下腰，對五歲的小未栗微微一笑，伸出食指與拇指拉動女兒高舉炫耀的小鳥紙偶，假裝它正拍動翅膀，然後不以為意地回到所謂大人話題之中。

　　同學們擠到她桌椅前方，嘻嘻哈哈地模仿她對小蛙喃喃自語的模樣，收穫更大一片笑聲，盪開漣漪，中心卻是一動不動的荷葉，是未栗與她的小紙蛙。

　　只有她知道，這一切不是幻想。會自行拍動翅膀的紙鳥，轉眼間跳躍逃離地墊範圍的小兔，那時的她對異能的概念尚且模糊，卻發現了自己能使紙生物能短暫活起來的奇妙現象，只是時有時無，或許是要摺得足夠完美或說過特定的話語，這些小東西就會拉伸它們彩色的身軀，湊到她的指尖來，她便不是獨自待在無聊的房間與課堂之中，而是遊戲於如同油墨彩印般鮮豔亮麗的晴空或原野，於她摺造的友伴身旁。

　　可是，一隻與她差不多稚氣的手掌自上而下，砸中青蛙瘦弱的紙身。

　　小女孩的思緒應聲斷裂，瞪大眼眸，怔怔看著紙蛙攤扁成歪扭不堪的紙片被粗魯拾起，有另一手湊近，掐住蛙腿用力扯下。

　　笑聲淹沒紙張撕裂的細響，卻被桌椅翻覆的動靜打斷。纖瘦的孩子撲在同學身上，轉眼扭打起來，班級吵嚷更甚，風自窗簾縫隙擠入，吹翻課本下未壓穩的紙張，落了兩人一身。

　　幻想朋友幾個字重新出現在父母對班導師帶有歉意的解釋之中，口氣彷彿診所裡一身白袍的老醫生在判定她的病因。而老師皺著臉，回答了更多語句，不外乎是胡亂說話、上課不專心、與同學相處不好、打架之類的字眼。

　　分明是同學撕壞了她的朋友。

　　染谷未栗心底生出委屈，又不好辯駁，伸手在制服裙口袋裡摸索，抓出一小疊形狀各異的東西。那是帶有鐳射色澤的糖果包裝紙，被她疊成蝴蝶造型後隨手塞進口袋，此刻堆疊在教師辦公室的日光燈下，她搖晃手掌，企圖從中翻找出會動的一隻證明自己。

　　不悅的喝止聲傳來。女孩有些著急，側身不讓老師抓住，可紙片只是在她手心左歪右倒，除此之外毫無動靜。

　　不是這樣的，不是她幻想出陪她遊戲的友人，不是胡言亂語。她不是孤單的孩子，她有紙做的朋友，她自己摺的、屬於她的、短暫卻鮮活的。她倉皇抬眼，望見三對皺蹙的眉頭，更加手忙腳亂，不願小摺紙被沒收的女孩竟將盛放糖紙的手掌湊在臉前，使勁吹散——

　　亂蝶漫天飛舞，將燈光濺灑開散，望過來的早就不止三雙眼眸，一時空間靜默，而鐳射紙面反射的彩影在牆漆之上閃耀晃眼，紙翅膀撞上燈管與窗玻璃，翻落復又飛高，搧動很細小的風。

　　驚呼與交談聲又嘈雜起來，可她沒有再聽其他聲響，探出指尖，輕輕接住向她而來的一隻紙蝶。

學生姓名：染谷未栗

　　異能「紙馴染」，特質系。透過摺紙後吹氣，賦予摺紙生物一定期限內的生命，顯現如同該物種的行為特徵，且依然保留紙張特性（遇外力被擠壓／撕裂、遇水軟化、可燃等）。

　　轉學至國立星峰院異能學校，就讀初等部一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