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 | 媒體人自述:721三年過去了,我還未習慣只談風月的香港嗎?
特約撰稿人 紅眼 發自香港2022-07-20【編者按】媒體人「紅眼」三年前親歷元朗721事件(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事件),三年後寫下這篇文章,回顧這幾年香港人由遊行示威,變成走上街頭追星;打卡點由連儂牆變成明星代言廣告牌。他不習慣,也不想習慣,三年前的創傷仍在,只是情緒延後,裝作「好起來」。三年後,他覺得香港變了,香港人也變了,然而傷口未復元,帶着一份隱藏着的痛和憤怒,他剖白這幾年不同身份角色上的種種交織和種種落差——身為721親歷者的未解之痛;身為傳媒人的自我閹割;身為香港人的欲語還休。他對於這些變化感不適,但最後他控訴的其中一個人是自己。
(紅眼,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
我還是不是2019年7月21日坐西鐵回家的那個我?
三年後,我今天仍然戴着口罩。別誤會,是另外一些原因所以戴着口罩,那些「事情」沒延續三年那麼漫長,它完結了、沉默失語了,甚至人走茶涼了。
香港順利慶祝主權移交25週年,但我仍記得今天是721事件三週年。記憶是不可靠,尤其短短三年之後,從法庭的審判以至某些已成為社會「共識」的說法,都跟我在列車上的親身經歷有些出入。我明明在場,但我還可以怎樣告訴人呢?我在某些渠道嘗試爭取一些聲音,但那些渠道已經消失,那些聲音正在等候審判。
作為土生土長的元朗人,接下來的三年,我都必須若無其事往來事發地點,但原來不是很難過。只是大家開始失憶,或不願意再談這件事,漸漸讓人產生幻覺,那天的白衣人真的出現過嗎?還是拍戲而已,抑或幽靈?那些在我身旁穿插而過的木棒和鐵枝,又是真的嗎?
我再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畢竟大家都說要Move on要振作要重新開始,但當一件事情無人談論,沒有聲音,它就會慢慢被扭曲成另一個形狀,再無法恢復回去。我將會見證屯馬綫通車,有個男孩在鏡頭前一臉熱情唱着「屯馬開通真的很興奮」......還會見證西鐵站鋪天蓋地的警察招募廣告,見證大批「鏡粉」於閘口附近交換各種自製物資——都是應援物資,但不是我們想像中的自製防催淚面具、護膝和安全帽。
與此同時,作為傳媒工作者,這三年還陸續見證了好幾間香港媒體執笠 (倒閉),有相識與尊敬的編輯前輩如今在囚,更多資深傳媒人選擇離開香港,但這些黯傷的事情沒有令人失落太久,因為這兩年又受惠於男子組合MIRROR的迅速冒起,雜誌採訪與流行文化評論等工作居然前所未有的蓬勃,還不斷出現另起爐灶的新網媒平台及各類自媒體,取代已解散、消失的主流媒體。但它們普遍有個共通點,少談政治,只談風月。只談風月不同於只管風花雪月,這四字本是讚人為官清廉守節,今日是指娛樂至死,但同樣不算是貶義。
「好起來」的偽裝
2019年末,男團MIRROR開始聲勢漸大,基於工作關係,我先後幾次近距離見過他們每一個成員,但那種距離近不過721那天我和那些白衣人的距離,我們在列車裏、他們在月台上。
721之後的兩天,我約了姜濤做封面訪問。死裏逃生,而且就發生在你每天必經的車站月台上,你對這個城市和未來還是充滿了懷疑,也不曉得是因為工作所以要趕快「好起來」,還是為了要「好起來」所以繼續工作,但我一直神不守舍,每行一步都踩不到地面,每說一句話都在耳邊有迴聲,好像隔着一個玻璃罩,無論身邊的人在說在笑,都接收不了那些內容,仍然只聽到月台上的人凶狠叫罵,列車裏面很多人哭泣、徬徨退縮,有人跪地求饒,也有人不顧一切衝了出去。
不是夢,不是幻覺。在一段很長的日子裏,我無法離開那個場景,被困在裏面與外界斷裂。但是,你要假裝若無其事繼續與人氣歌手做訪問,不讓攝影師和公關們看出任何異樣。就是這樣,姜濤成為了我對721事件連鎖記憶的其中一塊。
在那段時間裏,我覺得自己有短暫的人群恐懼,於是多了幾份兼差,每週到電台錄節目、談電影,也有數天從元朗坐兩趟巴士到柴灣的報館埋版(完成印刷版面)。有時下午就在飯堂打開電腦獨自寫稿,埋版之後又繼續寫,或者這種「好起來」的偽裝,從那天訪問姜濤開始一直延續下去。列車上曾經有過的死亡恐懼會慢慢淡化,但換來內疚和無力感一直沉澱,而我就是懷着這種心情見證12位鏡仔變成全城哄動的人氣天團。
當城市裏所有聚集活動都不被容許,唯獨追星活動可以愈演愈烈;當許多消息都不再容許報導,逐漸大家都開始躺平不再感興趣。青春偶像的一舉一動突然成為大家最關心、唯一着緊的事情,迷妹迷弟們牢牢記得團員哪一天生日,買燈箱打廣告各種應援,取代了所有被刷掉的標語文宣,換走那一個接一個曾被視為「香港最黑暗的一天」的日子。兩年前那些連儂牆是打卡點,如今最多人打卡的地方變成了明星代言的珠寶廣告牌,而「榮光」、「今天我」和「Hallelujah」這些歌曲不知所終。
而我就一邊目擊近在咫尺的鎮壓和拘捕事件,看着自己的同行入獄,然後繼續配合城市的粉飾工程,做一些賣到斷市的明星雜誌,賣得愈好,藝術展愈多人,愈覺得這個地方像NFT那麼荒謬。
或許,是創傷後遺的影響,我沒有特別喜歡MIRROR任何一員。但有時看到老派深藍作者與左報批評MIRROR追星現象荼毒社會、製造亂象,卻有同仇敵愾的趣味。可能我仍然期待着香港有些事情,能夠令養尊處優、以為風波已平的人,大為吃驚,驚恐又好,什麼形式的驚慌都好。
不是輕視、討厭娛樂偶像所帶來的新香港、新面貌,當然也有人嘗試從他們的作品、人們的熱捧去解讀更多社會現象,譬如積極對抗無力感,轉投其他宣洩渠道之類的論述。明星效應算不算是拯救了香港?無可否認,但拯救的同時,或意味着我們選擇「扔棄」、「遺忘」許多東西。
盡量多寫,變成盡量不要寫
當然,這種「遺忘」背後,有真心出於犬儒、貪圖安逸,也有被迫的。這三年來,我在工作上經歷許多階段的改變,嚴格來說,所謂的改變就是妥協。
2019年的我,最初和一些編輯朋友都有默契,想要爭取在有限的版面裏多放一些政治訊息,聲援明志或是表達不滿也好。但形勢變得很快,沒多久有一些媒體被查封、主理人被捕、營運資金被凍結,大家開始擔心人身安全與生計問題,便由盡量多寫變成悄悄找個下台階,盡量不要寫。有些老一輩,幾乎就在不寫的同時,開始賣書準備移民。
如是者過了一年,情況變得愈來愈差,「盡量不要寫」已經是一些基本遊戲規則,不要寫之餘,更變成盡量挑出敏感句子刪一刪,遇到太敏感的文章,要找個辦法與作者說,不如不要寫。太敏感的題目就和受訪者說,乾脆不要做。當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百次,「危機意識」特別高的編輯逐漸擺出政府高官的嘴臉(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有那張嘴臉)——他們認為今時今日仍然企硬(不肯讓步),就是不懂世情,不識時務會連累了大局。
啊,唯一可以任寫的,好像數來數去都是娛樂新聞,包括MIRROR和其他花邊消息。我不知道這種躺平但自覺臥薪嘗膽的想法是否正確,但2019年之前,媒體裏總有一些說着「不敢寫不如不要寫」的資深媒體人,如今動不動就教人「不能再這樣寫」。以前深切痛恨自我審查的人,一旦自己都開始了自我審查,便懂得說是顧全大局,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大局!對大家都好的事......能算是自我審查嗎?
我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已經看不見、聽不到那些大局。在721那晚之後,我一直被某個硬核似的玻璃罩套住。但慢慢覺得,有個玻璃罩都好,拒絕被太多事情污染和動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個人社交帳號只剩下工作相關的,像電影評論、明星訪問、雜誌出版消息等等,也沒隱瞞什麼,因為我的日常生活也差不多,就盡量讓自己存在,同時盡量讓自己一直減少下去。
我存在但我已經不在,不特別喜歡任何事情,就不會對某些人特別失望,也不會特別去討厭某些事情,或者憤怒。我沒特別抗拒乘搭港鐵,也沒有特別不去吃那些「藍店」,其實吃什麼、同不同路人對我來說都一樣,也看到有同路人在吃人血饅頭,吃相都很難看。
我以為自己練到一身好本領,面對「深藍」影視紅星、大灣區藝術家,都可以若無其事採訪交談,反正戴着口罩,就算咬牙切齒對方都看不到。但我猜自己的身體反應是最誠實的。想起來,我沒有堅持不打疫苗,前陣子因為工作關係,看錢份上便補打了兩劑疫苗,結果病了幾晚。妥協是罪,身體會給你應得的「懲罰」。
我沒追看《全民造星》,反而不時會看幾集中國大陸很紅的說唱比賽秀。吳亦凡一直都是這些說唱選秀的嘉賓導師,凡哥去年闖禍入獄了,今年電視台再推出新一輯說唱節目,吳亦凡以外,裏面依稀是前幾年都見過的面孔。過去跟吳亦凡稱兄道弟,總是凡哥前、凡哥後,穿得一身潮牌的Rapper們,歌詞好有態度好憤怒,總是什麼雙押三押Peace來Diss去,炸了炸了給我閃開,罵人不帶髒語與禁忌字眼,但結果全部都扮失憶,當吳亦凡從不存在。不是說Hip Hop精神在於很Real很敢說嗎?
我沒打算批判中國大陸這種捏着喉嚨扮高潮的「太監說唱」風氣,純粹作為比喻,把它放在香港,敏感字眼不要寫,危險人物又不能訪、不能用,只求Peace而不再Real的我們,難道不同樣都是一群「太監媒體人」?
繼續做個「太監媒體人」
實不相瞞,我本身就是在全香港自我審查得最厲害的報館出身,該報館素來有幾個暱稱,叫「東廠」與「香港北韓」。所以我算是一入行便閹得乾乾淨淨的「太監媒體人」吧。館中有一名言,你的讀者只有一個,那個就是你老闆。
由於老闆姓氏是十二生肖之一,每逢農曆新年都好像戰爭狀態,凡跟生肖相沖、某某犯太歲、某某生肖流年不利,甚至在同一版的標題將那個生肖與「跌」、「窮」、「輸」、「死」放得太近,都是內部大忌。與其怕寫錯,不如唔好寫,未熟報館流程已經有人教你這個生存之道。
入行不到一年,我的自我審查功夫已經練滿。後來在其他雜誌、報館打滾,經常自嘲是個「脫北者」,早已淨過身,閹幾多次都無所謂,妥協是我最擅長做的事情。這兩年意識到整個香港都變成「香港北韓」(並不是說真正的那個北韓),無論工作與私交,也見到很多編輯和作家前輩的窘態,為了長遠的理想,即使妥協都要有型、有態度,要保持尊嚴地躺平。
以前覺得,齊澤克形容「右翼是渾蛋,左翼是傻蛋」可能太毒舌,他自己不就是個左翼學者嗎?然而這三年過去,倍感精警。我呢,比較像是夾在兩顆蛋之間,既不想做傻蛋,但也害怕逐漸被扯過去變成渾蛋......什麼都沒有。算是「太監媒體人」的痛處?
夾在兩顆蛋之間,我既寫得很慢,但好像也愈寫愈多。除了寫作,我對一切發生於721玻璃罩以外的事情都保持冷淡。認真一想,或者就是這個玻璃罩,讓我開始跟身邊一些本來立場相同、帶着默契各自爬山的傳媒朋友漸行越遠,有了些隔膜。
事實上,當我在三年前好幾次匿名受訪,講述721那天所見所聞時,總是被問及真是如此嗎?時間線正確嗎?跟其他網上流傳的版本不同,會否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子?最令我覺得心裏有刺的一句質問是︰「所以你一直困在車廂裏,沒有走下去月台下層?」撇除記者採訪經驗不足,但我懂得對方的意思——他們眼中,我沒有看到整個事件的全貌,而且眼見不一定是事實,我不是完全可靠正確。
然而,置身任何一場社運衝突,只要人在現場,都不會掌握到客觀全貌,譬如前線時常誤會後方支援者,後方亦不會理解前線為何那麼衝動不克制。我能夠體諒記者的新聞採訪原則,以及他們心裏抱持的傳媒道德職業操守,畢竟我雖然是最擅長妥協的「太監媒體人」,但過去還是一直被教導以這種兼顧正反、保持中立客觀的切入點觀看這個世界。
或者是我觀看這個世界的方式因為721而起了變化。
當壓倒性的暴力出現在面前那一剎間,挺身而出是勇敢,迴避畏縮、委曲求全也是人性,但我不能夠接受的,反而是以捧着攝影機的形式同行。當然也跟事發現場巨大的無力感有關,人就是有種想要對抗、吞噬、消滅這種暴力的慾望和恨意,施暴者與助紂為虐的同謀固然讓人深切痛恨,但恨到就連抽身而出想要客觀呈現暴力的真實全貌——即是前線記者的專業任務,都一併覺得可恥。
對此,我一度感到沮喪和迷失,也再無法在721之後參與那些如何政治正確、中立地報導示威事件的新聞爭論,只覺得這些既離地又抓不着癢處的爭論,結果幫助轉移視線及模糊焦點,於整場運動都同樣是助紂為虐。
說起來,可能我是最早就變得只談風月的那些人,每天寫寫明星訪問、寫寫電影評論,除了一些應景的弦外之音便不想多說。後來知道,有721當日於現場採訪的記者毅然放下攝影機,決心從政,讓我打從心底感到佩服和慚愧。當我迷失逃逸的時候,有人已經像薛西弗斯一樣去推動某些事情。
去年因為《時代的行動者︰反修例運動群像》集結成書,難得回到中文大學跟作者李立峯做了個訪問,也像是在我的721玻璃罩外敲了兩下。我幾乎一坐下便忍不住問,書中將「新聞工作者」歸類為整場運動的行動者之一,真的合適嗎?會否太過一廂情願?其實亦是我在721後整整兩年都罩住自己的疑問。
李立峯亦坦白,新聞工作者確實會用某種形式與社會抗爭同行,為它而見證,然而,直到在關鍵時候,需要回答「想贏」還是「想要真相」的時候,則永遠不相為謀。但當我上了場,是否被迫都好,過去受過多少專業訓練與閹割都好,還是會「想贏」。但如今看來,當初那種漸行越遠的距離於三年後又逐漸拉回來了,原因卻很哀傷——無論你我選擇的是贏還是真,在721事件裏,大家都一無所有,只是有人輸了青春,有人失去了信心。
最後我問李立峯,尤其當時他剛剛做了國安法首案的專家證人,被坊間批評為政權塗脂抹粉,粉飾不公義,他哪來信心呢?還相信會找到真相嗎?他說,在Working assumption以外,自己比許多人更悲觀。但Working assumption就是你要繼續相信。
我們訪問後,私下談了一會兒,這才看到,原來背負千夫所指的李立峯,都有他自己的玻璃罩。
我猜,他說的Working assumption並非我實際解讀的那個概念,因為我有點斷章取義,把Working當作是自己最大的Assumption。當然,我是擁有一些能夠繼續以寫作維生的人脈和優勢,但重要的是,就像在摩托車上,最舒服的狀態其實是維持着某種速度,一直前行——但前行這個說法太美好了,再準確一點,是圍繞某些創傷硬核不停打圈,若然停下來就會左搖右擺,傾到渾蛋或傻蛋的其中一邊。
我想自己沒有從「好起來」的偽裝之中康復過來,只是某種Assumption,或者它不需要康復,不卸下就永遠不會康復。或者721之後,我認為最舒服的狀態就是如此,它不會有完好如初的模樣。你只是提醒自己別停下來,成為其中一邊的蛋。
初出茅廬的記者經常會在作家或音樂人訪問裏有這一條問題:請問你的靈感來自什麼地方?預計了要有靈感才有創作動力。但我開始不需要,我可以大部分時間都不帶靈魂與情感,用驅力寫作、工作。不是說不用心、不上心,而是心的存在形式不同了。董啟章在2020年出版了一部文學作品《後人類喜劇》,提到Ghost Writer(靈魂書寫器)這個科幻概念。是的,我想我是今日留在/困在香港其中一個Ghost Writer。
以前覺得,把悼念六四掛在嘴邊的人都有些作狀(故意裝出某種姿態),不就是每年寫兩首「六四不只是兩個數目字」之類的詩圍爐取暖嗎?唯有親身經歷才明白,一隊人氣偶像組合可以紅足三年,但要將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牢記三年,原來是很吃力的。只是三年,時間已沖淡了很多事情,也沖走許多的魂魄,老盡少年心。三十年河西,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