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話：Truth
那是他岩泉一守過最久的一個秘密。
01
結束練習的體育館內，孩子們圍成了圈，幾顆小腦袋瓜湊在一塊，劃齊了聲同時伸出手。剪刀石頭布，他們說。岩泉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比出石頭的手，抬起眼來時正好看見及川跟其他人洋洋得意的嘴臉。
阿一輸了！另個孩子大聲地說。他們哄堂大笑，然後一個一個湊上了前，興致勃勃地問，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岩泉沒有玩過這個遊戲，第一輪就輸這件事似乎不在他的意料內。他愣愣地向後退了些，另隻手還拿著排球。什麼啊？他說。
及川手環著胸，對九歲的他們來說，懂一個遊戲是如何運作的顯然是很神氣的一件事。小小的及川佯裝耐心地向岩泉解釋，小岩剛剛輸了，所以接下來要你有兩個選擇，第一，真心話，第二，大冒險——如果小岩你選了真心話，你就要老實回答大家問的問題，如果是大冒險的話，就要去做大家說的那件事。
岩泉撓撓頭，那就真心話吧，他說。
有及川在，他覺得選擇大冒險的風險太高了。
哇！那小岩——
岩泉你有喜歡的人嗎？
啊！
及川惱火地回頭。我還在想問題耶！他看著隊上另個高大的男孩說。
岩泉抱著球，沒有思考太久，本想直接回答的，但及川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他於是等了一會，直到那傢伙終於消停下來後，才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沒有喜歡的人。
欸——
孩子們拉長了聲音，好似有些懷疑，及川手插著腰，語氣略帶責備地又向大家說，看吧，浪費了一次機會！
完全都沒有？問問題的那個男孩又問。岩泉於是搖搖頭，面色不改。其他孩子想要再說些什麼，你們班的北條同學很漂亮呀，女排隊的隊長也是，或者是說——他們張了張嘴，然而面對岩泉，好像誰也沒敢再補充什麼。
見這樣子，大概是也沒人會懷疑了。好吧，沒有就沒有，那男孩換了一個問法，那現場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對這幾個男孩子來說，這題的答案究竟是什麼，其實他們也不是真的感興趣，就是加減問一下而已。
岩泉想了想，然後說，山田吧。
一旁的及川聽了急得直跳腳。他說，小岩，你不要說謊！這是真心話！
其他孩子們沒有理會及川，只是又重新伸出了手，接著圍成了圈，垂下眼細細道，那接下來就再來一次吧，剪刀、石頭、布——
02
入春後的宮城約莫已經開始溫暖了起來。雪水消融之後，孩子們又重新回到了街道上，不大不小的這個社區霎時間又再次熱鬧了起來。及川站在便利店外，手插著口袋，一動也不動的。幾個小學生就聚在對街的公園裡，揹著書包，圍成了圈。孩子們劃齊了聲大喊了句剪刀石頭布，接著又咄咄逼人地圍堵住其中一個孩子直問是要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及川看著他們，不禁吐了一口氣，像是在笑，又不太像是在笑。
岩泉從便利店走了出來，他的手裡拿著一袋塑膠袋，還有一顆包子。包子被剝成了兩半，一半落到了及川的手裡，另一半則進了岩泉的嘴裡。
「小岩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真心話大冒險的事嗎？」及川看著那群小學生，忽而沒頭沒腦地問。
「什麼？」岩泉沒有聽清楚他的問題，遂抬起了眼，口吻含糊不清地問道。
「真心話大冒險。」及川收起了視線，回過頭來看著岩泉，「我們小時候玩過的遊戲。那時候你被問了現場最喜歡的人是誰，我明明也在那，但你卻選了山田同學。」
岩泉看了他一眼，突然間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氣，不疾不徐地，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像這樣收到來自及川的奇怪質問，說他習慣了倒也不是，就是對及川這個人實在是小心眼這件事的認知越來越深而已。
「我不記得了。」岩泉一面說，一面往回去的方向移動，「但是山田人很好啊，每次練習他都第一個到。」
「不不不，那是不同件事。」及川也跟了上去，手裡還拿著那一半包子，「重點不是山田同學有多好，重點是我也在那啊。」
「你有哪裡好的？」
「我有哪裡不好？」
「你很吵，又很小氣，個性很扭曲，一天到晚都來我家，妨礙我做事，很——」
「說得也太真心了吧？太過分了吧？」
「講到這個，你今天不要來吵我，我要準備大學的資料。」
「可是我已經跟我媽還有阿姨說我今天要去你們家吃飯了耶？」
「不准來，混蛋。」
回家的路上，孩子們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即便回過頭，視野裡也已經不見公園。
及川吃完了包子，拍拍手掌，又把手插進了口袋內。他們走了好一段路，不曉得各自在想什麼，安靜了好一會，直到及川又再次抬起頭說：「那小岩現在有嗎？」
岩泉轉過頭來，看了眼及川，「有什麼？」岩泉問他。
這問題其實問得不太精確，或者是說有點狡猾，因為大抵上，岩泉或許知道及川在問什麼。
及川揉揉鼻子，沉默了會，隨口答了聲沒什麼，接著就別開了頭。他說，我今天就是要去你家，我馬上就要去阿根廷了，能吃到阿姨做的菜的機會不多了。
岩泉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把手上的塑膠袋丟到了及川的手上，接著回答道，那你最好吃完晚餐就給我回家。
及川聽了，忍不住拔高了聲音說，哇！要我留下我還不要咧！
03
「喂。」
「嗯？」
岩泉手環著胸，就站在房間的門口。他本來就已經不大的房間現在顯得更加地狹小了，因為媽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到他的房間，把兩張床都鋪好了。
及川坐在其中一床的棉被上，低著頭，正嘗試著拍鬆他的那顆枕頭。
「你不是說要你留下你也不要？」
「我改變心意了。」
「給我回家。」岩泉垂下頭，捏了捏眉眼。
「可是阿姨說我可以在這裡睡一晚。」
「我不管我媽跟你說什麼，你家就在隔壁而已，為什麼你不回去睡？」
及川抬起眼，看著岩泉，眨了眨眼，好似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他轉過頭，拉開了被子，動作輕巧地躺了進去。
「這樣很像小時候欸。」及川笑彎了眼說，語氣裡帶著一些不要臉的意味。
岩泉看著他，本想走過去踢那傢伙一腳的，想一想卻又作罷。不知道是不是妥協了，岩泉嘆了一口氣，伸手將房間裡的燈關了，接著跨過及川，鑽進了自己那床的被窩裡。
及川翻了個身，面向了岩泉那邊，「不趕我走了？」
「反正你也不會聽我的。」岩泉說。
「那——」及川壞心眼地笑了笑，「要做嗎？」
岩泉不想理他，於是翻了個身，背對著及川，在黑暗中闔上了眼。
可是及川壓根就沒有要放過岩泉的意思，他看著岩泉，連連又叫了好幾聲。小岩，小岩，小岩——直到岩泉終於不耐煩地出聲問他要幹嘛，他這才又沒頭沒腦地拋出了一句感慨，「沒有，只是覺得真的好像小時候。」
小時候的他們才不會像這樣隨口問對方要不要做。岩泉忍不住想。
「以前小岩都會來我家睡午覺，你記得嗎？醒來後我們會一起看電視，然後再一起吃晚餐。」
「我不記得了。」
「其實你都記得吧？你只是不想跟我聊天而已。」
「嗯。」
「哇——小岩好壞。」
及川換了個姿勢，將手臂枕在腦袋下，眼神直直地盯著岩泉的後腦勺瞧。他伸出了另隻手，想摸摸岩泉的腦袋，欲將觸碰到之際，又突然將手收了回來。
「小岩。」
「幹嘛啦？」
「……你會擔心以後的事情嗎？」
及川看著岩泉的背影，又接著慢慢地說：「你……會擔心未來跟現在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嗎？」
岩泉沒馬上回答，他想了想，沉默了會，接著才嘆口氣道，「我們現在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啊，那時候你會擔心這些嗎？」
及川笑哼了聲，垂下眉，笑得一臉感慨。那少年笑完了，便安靜了一陣子，直到好半晌過後，才又接著說道：「你覺得人是不是長越大就越膽小呢？」
岩泉沒有回答。他的確聽見他的問題了，然而一時間卻答不出來。
他不知道及川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坦白說，岩泉最近也越來越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了。
有的時候，他希望及川離開，又希望及川可以留下。
他希望他們可以回到小時候，又希望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這個狀態。
其實岩泉知道，不論他說什麼，答案是對還是不對，又或者他選的究竟是山田還是他——到最後，及川都還是會離開，畢竟他向來如此，他總是有一套自己的計畫。而這沒有不好。岩泉認真地想。這沒有不好。
十八歲的岩泉以為這是唯一的辦法，他以為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但他不知道的是，原來青春期的少年們大抵上都有些相同，他們表面佯裝慷慨，實際上卻很小氣，因為手裡擁有的不多，便什麼都不願交付。
他們其實都想要好好地說一次真心話，卻又怕真話會摔出彼此一身疙瘩。
倘若真要說，及川於岩泉而言從來就不只是單一身分，他以很多種形式存在於他的生命裡，他是他的鄰居，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是他這一生守過最久的一個秘密——
岩泉背對著及川，知道自己大概是已經錯過了回答的時機，所以就乾脆不說話了。他裹著被子，一動也不動地，什麼話也沒說。及川見狀，也沒再繼續問下去。他拉起被子，翻過身，在一聲敷衍的呵欠之中和岩泉草草說了聲晚安。
那晚自此終於是安靜了下來，沉默遂填滿了房，連綿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