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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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牌

他沒有固定的抽菸品牌。說實在的也沒那麼常抽,一包夠他抽上三個月了。站在琳琅滿目的香菸品牌前,他都忘了自己幾天前丟掉的淡藍色菸盒上寫的英文是正體還是草書,更別提名字本身。

小百貨店員就夾在那眼花撩亂的菸盒牆和收銀機枱之間,臉色臭得活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卻操蛋的還要站在這裡上班。


而䇔䰠的耐性並不比小百貨店的店員好多少。

風格迥異卻硬湊排列在一起的菸盒配著警告標語像海浪一樣打進本就充滿雜訊的精神,催得他更加頭痛。他放棄分辨,隨手指了一包淡綠色的中低價商品,聽店員用乾澀的聲音報了價錢卻懶說商品名字,數出剛好的硬幣,叮叮咚咚放在桌上拿了菸和發票便走。


邊走邊打開菸盒抽出一根,還沒點火之前他已覺得不妙。果不其然,點燃之後吸進嘴裡的味道帶著股涼意。翻看手裡剛買的商品,淡綠色菸盒沒有任何圖案,卻在角落寫著小小的薄荷一詞。

他把菸盒和手一起塞回口袋裡,夾煙的手扶著額直接在路邊蹲下,覺得世界末日明天可能真的要來了。


▶ 精神嚮導的互動

主人有權決定其他人是否能看到精神體——理論上是這樣。但現實很骨感,當你的精神體和你完全不對頭,而且是只脾氣特別來亂的布穀鳥,這件事的難度直接十級跳。像剛放學這種精神被消磨大半的疲勞狀態,䇔䰠不想耗費心神把布穀鳥強行關在精神境,放出來後警告牠乖乖待在帽兜裡。

然而不到幾步光景,他感覺背上變輕,隨即背後傳來某種像小孩哭聲、帶著鼻音的動物慘叫,在樓道間迴響。


布穀鳥落在一只兔子背上,鋒利的爪在看起來就手感很好的兔子身上左右交替踩踏,還分出嘴巴去啄牠垂在兩旁的耳朵,像發現了甚麼好玩的。兔子很生氣,要是人類牠大概就要殺人了,可牠不是,所以牠只能大叫,卻夠不著自己背上的鳥,十分悲慘。


不是,兔子手感好你也不能這樣踩啊?䇔䰠跑過去解救兔子,用的是比布穀鳥更暴力的手法。他一把揑住自己的鳥,重重在鳥喙上彈了一下,然後勉強屏蔽自己精神體也開始發出的難聽啼叫。

脫困的兔子還是很生氣,可是面對哨兵除了叫也沒別的辦法,於是牠繼續叫。


「對不起。」䇔䰠感到抱歉,卻也不能把精神體給牠咬,只好冒自己被咬的風險伸手安撫。邊揉邊想起,這也是個讓人操心的精神體,輕輕補了一句:「你也別讓主人擔心了,回去吧。」

不知道兔子聽不聽得懂,但那不關他的事了。


▶ 睡眠、學習、頸環

你問他是哪裡人?他淡淡地回答,不知道。


而且他真的不知道。

他沒有過去的記憶,他只知道自己是Nocent,而且人如其名。但他是嗎?


不知道,䇔䰠淡淡地想。


歷史由遺忘和添油加醋組成,看似規矩書寫在事實的橫線上,實則筆劃拉扯全然隨心所欲,誰都不例外。興許他太過隨心所欲,打翻了墨水瓶,一團墨黑的水便倒在歷史上,滲透在精神圖景裡,再也洗不清擦不掉。


誠然,「我是誰」的哲學命題俗爛到催吐,不限於有智商的人所思考,更不限於沒有記憶的人所苦惱,因此䇔䰠大部分時間不屑於思考苦惱。他來到軍警學院,學習、生活、睡眠,學習怎麼生活和睡眠,也許學習怎麼成為一名軍警,畢業後投身軍隊,每天訓練,需要時和外來的敵人爭戰,這樣他便不必每天和自己爭戰。


唯獨每天晚上,當郊區的黑暗和蟲鳴籠罩的這個時候,他躺在床上,會忍不住設想一下墨色盡頭,寫的是英文還是中文,也說不定是日語或俄文,可能畫著圖畫,但更可能印著血污。一邊想像,一邊說服自己沉下去,再沉下去。


大多數時候不太成功,有時因為室友的一個翻身,有時是一只蟲子飛過耳邊的低鳴。今天則是因為頸環的束縛感,把他勒得慌。頸環是阻止狂化的道具,輕微的束縛感一直使容易失控的䇔䰠感到心安。手指撫過鎖骨上方,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今天洗澡後根本沒有重新戴上頸環。


他嚇得猛然坐起,躡腳下床到浴室裡找。直到冰冷的金屬質感再次貼在喉結下方,他在黑暗中鬆一口氣,同時了解到,也許束縛感從來都不來自頸環,只來自他的想像。


▶ 毛茸茸、休息、感染

無可否認,哨嚮軍警學院是個毛茸茸的世界。各種精神動物的身影隨處出沒,當中不乏毛髮羽翼蓬鬆的哺乳和禽鳥類。

然而,當人也變得毛茸茸的,事情就有點詭異了。䇔䰠看著兔耳裝扮彷彿病毒在校園迅速蔓延,不由得感到一點恐怖。尤其當他不小心看見幾位值得尊敬的老師、和自己高大帥氣冷靜成熟到不行的室友學長也戴著兔耳低低喵了一聲,䇔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感受到的無能為力。


到處輕飄飄的,跟想像中的軍警學院差距有點遠。

不是不好,也不是真的奇怪。只是不習慣被輕飄飄的情緒所簇擁,使那一團墨黑顯得更沉重。涇渭分明,指的就是他污濁得不堪,而旁邊流著清澈閃耀的河水這回事。

他走出教學大樓,走到其中一個常待的角落,鬆了一口氣。灰色的雲低低籠罩著,像他的精神景況一般有點混濁。看不清時間的光線,使他產生一種會不會身在一場奇怪夢境的錯覺。夢境裡,一隻大型貓科動物朝他走來,四周一時沒看見主人。他慶幸布穀鳥正巧睡著,不然肯定要打起來。


也許屬於認識的人,看似豹屬的毛茸茸精神動物對他沒有敵意,伸出手也願意給摸。


說起來,語言多少是無意義的。就像當你說你愛他,無論你在前綴加上他媽的還是無法自拔的,既不代表你真正愛他的程度,也不能真正傳遞你的感受予他人。

精神卻不然。成功傳遞的精神力具有直接影響的力量。因此當一股溫柔可靠的觸感從蓬鬆的毛髮間傳遞過來,他感知到這只精神動物安撫的意圖。


䇔䰠想要道謝,卻不太確定該怎麼跟眼前的動物溝通。咆哮似乎不是釋放善意的好選擇,於是他小聲地,對著大貓「喵」了一聲。

可能也被感染了。


▶ 下雨天

他有點忘記自己到底有沒有撐過傘,就像他也從不確定自己臉上有沒有真正笑過一樣。

他在一室微亮中醒來,感官還有點遲頓。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比另外三位室友平穩的呼吸更先鑽入耳朵。


下雨了。

爬下床,生理反應勃發明顯。處理方法on or off,他看一眼窗外的雨,決定恁微涼的空氣把火苗熄滅。簡單洗漱更衣後,只有體溫依然微燥,空氣也很潮濕。䇔䰠想了想,終於把外套的內襯拆下來。已經開學一段時間,時序隨著一場又一場雨變遷,早不是他喜愛的季節。


過望猶賒死,扶衰又入冬,他像喜歡白噪音那樣喜歡空白的秋晚,卻從不奢望阻止春夏的盛況來臨。不啻於他從不等待一位慈悲的上帝——一樣荒誕。

戴上兜帽,把整張臉藏在陰影裡,長外套和長褲軍靴,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他走在雨中,籠罩在天然的白噪音下,感受空氣濕潤,但身上不沾一滴水。


雨水洗滌萬物,洗涮過的空氣變得乾淨而清新。


生命也可以嗎?

他攤開手,一如既往看見了滿手鮮紅。冰冷的雨珠密集結落在掌心,影像層層重疊,一時間卻也洗不掉哨兵可怕的罪孽殘留。


▶ 微笑,內心,朋友

打從查覺自己的室友之一和室友之二的精神動物對菸味很敏感,䇔䰠抽菸前都會先把外套脫下來。雖然對於嗅覺靈敏的哨兵和動物而言,這點措施畢竟成效有限。如果因此被保持距離,對他來說也無所謂,不如說還不錯。室友、同學、老師,他的人際關係無一不維持這樣。像煙,吸進去,還能吐出來。


他潑一把清水到臉上,欲給發熱刺痛的頭腦降溫。黑色兇猛地翻騰著,這時距離比賽後老師為他梳理精神卻還不過兩星期。燙貼在膚表的水珠很快被體溫染得溫熱,他把手握成拳又放開,閃過去找老師疏理的想法又放棄。手指撫上喉結,確認戴著頸環,寢室裡也沒有人,沒事,傷不到任何人的。


無論如何不想依賴藥物和人。他最終還是脫下外套,拿出抽屜裡的菸盒打火機。

至於交給香菸算不算依賴,在他發現一包菸的消耗周期從四個月變成三個半時思考過,決定稱為把健康交給焦油和尼古丁,讓他們帶著混亂隨煙消散的一場平等交易。


菸還是前幾天買的淺綠薄荷,終究沒有丟掉。這次他發現,奇怪的涼薄口感過後,喉頭緩緩滲出的甘苦意外迷人。他把感官收束其上,清空思緒。

陰霾和雨天過後是一日陽光燦爛,他眯起眼看校園裡光影憧憧,不由想起在那些角落相處過的人。老師、同學、室友,也許被別人稱為朋友的那些人。他把煙吐出。


轉而牽動嘴角,試圖扯出一個笑。然而東部陽光沒能緩和他臉上僵硬的肌肉,嘴角抽動時眉頭也跟著緊皺起來,警告他不准,不能笑。像是種烙印,證明他還是䇔䰠,那個Nocent。


他隨即放棄嘗試。


一根菸的時間平復一次紊亂。也許䇔䰠自己沒有算過,他抽完一根菸的時間是11分鐘,堪堪比一般人慢上一半。他看一眼手裡的菸盒,最終用哨兵的手勁一把捏皺。始終不習慣薄荷的刺激,儘管,他其實挺享受那停在喉頭的苦澀。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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