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晚宴
漠海商事@Sharif「願神賜福予你。」
直起勞作不停的腰桿,緹歐迎著薇涅莎略帶鹹澀的海風,拂去額上的汗珠。午後的陽光不那麼熾烈,和煦地將海港的一切照得融融暖暖,就連盤旋在玫瑰聖母院上空的海鷗都劃出格外柔美的弧線。
將裝有粗麥麵包的籃子、以及盛滿熱騰騰蔬菜湯的鍋子都搬到教堂前的廣場後,緹歐便跟隨著擔任執事的父親一起進行午間賑濟,將食物分享給有需要的人們。無論身分、無論信仰,緹歐都會以最友善的笑容接待每一雙朝向自己的手,即便沾染了泥水、汙垢、或是各種艱辛生活沉積下來的氣味,他都緊緊地握住,並給予真誠的祝福。
正式開始擔任修生已經一年有餘,緹歐已經慢慢習慣嚴苛的生活。他的個子拔高許多,兒時清澈如鶯鳥的歌聲也開始轉變,早已不適合擔任兒童合唱團的領唱。在晨禱時,總是要耐心的以溫水浸潤喉嚨,再開始念誦玫瑰經。木製玫瑰念珠被摩娑得泛出光澤,而還沒穩定的喉結,也需要每日虔誠地鍛造,才能在未來以最完美的歌聲詠唱。
成為一位神父。這是父親的期許,他也相信那是自己的意願。成為一個可以幫助眾人的、上帝謙卑的僕人,他相信這符合自己的願望,所以每日都努力著。
至少在一年大部分的時後,日子平靜流淌,推送著薇涅莎悠閒輕擺的貢多拉,也推送著他。
但在某些天--在駱駝鈴叮叮噹噹地從東北方來到後不久,他的日子總是會掀起一點漣漪。
例如今日,他越過享用著食物的人們,看到立在廣場邊緣一棵榆樹下的身影。緹歐的工作告一段落,麵包還剩下些許,緹歐用眼神徵詢了父親的意見,父親朝榆樹的方向望去,看到晃蕩的阿拉拔斯白袍以及棕色的皮膚,眉頭皺了一下,但終究還是微微頷首。緹歐便開心地捧著麵包與乾酪奔去。
「謝理夫!」
來到薇涅莎,謝理夫最期待的便是這一幕--揚著一頭燦金長髮、雙眼盈滿笑意的雪白人兒,毫無保留地奔赴向他。但又總會在快撞到一起時停住,兩人默契地清了清喉嚨。
"Salāmu ʿAlaykum."
(和平降臨於你。)
"di te bene ament."
(神與你同在。)
用對方的語言作為今年第一次見面的致意後,謝理夫會緊緊抱住緹歐,並親吻他的臉頰。緹歐總是笑著,謝理夫喜歡用吻盛滿他的酒窩。一年只有這麼幾天見面的機會,謝理夫總是提醒自己別摟太緊嚇到這位小修士,但往往沒忍住,總是把對方的袍子都弄皺了才肯鬆手。
「吃午餐了嗎?」緹歐把懷裡的食物遞給謝理夫,他的語氣輕鬆彷彿兩人天天見面,「來,給你。」
不過,這天謝理夫卻反常的搖了搖頭。「不,我現在不能吃東西。」
「那,喝點蔬菜湯?」
「不,我要晚禱後才能飲食。」謝理夫解釋道,「喝水也不行。今天是齋月第一天。」
「噢!」緹歐睜大眼睛。
各路人口匯集的薇涅莎,在真尊寺院能夠聽到聖督禮拜堂的鐘聲,聖督禮拜堂自然也能聞見真尊寺院的喚拜。有時甚至被對方的聲響支配了時間感,緹歐常常迷迷糊糊的在喚拜的時間起床,然後發現其他人都還睡著。他聽說過齋戒月,也聽說過真尊信徒聚集的市場在開齋節的盛況,但就像那遙遠的喚拜聲,他也總覺得這些儀式很遙遠,與自己不會發生任何關係。
「就像是我們聖灰禮儀日的齋戒嗎?」緹歐好奇地問。
「可能吧?但是,晚禱後我們會吃豐盛的一餐。」謝理夫冒險來這可不是要討論嚴肅的宗教禮儀,他神神秘秘地拉住緹歐的手,「今晚第七聲鐘響後,你能出來嗎?就在教堂後面。」
緹歐思考了一下,那時晚間彌撒結束了,是屬於修生們的自由時間,但照理來說是不能離開教堂的。不過,他決定悄悄溜出來--是為了遠道而來的友人,聖督會原諒自己的。
說是溜出來,但仍有一道鐵柵門擋著,這扇隱密的後門沒有修士巡邏,是個可以放心會面的地點。夜晚的薇涅莎濕濕冷冷,緹歐凍得通紅的鼻頭結上一層露水,就在遠處傳來晚禱的歌聲後不久,一個身影飛快的閃進狹窄的小徑中,來到鐵柵門前。
「緹歐!」
謝理夫興奮地大口喘著,他端了盞油燈,懷裡抱的東西在黑暗中不斷冒出熱氣。「啊啊、燙死我了!還熱騰騰的,我帶了好多過來......」
說著,找了一塊乾燥的石磚地放下布包,但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從外袍的口袋中拿出一條帕子,裡頭包了數顆碩大紅寶石般的椰棗。他分了一顆給緹歐。
「我們先禱告。」謝理夫盤腿坐在地上,頗有小小一家之主的威儀,不過下一瞬他就想起緹歐的身分,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是說、我先禱告,你不用......」
「我們一起。」緹歐乖乖地雙手合十低下頭。出於好奇,他悄悄睜開眼,隔著鐵柵看到阿拉拔斯少年像是要接捧雨水一樣,雙手攤開向上,閉著眼虔誠地念念有詞。他趕緊再度閉上眼,兩人分別感謝過真尊與聖督後,才開始他們的秘密晚宴。
「先吃一口這個。」謝理夫咬了口椰棗,緹歐也有樣學樣。初嚐並不太甜,而是有股極淡的木頭香氣,當沙沙的果肉化開後,焦糖般溫潤的甜蜜才蔓延至每一寸味蕾。緹歐睜大眼睛。
「好好吃!」
「據說我們的先知在結束禁食後吃的第一個食物就是椰棗。」謝理夫介紹道,「所以我們禱告後開齋要先吃這個。」
接著他攤開大布包,食物的香氣立刻漫了出來。混和了荳蔻和丁香、有番紅花金黃色澤的咖哩燉菜、抹了薩塔香料(Zataar)和牛油的烤麵包,當然還有齋月才吃得到的哈里斯(Harees)--用羊肉與粗磨小麥燉了好幾個小時才能完成的濃郁麥粥--這些都是在聖督修道院裡不可能出現的食物。緹歐被華麗紛雜的香氣震懾了,好似打開了一本封皮華美、裏頭卻寫滿異國文字的經書,陌生,卻又如此吸引人。
為了讓緹歐每種都嚐點,謝理夫用烤餅把每種食物都裝了一口左右的份量,一樣一樣的伸手穿過鐵柵門遞過去。
「好吃嗎?」謝理夫期待地看著緹歐。
「嗯、嗯!」緹歐忙著咀嚼,他拘禮地閉著嘴巴,臉頰吃得一鼓一鼓的,雖然說不出話,但雙眼閃閃發光。不過,在吃到咖哩後,閃閃發光的漸漸變成眼角的淚水,小臉也變得越來越紅......
「啊、水!」謝理夫意識到緹歐是被辣到了,趕緊讓出自己的皮囊。緹歐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才長長舒了口氣。
「我、我不擅長吃辣,抱歉。」緹歐淚眼汪汪的笑了,「不過,好美味喔!」
「你喜歡就好。」謝理夫也鬆了口氣,「我是想著,你在聖母院裡出來的機會不多,想讓你嚐嚐我家鄉的美食。其實還有好多,不過在薇涅莎材料有限,不一定都能做出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讓你嚐嚐我最喜歡的庫納法(Knafeh),這道甜點老是讓我想到你。」
「想到我?」緹歐歪了歪小腦袋。
「嗯,用乳酪和麵粉絲混和在一起,慢慢煎烤之後,淋上肉桂糖漿和碎果仁......」謝理夫比劃著,「雪白的乳酪就像你的皮膚,煎得金黃的細絲跟你的金髮一模一樣!」
而且很甜噢,謝理夫一副恨不得現在就把緹歐當作庫納法一口吃掉的饞相,讓緹歐的臉頰覆上一層害羞的玫瑰粉色。
吃飽後,兩人趴在鐵柵欄上,分享半年來在各自的生活中發生的趣事。然後,趁著修士還沒氣沖沖的出來尋人,緹歐溜回自己的床上,還不忘換下一身香料味濃厚的衣服。
他聆聽著修生們此起彼落、熟悉的鼾聲,從枕頭底下摸索出謝理夫留給他的手帕小包袱,小心翼翼地從裡頭掏出一顆椰棗,含進嘴裡,感受那細細的甜蜜在舌根蔓延。
黑暗中,浮現了豔陽天下金色的沙丘,高大的椰棗樹迎風搖曳,挺拔的阿拉拔斯少年白袍飛舞,在風沙中遠遠的朝他揮手,對著他笑。
有一天,他也可以去到那裡嗎?
如果可以的話,跟謝理夫一起,隨著他的商團去到不知名的遠方。
午夜鐘聲擊碎了金色的沙丘,緹歐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手裡握著一顆細細的椰棗核,沉入無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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