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被凍住的房地產:暴雷潮下相關利益者的動態博弈
王大鹿 2023-08-31(王大鹿,前財經記者,兼前房地產投資者關係從業者。感謝孫律師對本文的貢獻。)
暴雷。
一場自2021年7月恆大違約而拉開的中國房地產危機,在今年8月又迎來了新的標誌性事件:在過去兩年的暴雷中碩果僅存的大型房地產民企「碧桂園」,兩筆美元債利息未能如期支付,面臨債務危機;這位曾經的民企優等生是不是倒在了中國樓市傳聞要吹響復甦號角的「黎明前」暫且不知,但另一廂,恆大終於正式向美國法院遞交了破產保護申請,尋求法院批准190億美元債務重組。
受地產行業頹勢拖累,幾乎是同時,中國最大的民營金融控股集團「中植系」出現大量產品逾期兌付,進一步掀開了受地產危機負累的金融信託領域的冰山一角。一時間,「中國的雷曼時刻」 「明斯基時刻」將近的說法,甚囂塵上。
兩年前,恆大暴雷之際,市場上都在問「下一個是誰」?兩年過去了,這個問題變成了「剩下的還有誰」?在恆大和碧桂園這兩家當年難分伯仲的宇宙房企外,墜落的還有無數個也曾經出現在各種廣告通稿「百強排行榜」中的名字:佳兆業,華夏幸福,融創,富力,花樣年⋯⋯
而在這場漫長消亡中,倒塌的絕不僅是曾作為市場信仰的房地產行業,圍繞房地產上下游,還有無數供應商、金融機構、地方政府、相關從業者,更不要說那些撬動所有積蓄,將房產視為一生中最重要的資產配置的購房者⋯⋯當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塌的時候,後續的震盪已遠非人力可以控制的了。一個喜歡調控的政府如何與總是變化的市場經濟進行角力,又究竟會將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帶向何方呢?
如今,人們在左右搖擺、仰臥起坐的政策前仿徨,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僵化:活不好,又不能死,只好在市場的暗涌下博弈新的平衡。
先倒下的和後倒下的 (房產公司vs政府)
恆大的債務規模到底有多大?幾個常被提及的數據或許可以給出一個更直觀的印象。根據恆大最新的業績報告,截至2021年12月和2022年12月的兩個財年,恆大集團分別凈虧損6,862.2億元及1,258.1億元人民幣;截至2022年底,負債總額為24,374.1億元人民幣,而同期總資產約為18,383.4億元人民幣,意味著賬面上已經資不抵債。負債中最大一部分來自應付建築公司和其他商業夥伴的賬款,總計約10,022.6億元人民幣。
除此之外,恆大也深陷訴訟泥潭,根據公告,截至2023年3月22日,標的金額1億以上未決訴訟案件數量超過789件,其標的金額總額達到約3313億元人民幣,未決仲裁案件數量超過43件,其標的金額總額達到約322億元人民幣。
這些數據來自由恆大公告的、而其核數師出具了「無法發表意見的」的業績報告,意味著這份數據存在不確定性、以及無法就對比期初數據獲得足夠的審核憑證,實際情況也許與披露出的仍有出入,但它還是正式把市場揣測已久的恆大賬本攤開來了。更值得註意的是,恆大還提及了或許監管部門會更關心的數據——保交樓預計需要的現金流:須額外融資2500億至3000億元人民幣。這幾乎是以保交樓作為砝碼亮出的明牌了:要是不想都賠進去,那地方政府或金融機構就要繼續救助投資,雖然很大概率依舊有去無回,但就看諸君是否願意最後來一把梭哈。
也是2023年3月,恆大終於公布了債務重組的實質性進展——這也被普遍認為是其後來向美國法院申請破產保護的重要誘因。3月22日,恆大公告稱已與相關債權人就境外債重組方案達成了具有約束力的協議,主要手段是債務重組常見操作:以新換舊及債轉股,以時間換空間。
值得註意的是,恆大在針對申請破產保護的澄清公告裏說明,此次申請並非「申請破產」,而是向美國法院申請承認香港及英屬維京群島法律體系下的境外債務重組協議安排,是正常推進境外重組程序的一部分。恆大此次8月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5章申請的「破產保護」,與「破產清算」或「破產重整」有所不同,主要是針對外國個人或實體的次級破產程序,即需要在美國提交的破產案件中通知外國債權人,以及賦予外國債權人在美國破產案件中提出索賠的權利。一定程度上,這樣的做法可阻止債權人提起訴訟或凍結資產,實現訴訟集中管轄,為債務重組爭取時間空間。
2021年瑞幸咖啡被踢爆財務造假後,亦進行過類似的操作,通過完成債務重組後東山再起。不管如何,如果能在境外債務重組成功,恆大此番始終是緩解了至少2-3年的流動性壓力,留存了一線生機。同時在今年早些時間,恆大汽車獲得了來自迪拜的白騎士——美國上市公司紐頓集團的5億美元戰略投資。紐頓公司是阿聯酋首個獲得新能源汽車生產牌照的廠商,其實際持有人為低調的中國商人吳楠。這也為恆大帶來了久違的好消息。 雖然當下資不抵債,現金流也未必可以支撐完成保交樓,但至少恆大把這套卷子草草答完了,壓著退市死線前交了卷,並成功復牌,即使後續依然面對著一重又一重大山。
如果說恆大是一個混不吝擺爛已久的學生的話,那碧桂園更像是兢兢業業咬牙堅持到最後的人。2022年5月,民營房企火燒連營之際,碧桂園仍然位列「示範民營房企」,一度也是官方樹立的正面典型。碧桂園此番第一條裂縫出現在7月,碧桂園服務公告公司的控股股東兼董事會主席楊惠妍,將自己的部分股份捐贈給國強公益基金會(香港),而後被發現此基金會的創始成員恰好是楊惠妍的妹妹楊子瑩。此舉一齣立即引發市場對於其轉移資產的猜測,再加上早前其關聯公司碧桂園服務總裁李長江減持公司股票,使得市場流言四起。
8月10日,碧桂園發布公告直接表示,「公司遇到了自成立以來最大的困難」,並表示上半年的虧損將介乎約450億元至550億元人民幣。在債券市場,碧桂園未能如期在8月6日支付2,250 萬美元的債券票息,正式落實各方猜想。即使在公告中,碧桂園仍在積極表示「始終對中國經濟前景充滿信心」,市場依舊以股價雙殺回應。
但對於此番碧桂園暴雷是否另有隱情,一些熟悉債券的市場人士在私下討論裏表示,大家認為碧桂園未必是是真的沒錢了,因為在經濟下行和通縮的壓力下,政策逆轉幾乎指日可待,此時選擇動用寬限期,更多的可能是想釋放信號,向監管施壓,同時也盡量保存流動性。現實是,即使賬上擁有足額現金,但對於市場的負面評估和融資渠道的受限,都會讓企業更謹慎地動用現有資源,保留更多資金騰挪的空間。自房企暴雷潮開始後,怎樣既配合政策又爭取空間,一直是各大房企努力尋求的平衡。
躺平式暴雷此前也並非沒有先例,比如更早暴雷的花樣年。2021年10月4日花樣年發布公告稱,未能如期支付2.06億美元債。但在此之前,公司在9月曾多次向市場表示公司流動性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明確資金已準備好就在境外。作為2021年暴雷前中期報告賬上現金272億,又剛以33億作價出售了旗下「彩生活」核心資產的花樣年,怎麼看都是一個濃眉大眼不會暴雷的優質標的。暴雷後,公司創始人曾寶寶通過各種渠道頗為高調發布了一封 「寶爺家書」, 「至暗時刻,相信光明」。不幸的是,後來只有前半句被印證了:自此之後,花樣年停牌逾一年,根據其最近補發的業績報告,2021年錄得淨虧損約108.40億元人民幣,而截至2023中期業績依然持續虧損。
躺平式暴雷為眾多掙紮中的房企開拓了一個新思路,在融資空間日益縮減的環境下,抓住現金流、抓住流動性,比守住信用、借錢還債更重要,即使這流動性未必可以給房企帶來多少空間,但至少先活下去再說。於是自此之後,更多暴雷出險如潮水般涌來,藍光,當代置業,陽光城,佳兆業……據人民法院公告網的信息,僅2021年全年,全中國有396家房企發布破產公告。而在當時,碧桂園服務作為手持充足現金的頭部物管公司,出手收購了多家房地產公司拋售的物管業務,包括彩生活的核心資產,中梁物業,藍光嘉寶服務等。
先倒下的,後倒下的,終究都沒逃過這個漫長的冬天。僅不到兩年,恍如隔世。
房住不炒:通縮期的動態清零 (地方vs中央)
引燃今年這輪地產危機的,是「房住不炒」。
「房住不炒」作為房地產領域的著名「語錄」,自2017年中共十九大提出以來就被視為重要指導政策,並直接導致了這一長期矇眼狂飆行業的掉頭轉向。它的核心是「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其本質是將房產的實用價值和金融價值分開,試圖以行政命令強硬調控、擠出房地產市場長期存在的泡沫。但它忽略了,房產即使不是為了「炒」,整個產業鏈天然也有極強的金融屬性,它也是絕大部分中國家庭一生中撬動最大的金融槓桿,是長達二三十年的一次重要投資。
尤其是自2008年四萬億計劃以及2015年棚改貨幣化(棚改貨幣化安置,是指政府直接以貨幣的形式補償被拆遷棚戶區居民,而後居民再到商品房市場上購置住房)後,大量熱錢涌入市場推高房地產行業。地方政府依靠土地政策直接獲取賣地收入或間接發行地方債,銀行通過各類房貸、開發貸賺取穩定收入,投資人靠各類底層資產是房地產相關投資來獲取上升市場的超額收益,購房個人靠水漲船高的房價享受著這個大時代帶來的紅利。因此即使擠出泡沫,也絕不僅僅是房地產一個行業的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彼時,房地產泡沫化已經被許多經濟學家及行業人士討論多時。事實上,長期以來房地產持續貢獻中國GDP,根據中銀研究的數據,房地產開發投資對GDP增長的貢獻率基本穩定在6.5%-7.5%左右,而如果看房地產拉動的固定投資,這個數字可能佔二至三成。但如果再考慮地方財政收入結構、就業結構,以及政府數據對於實際情況的美化,房地產對於中國經濟的實際影響更大。根據《財富》報道,房地產對於中國GDP的貢獻約為30%,而惠譽的global head of sovereigns,James McCormack在接受彭博採訪時評價道,「中國房地產或許是對全球經濟影響最大的單一行業」。
因此,怎樣穩定地將地產行業的泡沫擠出去,實現軟著陸,不僅對於中國經濟至關重要,對於在中國房地產上升乃至中國經濟上升中入局的海外資本也至關重要。但事實上是,每當中國經濟面臨危機之際,地產又是那個最快捷的阿片類藥物,不知不覺服用劑量日益增加,飲鴆止渴。
但另一方面, 雖然長久以來房地產一直受到高度監管,政府的一紙政策也常會引發各地市場房價的大幅變化,但「房住不炒」由於與「新時代最高核心」高度綁定,與具體職能部門發出的政令在強度上存在天然的不同。
且與防疫時期的「動態清零」類似,這類「大方向」口號常常讓在實務中的職能部門,在市場化執行力度和表明堅定立場的拉扯中更傾向後者,實現一層放大,而經過市場解讀後又在原有力度上再度放大。因此當它具體作用於市場時,政令原本對於實際市場規律的忽略,會在這兩個放大器的作用下以一種更加粗暴的方式急速掉頭,而房地產產業巨網上被織入的所有利益相關者,也必須一同承受這轉向帶來的「新常態」。
但現在到底還提不提「房住不炒」了?一個月內,中央的兩次轉向讓市場摸不著頭腦。7月底召開的部署下半年經濟工作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明確提出「適時調整優化房地產政策」的同時,並未提及「房住不炒」,這被市場視為政策轉向的重要信號。但當大家都紛紛解讀中央的最新政策動向時,8月23日,官媒《經濟日報》的一篇《「房住不炒」定位不會改變》,讓市場又一次陷入仿徨。
如今,房市喧鬧的上半場結束,下半場遠比想象更寒冷,軟著陸變成了急剎車。由於大規模的房企暴雷,現金流無法支撐而造成大量爛尾項目,根據克而瑞調查結果,大概有9%的在建項目有爛尾或者延期。這些項目的購房者一旦斷供,後續對於銀行系統的傷害不言而喻,也會間接影響到每個人的資產。而在房價層面,據中指研究院最新數據,7月份全國百城新房成交均價同比和環比分別下跌0.01%和0.17%。
二手房市場也許更能反應目前房價的實際情況。市場上普遍認為,除部分強一線城市外,重點一線城市實際二手房價格下降約15%-25%,即使北上深這幾個傳統房價強勢城市也只是呈現了弱復蘇態勢,即價格雖然略有回升,但整體成交量大幅降低,有價無市。
在政策調控上,由上至下的種種猶疑也可觀察,尤其是當市場多米諾骨牌極為迅速地倒塌時,可以看到宏觀方向與落地細則之間的時間差,落地細則與實際執行的空間差,中央政策與地方實際的現實差。在對房地產行業的態度上,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利益天然存在博弈:中央需要穩定追求高質量增長,將資金資源投入到對於國家安全更重要的新興產業;而地方政府關心的是如何落實經濟增長的指標,在依賴土地政策房地產增長多年後,如何找到新的產業增長點,並承擔著歷史遺留下來的債務。
時至今日,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推測著「中央到底救不救」?但以目前牽扯面之廣,恐怕問題不僅是「救不救」,而是「有沒有能力救」。中國中央政治局會議就曾表示過,地方政府將最終負責化解各地房地產市場的困境,特別是所屬地房企暴雷危機所帶來的保交樓任務。但現實是,地方政府早已沒有當初四萬億時期的自治權,更無法重走土地政策的老路。各地政策完全仰賴「上面」的定性和幫扶政策,尤其是各類地方債務已經處在搖搖欲墜的邊緣,這些市場問題也許並不是上面的某個定性或幾個政策便可以輕易解決,最後恐怕依然是各地政府需要面對終端的實際問題。而且在民營地產紛紛出險後,土地競拍市場遇冷,各地土拍基本均由國資出手拍得穩價,這也進一步加重了地方債務壓力。據《財新週刊》報道,為了獲得較多的中央特殊再融資債券額度,某西南部省份可能需要將公務員縮編20%。
事實上,政策由上至下的層層命令滲透,和市場情況由下至上的傳導,均需要時間。即使目前由「因城施策」進入「一城一策」,但內在邏輯依然是先由中央決定什麼可以進入地方的「政策工具箱」,而後才是各地自主決策,尤其是從2022年9月發生的蘇州取消限購僅兩日後撤銷這類事件,可以一窺地方決策上的制肘。這類政策博弈在過往疫情封控反復中也可以看出相似的端倪。而在目前等風向、等政策、一動不如一靜的現實風氣下,必然會出現政策總是慢於市場好幾步的現象,當意識到要轉向時,常常變成了過猶不及,讓本就病入膏肓的市場更加難以消化。
眼下的問題,對於地方政府來說,要經濟穩中有升,又幫助本地房地產公司足夠的流動性度過難關,還要穩定房地產市場價格;對於房地產公司來說,要將保交樓作為第一要務,還要妥善解決各類境內理財產品及境外債務風險,同時要保證基本企業運營的流動性——這基本形成了兩個不可能三角。尤其當「保交樓」作為公認的中央維穩底線時,房企僅有流動性資源,只能、或者至少表面上向其傾斜,那麼信用違約、出險暴雷就成為了這個下沈螺旋中唯一的選擇。而喪失信心又使得市場進一步風聲鶴唳,並將危機再次蔓延。
目前,央企背景的遠洋地產已公告宣布了未能在寬限期內付息,宣布出險。也許很快,民營地產危機的下一張骨牌,會輪到曾經被認為是「不壞金身」的國企央企。
民企房地產暴雷後,下一個是國企嗎(國企vs民企)
在這輪地產風暴中,國企和民企之間曾被認為是隔著楚河漢界一般明確的安全墻。
根據克而瑞研究數據,2023年上半年,中國房地產銷售排名前五名分別是:保利發展、萬科地產、中海地產、華潤置地、招商蛇口。而除了萬科是混合所有制、大股東包括國資深圳地鐵外,其他都是國企央企。而追溯回2021年,即使那已經是民營地產暴雷元年,這份榜單的前五名分別是:碧桂園、萬科地產、融創中國、保利發展、中國恆大,民企還佔據更多的席位。
在這輪房產調整期中,國企和民企的兩極分化、國進民退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國企和民企的企業性質決定了各自的擴張策略,周轉週期迥然不同,這也直接導致了在市場調轉風向的情況下,對於風險的耐受性的不同。
2020年「房住不炒」的重要落地政策——「三條紅線、四檔管理」監管要求出台,根據房企資產負債率、凈負債率、現金短債比三個核心指標分為綠、黃、橙、紅四檔管理。如果進入了三條紅線均觸的紅檔,便會被禁止新增有息貸款。三條紅線直接限制了資金流入房地產的渠道,同時由於國央企更為穩健的經營風格多處於最安全的綠檔,國企民企的的發展分野也就此埋下。
自此之後,由於融資限制的差異,同時銀行在新政策風向下也更傾向於將資源傾斜國企,二者流動性也日益分化,這直接導致了央國企在後續的土地競拍市場上的絕對主導。根據海通證券的研報, 2022年全年拿地面積前100企業中,國有企業佔比達到80.26%。而此時絕大部分民企主動或被動的緊急剎車,採用了和過往高周轉截然相反的保守性經營策略,來保存銳減的流動性。而後隨著暴雷潮的襲來,出險房企更紛紛將旗下的優質資產擺上貨架,擁有流動性的企業(通常是央國企)趁低吸納,分化進一步迭代。
時間來到2022年11月,彼時房地產市場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流動性危機,早期的政策救助和融資放寬更多是針對在建項目,房企本身並未得到充足救助,而開發商的流動性危機直接導致更多項目停工和後續的購房者斷供風波。疊加疫情封控拖累經濟下滑,市場信心被沈重打擊,房地產調控眼見將引發經濟危機及群體性事件之際,監管部門釋出融資「三支箭」,即在銀行信貸、債券融資、股權融資方面給予支持,意圖補充行業流動性。
但實際執行過程中,原本就有著相對充足流動性的國央企和優質民企在資源上受到更多傾斜。同時由於民企境外美元債大面積違約,國際評級機構紛紛下調評級,導致境外融資通道幾乎關閉,行業進一步分化。彼時,一位房地產板塊的賣方分析師就曾跟我透露,他們內部已經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推國央企或有國央企股東背景的股票。這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當時市場的心態。
如果將房地產行業放在一個割裂的真空態裏,這些發展也許正在按照規劃將市場重新劃撥形成新平衡,但現實是,市場的齒輪也在轉動,漣漪正在蔓延,而處在鏈條上的國資也難以獨善其身。市場信心受損,購買力減弱,需求降低,對於行業來說是不問出身的無差別打擊。2023上半年全國房地產開發投資同比下降7.9%;商品房銷售面積同比下降5.3%,在供給端施工面積同比下降6.6%,新開工面積下降24.3%。這也一定程度上解釋了2023年上半年,連央國企也出現了盈利能力下降及虧損的情況。
這些下滑進一步無差別地傳導至投資端,比如曾經重倉不動產投資的平安不動產也在房地產寒冬中感到了涼意。根據公司網站,平安不動產是中國平安保險旗下專業的不動產資產管理平台,曾經被期待成為「中國黑石」,截止2019年,其資產規管理規模一度達到3400億。在2018年,中國平安首席投資執行官曾提出平安未來不動產投資比例由2%提升至10%。
但隨著房地產暴雷,平安系的相關投資也受到波及,直接反映到了業績大幅下降及現金流壓力。截至2022年三季度末,平安不動產總資產1027億元,總負債548億元。營業收入14.52億元,同比下降50%,歸母淨利潤6.4億元,同比下降74%,現金淨增加額為負134億元,期末現金餘額67.6億元。斷腕止血幾乎成了唯一的選擇,於是平安系持續減持相關房產公司股票,如碧桂園、旭輝控股、中國金茂等上市公司,將投資重點轉向商辦、長租公寓、園區物業等,同時全面清退存量住宅項目。
信託暴雷——中國版的雷曼時刻?
而近期暴雷的信託行業也承受著房地產寒冬的後果。8月10日,大型資產管理公司「中融信託」旗下信託產品傳出逾期兌付消息。中融信託隸屬於中植企業集團,也就是更被人們熟悉的「中植系」。中植系旗下擁有多家財富管理公司,僅中融國際信託一家就管理著約1,080億美元的資產。而中融信託其中一項重要投資手段,便是以高於銀行貸款利率向房地產商提供開發貸。
根據其年報,2020年中融信託基金18%的資產投資於房地產行業,而即使是2022年,這一比例也有11%。事實上,信託行業底層資產與房地產的強綁定一直不是什麼秘密,和中植系公司類似,即使房地產暴雷潮襲來後持倉有所調整,但由於其強大的慣性,傳導在所難免。根據《華爾街日報》的報道,「2019年年中,約有15%的資金信託資產投資於房地產。但過去幾年,信託投資產品、尤其是與房地產掛鉤的信託產品違約率上升,許多資金信託縮減了對房地產的投資。自2019年以來,這種未兌付的房地產信託投資產品規模下降了62%,截至今年3月,這類投資僅佔資金信託總資產的7.4%。但未兌付房地產信託產品的絕對金額約為1,560億美元,仍然相當可觀。
同時,中植系公司通過「私募基金定增參與上市公司融資入股——注入中植系關聯資產——做高市值後,再質押或減持套現離場」,這樣的三步走方式先後入股50多家上市公司,將其版圖進一步擴大,也使得其暴雷的波及面更廣。
隨著信託公司的暴雷,房地產風暴無疑將進一步傳播至高凈值人群、基金和銀行。而值得玩味的是,此番信託崩盤的傳言甚至因為一張爆料暴雷的微信截圖而一度波及五礦信託、光大信託、中航信託等國資信託,引得幾家機構紛紛闢謠。加之目前國資地產公司在行業遇冷下也開始違約,可以看出在更大的金融風險下,無論是民企還是國企,恐怕都無法脫離系統而存在。
中國版的雷曼時刻要到了嗎?
或許更大的風暴正在形成,何況更大的名為「通縮」的危機也正在逼近。在多數國家都對抗後疫情通脹的當下,中國面臨的通縮也許更加嚴峻。因為面對通脹,政府常常使用一系列的貨幣政策如加息等來調整和對抗,而通縮雖然也可以利用相應的政策工具,如今年7月各大行宣布降低銀行存款利率,但更多的需要是提升人們對於經濟的信心。在信心薄弱的市場中,經濟一旦陷入通縮,常常伴隨著金融空轉,即放水的錢持續在金融機構裡打轉並未真正進入市場,這樣宏觀調控很難有效落實,反而陷入更深的下沉螺旋。
一些宏觀數據也許可以更直接看出這一趨勢。今年7月份,中國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同比下降0.3%,為2021年2月以來首次下跌,同期中國進出口同比下降13.6%。青年失業率停止公布,而六月份這一數字為21.3%,此前經歷了逐月攀升,並持續在較高水平。針對這種情勢,中國各政府部門也出台各類提振市場的措施,如在購房政策上,廣州深圳兩大一線城市均出台「認房不認貸」政策,即居民家庭(包括借款人、配偶及未成年子女)申請貸款購買商品住房時,家庭成員在該市名下無成套住房的,不論是否已利用貸款購買過住房,銀行業金融機構均按「首套住房」執行信貸政策。同時在投資領域,自2023年8月28日起,內地股市正式施行證券交易印花稅減半徵收。
在巨大的生存的不安全感下,原地躺平、儘量少地消耗能量便成了眾人的選擇。企業和個人都在囤著現金過冬,以一種被動的姿態,與再次轉向、拼命救市、號召消費和投資的「上面」,進行著安靜的博弈。而當年曾經重倉中國發展的外資,在中美地緣政治的戰火蔓延至投資領域限制時,也在安靜地用腳投票,尋找下一個新興市場。即使國務院8月13日出台24項措施,鼓勵外資企業在中國境內再投資,但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最新發布的數據顯示,今年4到6月,中國吸引到的外商直接投資(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FDI)只有49億美元,比起1到3月的205億美元大減76%,也比去年同期下跌87%,是自從25年前有統計數據以來錄得最低數字。
這個由房地產引發的,疊加了疫情封控和其他行業調整帶來的中國經濟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在消費信心缺失的當下,一切都被凍住了:房價被凍住了、投資被凍住了、融資被凍住了、消費被凍住了。暫時還沒有人知道,對於中國經濟來說,如果不是房地產,那下一個增長點在哪?大家都在等待下一個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沒有人知道這個漫長的冬天何時結束,將以怎樣的代價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