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迷
時間是一條河,河水沿著泥土的隙縫流過,世間便有了生命。
春去冬來,時間的色彩浸染大地,春時綠意鮮嫩,夏際光彩奪目,逢秋絢麗繽紛,入冬萎縮枯癟。世間萬物,無一不是。
世上千林萬木,卻獨有座森林不對時間卑躬屈膝,那便是鹿王的森林。鹿王的森林裡沒有季節,唯有春綠始終如一,就如鹿王身上未有時間的痕跡。
森林外的動物們總說,鹿王不老,因鹿王和春神交易,鹿王將自己的時間獻上,而春神則將青春的魔法樹林授予鹿王;亦有傳言,倘若鹿王踏離森林,時間便會揪住鹿王的影子,魔法亦不復存在;擅闖鹿王領地者,其生命將成為森林的養料,失去自己的靈魂將再也走不出樹林……謠言紛飛,圍繞著鹿王的樹林,圍繞鹿王孤獨的身影。
某天,春綠的森林裡傳來一陣哭聲,飄入鹿王耳裡。可怎麼會呢?在鹿王的森林,不存在悲傷與冬天,唯有永恆的春天和歡愉。於是鹿王揚起耳朵,循聲而去。只見一隻黑白色的燕子落在青綠的花草間,抽抽噎噎地流淚。鹿王垂首,為燕子舔去淚水,撫順燕子凌亂的羽毛。
美麗的燕子來自沒有色彩的遠方。在那裡,統御亡靈的陰黑城主奪走絢麗的顏色,僅存無情的黑白。更甚,美麗的燕子告訴鹿王,亡靈城主視藝術為無物,總令燕子唱些了無生氣的俗濫詞曲。庸俗的樂曲踐踏高貴的藝術,每個詞都令燕子唱得生不如死。因此,燕子趁夜深人靜,就著微弱的月光一路逃進春綠的森林。
鹿王從沒見過像燕子這樣美麗的鳥,那怕是樹林漫溢陽光綠意,都在燕子面前相形失色。鹿王垂首,甚至微微屈下前蹄,對燕子的蒞臨表達敬意。
美麗的燕子,樹林永遠為你綻放。鹿王對燕子說,低頭把愛情吻上燕子的翅膀。
愛情將燕子染得鮮豔多彩。開心的燕子向鹿王展示身上美麗的羽毛,彷彿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顏色。燕子展翅飛到樹上,為鹿王獻上幾曲華麗的歌舞作為報答。鹿王仰望,沉醉在燕子輕巧可愛的身姿裡頭,殊不知自己的鹿角上亦有愛情走過,羞怯的花朵在鹿王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綻放……
夢境和冬季的日照一樣短。弗里德睜眼時正逢昏黃。殘餘的日光下,狐群在雪地上打滾,白雪在夕陽下看來稚嫩,飛到狐狸的深黑毛皮上顯得冷艷殘酷。
弗里德躲在樹影之間,狼皮覆著他的腦袋,雙腿縮躲在陰影底層。太陽不屬於他,白日不是他的時間。弗里德沒忘記前些日子到石橋下尋找他的燕子,結冰的河水反射陽光,曬得他雙頰幾乎脫皮。日照之下不是他的世界,但弗里德和所有生物同樣渴望太陽。
白雪上,漆黑帶銀的狐群宛若一滴豆大的墨水在兔皮紙上暈散。一如燕子寫來的信,第一抹筆畫總比較用力,墨汁狠狠吞噬兔皮的潔白,幾乎澱成難看的汙漬,他卻很喜歡,反覆放在鼻下嗅聞,在墨水與紙張的縫隙裡尋找燕子的味道。
弗里德在心底默數黑狐的數量。要做件成年男人的斗篷和毛帽,其實應當有更合適的獵物。不過冬季的棕熊可遇不可求,狼群的腳步也更加隱沒。而出於某種不知名的緣由,弗里德總私自以為狐狸更適合他的燕子。
他初冬時送過秋季的赤狐,這回要再送一樣的顏色可就太單調了。黑毛的狐狸夾雜銀光,更適合冬季的鳳凰燃燒。唯有黑夜,才能顯得鳳凰的火更耀眼灼人。儘管,弗里德又滿是私慾,希望這大片的黑狐狸能掩去那閃耀的火光,不讓任何人著眼他的鳳凰。
弓早握在他手裡許久,白雪無法凍僵他。大概是因為他時時刻刻想著燕子,燕子的身影總是道暖流,熱起他的耳尖指末。從來沒有人像燕子一般,不僅停在他的心,甚至成為他胸口的熱。當他憶起燕子的笑容,弗里德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箭矢上弦,拉開他的呼息,彷彿這弦早在幾百年前便注定得放。他呼吸般鬆開箭羽,箭頭劃破半空,刺入狐毛底層的心臟。第一匹黑狐癱倒在地,第二支箭已衝到目標眼前,於此同時,下一波攻擊已緊跟在後。樹上,弗里德將咬在嘴裡的箭架到弓上,拉弦與放箭之間毋須等待。一抹抹黑影接連倒地,蓬鬆的冬毛陷入柔軟的雪地,生命躺入棉花般的雪中,終章無聲地降臨。
爪痕旅店外,黑髮青年的眼確實與他交會了。短短的瞬間已足以讓他倆認出彼此,而青年視若無睹,轉過頭看往別的方向。弗里德不在意,腳滑過屋頂,簷上的薄雪如山崩。他一躍落過半條大街,跳到青年面前。
「你是燕子的弟弟,牛車。」
青年不情不願地給了他一眼,咕噥地應聲,勉強算是回答。
燕子出去了嗎?他想問,但只是掏出懷裡的牛皮包裹。
「能麻煩你把這交給燕子嗎?」
牛車陰綠的眼瞄了下包裹,帶點質疑地像是在反問你怎麼不自己交給他。但牛車什麼也沒說,只是收下牛皮包。
獵完狐狸那天,風變得又濕又沉,聽來便是遠方大雪隆隆的腳步。弗里德就著隆冬前最後的日照晾乾皮毛,總算是將一整窩狐狸拼成斗篷和毛帽。他把衣物包進牛皮,出發之前順手折下路邊沾雪的野花。所幸花朵毫無損傷,和摘下前同樣漂亮。弗里德執起花,又遞給牛車。
「還有這個。」
不知道燕子是否也會將這花擺在床頭,就像前次他到訪的小屋那樣?弗里德眨眨眼,有些訝異自己竟將期待寄於花朵上。牛車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依舊垂著嘴角,把淺色的花朵隨意擱在包裹上。牛車沒多說話,兩隻眼頻頻撇向一旁,無意閒聊。
「告訴他……」弗里德稍作停頓,難道聰慧的鳳凰會認不出雄鹿的禮物嗎?他微微笑,「麻煩你了,鳳凰的弟弟。」
牛車悶鼻應了聲,腳步不自在地挪移,雙眼盯著地上,似是在看哪個方向才能逃脫無虞。弗里德不在意,他拍掉斗篷上的細雪,一面覆上兜帽。
「對了,尼古拉那孩子好嗎?」他問,語氣輕薄地宛若是隨口聊起今天的太陽多不賞光。
牛車抬眼,詫異地盯著弗里德。
「她在秋季市集那時跟我提過,說你在工作上幫了不少忙。」
牛車沒有馬上應答。
「雖然市集那時我在攤上,但還請務必不要向那孩子提起我。」
頓了半天,牛車好不容易才擠出個字:「她?」
弗里德笑了笑。
「謝謝你看照她,鳳凰的弟弟。願渡鴉降福於你。」
弗里德朝牛車欠身,一個轉身,灰黑的影融入雜沓的人潮,留下牛車一人捧著牛皮包站在旅店門口,花依然躺在牛車手中,靜靜綻放。
鹿王並非生來就是鹿王,鹿王來自漆黑的死亡森林。死亡森林倚靠陰影滋養,因此森林裡頭沒有陽光。森林屬於死亡,以及祂忠實的僕從渡鴉。眾生萬物,唯渡鴉能在森林翱翔,穿梭死亡。因而,動物們亦將死亡森林稱作渡鴉之森。
鹿王生於渡鴉之森,屬於傳承百年的古老家族。幼時,鹿王是一隻渡鴉。牠與其他兄弟並無分別,揚起雙羽,在天空俯瞰世界,所經之處,死亡遍地開花。
渡鴉為死亡服務。唯有死亡降臨世間,渡鴉方能離開渡鴉之森。渡鴉飛入凡間,拾起逝去的靈魂猶如啣起小石子,渡鴉領著沒有肉身的靈魂回到森林,將這一小塊靈魂放回森林中央的神木上頭。
神木已有千年歷史,高聳入雲,直達森林上空。沒有一隻渡鴉能飛上古木的梢頂。因那頭是生的世界,所有的靈魂都將隨著神木不斷地升高,重回生死相會的盡頭。由此,生命完成自己的旅程。
生不屬於渡鴉,渡鴉終生服膺死亡。然而,打從鹿王降生那刻起,牠始終聽見生在呼喚自己。牠珍惜每次飛入俗世的回憶,更嘗試要飛上古木的頂一探究竟。牠父親見自己的孩子成天仰首凝望,便將此事告訴孩子的母親。
渡鴉的母親是春神。春神不住在渡鴉之森,春神住在古木之上,與生同在。春神無法進入渡鴉之森,只能透過古木與孩子們說話。
春神召來孩子,並問:「我可愛的孩子,為何舉首仰望?」
孩子告訴母親,說牠聽見生的聲音,牠想看見生的樣貌。
「我的小渡鴉。」母親透過古木說,「生乃俗世之物,難道你飛入人間時不曾見過?」
「我見過,但我未曾活過。」孩子說,「唯有活在其中,方能知曉生的樣貌。」
母親又說:「我的孩子,若入凡世,你將不再是渡鴉。」
因渡鴉的翅膀能穿越死生,渡鴉終生在死亡的陰影下。然而孩子心意已決,什麼都無法動搖牠對生的渴望。
春神與生同在,她無法擁抱自己的孩子,但春神在古木之上,時刻透過迷濛的雲霧俯瞰她的孩子。孩子舉首仰望,似是與母親四目相交。
春神沉默片刻,終是首肯,一滴不捨的眼淚自粉色的臉頰落下。溫熱的淚水穿越古樹濃密的枝葉,落向對岸的死亡,滴落孩子的身。
眼淚是不捨,是愛憐,是親吻……淚液褪去孩子渾身漆黑,黑羽一抹一抹剝落,化作細沙,流入陰影。母親為她的孩子獻上祝福。
那一刻,渡鴉之森第一次有了陽光。所有的渡鴉齊聚一堂,見證春神的母親將祝福幻作血肉之軀。金光輕柔地擁抱孩子,溫煦浸透孩子的骨肉。
孩子仰首,感覺到生在體內滋長。牠的雙翅竄生如春日大樹,沉重地垂落地面,成了前足,鳥爪縮短成小而精實的趾骨,後腿拔大撐扶脊樑,鳥喙脫落似冬日枯枝,重新生出厚實方正的鼻顎,頂上長出一對鹿角,一節接連一節,兩株枯樹張開身,宛若渡鴉展翅。
「生的必然是為死亡,唯愛永無凋謝。」春神的嗓音自樹頂輕柔地流落,「祝福你,我的孩子。」
雄鹿垂首,並非鹿角沉重,而是感謝母親的祝福。成為雄鹿的孩子帶著母親的祝福,奔出渡鴉之森,足蹄踏過森林的泥地沒有留下痕跡。所有的渡鴉無不揚羽送行,尾隨雄鹿飛入俗世。冬神的父親沉默地目送孩子離去,因此孩子的冬日將無寒冷能傷牠分毫。
冬雪落過諾鄔利,尾隨雄鹿的足跡落入貝森。空氣泛寒,落雪沉厚,天沉下臉遮掩星空。弗里德站在格羅斯家的羊舍外,一手撫過嶄新的門牆。
幾個月前起了場大火,奧圖告訴他,還有頭巨狼,萬幸的是亞歷山大一家並無傷亡。這羊舍也好幾年了,於是趁著入冬前全翻新了一遍。弗里德記得羊舍過去的模樣,三十幾年前屋舍結實牢壯,經時間的打磨後也上了年歲,在無情的大火下片甲不留。
原來你也老了。弗里德沒有忘記它過往的輝煌,就像他的氣味亦留存在亞歷山大的記憶中。種羊亞歷山大把漆黑的鼻頭湊近弗里德的掌心,鼻額相蹭,年歲增長的皮囊下,靈魂並未老去。
弗里德的指尖沿著彎曲的羊角滑過,他細數角上的隆線,這曾是件輕鬆事,如今卻怎麼都數不到盡頭。
「你我都不再年輕。」弗里德微微笑,任亞歷山大把他的手舔得又濕又黏。
弗里德初到格羅斯家時,亞歷山大和他同樣少不更事。弗里德在白天釘補缺斷的羊舍圍欄,亞歷山大則利用夜晚將弗里德的心血撞得粉碎,但亞歷山大從未因此夜半出逃,總耐心等著弗里德隔日再把柵欄修好。那是亞歷山大與弗里德之間的遊戲,他們樂此不疲,直到五年後的某天早晨,弗里德沒再出現,自此亞歷山大再也沒有撞破自己的圍欄。
「伯伯。」奧圖從羊舍裡探出頭,「聽說諾鄔利的大雪要來了,您真的不進屋睡嗎?」
「別擔心,我的孩子。」弗里德把手上的羊口水抹還給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會確保我不著涼。況且,一個晚上還不夠我們敘舊。」
亞歷山大晃晃羊角,一面發出低沉的咩聲。
「真不好意思,要知道您會來,我就提前先準備了。」奧圖些微難為情地搔搔後腦,「還讓您費心準備禮物……」
弗里德眨眨眼,才注意到自己已經不需要垂下腦袋或蹲下身子對奧圖說話。
「不過是塊熊皮,你爺爺對我的照顧可比那重多了。」
弗里德離家後,隨著路克隱身山林。甫入山林初日,路克便帶著弗里德來到森林深處,聳天巨木巍峨的身影毫無動搖。弗里德在巨木前伏身下跪,垂頭親吻隆起的粗厚樹根。他動手做了副棺材,在樹上擺穩後便落腳下來。
某天,弗里德如常在森林與路克悠晃,卻見到一頭家畜迷失林中,又聽到有人正呼喊亞歷山大,弗里德領著那頭黑羊循聲而去,找到心急如焚的牧童。
牧童一見到走失的亞歷山大,急急上前來,雙手一擁小羊便哭了出來。牧羊的孩子邊擦淚,邊向弗里德連聲道謝,堅持請弗里德回家吃頓飯作為報答。
牧童是附近貝森人家的孩子,年紀比他更輕,卻已是獨立的牧羊人。
『我本來在修亞歷山大的柵欄,回頭去找個木頭,就被亞歷山大偷溜了出來。』
『亞歷山大是這羊的名字嗎?』
『對啊,因為亞歷山大是我們的家人。家人不都有名字嗎?』
弗里德先是想到路克,才想到從前家裡成群的渡鴉從沒有過名字,只有老莫里。但老莫里不算名字,畢竟他父親有老莫里,克里斯蒂安也有老莫里。
牧童領他回到牧場,帶他走過一間間房舍,認識每一名格羅斯家的成員。牧童父親慈祥和藹,親自邀請弗里德共進晚餐。格羅斯家人口眾多,繞著大桌圍起一個大圓。明明離家也不過一年半載,弗里德卻感覺當晚是他此生首次與人肩並肩地用餐。
那晚,格羅斯家甚至為他準備了房間過夜。弗里德翻來覆去,最終還是輕手輕腳地翻出窗離去。他躺回熟悉的棺材,肩膀才終於鬆了開來,但晚餐時候與格羅斯家人並肩用餐的餘熱還在。
弗里德趕在隔日清晨奔回格羅斯牧場,假裝自己是在床鋪上過了個好夜。他感覺牧童的父親似乎看穿一切,不過對方隻字不提,僅問他是否用了早餐再走。早餐過後,弗里德請求牧童的父親讓自己在牧場學習,肩頭微熱。
告別渡鴉之森的孩子以雄鹿之姿走入凡世。孩子終日遊蕩,尋覓生的模樣。牠走過冬日結冰的湖面,在春季的豪雨狂雷中奔馳,品嚐入秋後熟爛的果肉,從樹林厚重的陰影裡,走入濃辣的夏季日照。最終,孩子來到一片遼闊的草原,草原上住著野牛一家。
野牛首領見孩子形單影隻,便邀請孩子留下。孩子看著草原上追逐打鬧的小牛,想起了渡鴉之森的渡鴉。
孩子與野牛一家度過數個春夏秋冬。牠融入牛群,與小野牛奔過整片草原,趕在入秋前咬下最後一株尚未焦黃的青草,甩開獵食者的追捕,夜裡倚靠彼此溫熱的身軀和厚柔的皮毛。鹿與牛之間並無區別。
然而,孩子最終依然告別野牛一家。屆時,當年草原追逐的小牛們已成了父母,在孩子打鬧時悠閒吃草。年輕的野牛首領視雄鹿如兄弟,但牠並未挽留雄鹿,而是伸長頸子,與雄鹿頸脖交磨。
季節更迭,青年雄鹿的大角卻未曾脫落,僅是隨著時間更加雄偉,彷若永不停止生長的巨樹。雄鹿垂下大角以表感激,鹿角的末梢謙遜地觸到地上。
離開草原後,雄鹿再次回歸山林。沿途,孩子用厚重的鹿角磨擦樹幹,怎知不過輕輕一頂,不但擦去大半的樹皮,粗壯的樹幹甚至弱不禁風地折斷,彎倒,沉聲砸在地上。樹幹沉重的死亡響徹森林,震顫大地,引來春神的目光。
「我的孩子。」春神化作柔軟的陽光,輕灑在孩子的頭頂。
孩子仰首,似是讓日光親吻自己,也似以吻回應母親的呼喊。春神不在凡世,但她始終站在凡塵之上注視孩子。她見孩子與牛群共生,如今,她望著孩子再度走入樹林。
「我美麗的孩子。」春神溫柔地問道,「你是否知曉了生的面貌?」
「生,那便是愛。」孩子回答,「草原上的野牛一族深愛彼此,是牠們將愛放入我心中。草原上的我才是活過。」
「既然如此,為何選擇離開?」春神又問,「為何背離生的道路?」
雄鹿依舊面迎陽光,一滴淚水緩緩溢流眼角。
「因我明白生的必然為死亡,但我恐懼祂。我不願見到死亡來到野牛一族的面前,帶走我的家人。」
雄鹿對春神屈下前足,大角輕觸地面。
「美麗的春神,我的母親,我將畢生的愛獻給您。」孩子流著淚,伏身祈求,「因我沒有為愛心碎的勇氣。」
春神不捨孩子,她想為孩子擦淚,便揮手帶起一道春風,拂去孩子的悲傷與眼淚。頓時,樹林明亮翠綠,百花齊放,繽紛多彩,世上所有的顏色在此盛開。春神並未按孩子的請求取走牠的愛,而是將愛意化作春綠的森林,時刻陪伴孩子。
離去前,春神再次以陽光親吻孩子的額,對孩子微微笑。我的孩子,我始終在你身邊。她這麼對孩子說,卻一面暗自期望,永恆的春天終有凋零的一天。
於此,雄鹿成為樹林之主,陽光的桂冠纏繞鹿角,春綠的氣息與鹿王形影不離。在永不凋零的樹林裡,唯有永恆的春天,以及國王孤獨的自己……
「但伯伯您怎麼知道呢?」
奧圖替弗里德搬來更多厚毛毯時,這麼問道。他彎身擠到亞歷山大身旁,嘗試用毛毯讓乾草堆更像麥稈床。
「求婚的事情,我也還沒跟爸說。」
弗里德倚靠牆面,乳羊安娜湊過來舔走他臉上的乾草。
「我不知道。」他答,一面回吻安娜濕潤的鼻尖,「我只是湊巧在路上看到那頭熊。」
「湊巧?」
奧圖轉過頭來,顯然無法理解要如何在冬天裡與冬眠的熊湊巧擦身而過。
「嗯,就像一隻鳥飛上樹那樣湊巧。」
弗里德微微笑。此話不假,當他看見尼古拉幾乎被棕熊的身影吞沒,身體沒有遲疑,抽箭上弦拉弓放箭,就像他從不用學習如何眨眼。
送走尼古拉後,他回到棕熊倒地之處,紅鳶昆佩還立在樹頭替他守望戰利品。弗里德抽刀割下毛皮,一手為棕熊闔上眼睛。那時他什麼也沒想,只感覺該把這熊送來格羅斯家。
他什麼也不知道,卻依然請路克載著熊皮帶他來貝森。弗里德凝視奧圖藍色的眼,那是一對成熟的眼,青年褪去男孩的稚氣,就像入夜的天空,綴滿閃亮的星子。世界的惡意傷不了你,因你的溫柔遼闊無際,在你眼中的無不是在你的懷抱。
「你長大了。」弗里德連眼底都在微笑,但他沒像過去那樣伸手揉揉奧圖的髮,只是微笑。
他記得奧圖剛出生的模樣。他親手迎接渾身是血的孩子落入世間,小小的身軀捧在懷裡很沉。這孩子將來肯定會長成大個,他對奧圖的父親說,淚水滴落嬰孩緊閉的眼皮。
「祝你們幸福快樂,親愛的孩子。」
弗里德並不恥於落淚,卻沒想過看見燕子在淚裡對自己笑。火紅耀眼的頭髮令人難以直視,但他無論如何都想將鳳凰擁入懷中。弗里德傾羨奧圖眼裡的溫柔,若他也能是無邊無際的天空,讓美麗的鳥兒自在地展翅翱翔。
燕子的笑暖起他的指尖,弗里德起身,一心只想著在諾鄔利再見到那美麗的笑容。他向奧圖致歉,說自己想起了急事得趕回諾鄔利。
「以免他被大雪凍著了。」弗里德一手摸摸亞歷山大,簡單地告別後,他踏出新建的羊舍外,朝將至的風雪中吹起鹿笛。幸福快樂,他也想將這話獻給燕子。
許多故事總以幸福快樂作結,然這世上沒有永不落幕的演出。
謝幕後,燕子沒留在鹿王的森林,而是展翅準備返回黑白的亡靈城。燕子輕巧地落在鹿王鼻尖,再次感謝鹿王賞賜的美麗顏色。但亡靈城才是屬於我的地方,燕子語帶惋惜,生來黑白的鳥永遠只有黑白色的羽毛。
鹿王多麼希望燕子能留下,多想永遠陶醉在燕子美麗的身姿。然而,鹿王亦懼怕樹林因而凋零。
當春神將鹿王的愛化作春意綠林之時,春神對鹿王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帶著愛情來到你面前,倘若你願意回應那份愛情,那麼你便將樹林永恆的春天獻給對方。
但有什麼鳥願意多看枯萎的樹林一眼?遑論停到枝頭歌唱?春天因愛永恆,春綠是樹林唯一的顏色。燕子會喜歡沒有春天的樹林嗎?鹿王將春神的話謹記在心,深怕樹林再也不見燕子的身影,因此鹿王沒有出言挽留,而是仰望燕子展翅飛離樹林。
直到看不見燕子的身影,鹿王才屈下前足,大角親吻綠地,跪在地上向春神禱告,希望能早日再聽見燕子的歌聲。
然而,鹿王始終盼不到燕子的身影。鹿王徹夜不寐,深怕自己漏聽燕子美妙的歌聲,但從來只有春風輕聲走過樹林的腳步。
鹿王蜷縮在燕子曾落足的樹下,閉上眼睛,終日沉浸在燕子的歌聲與美麗的身姿裡頭。鹿王記得燕子滿溢色彩的羽毛,並為此開心快樂的模樣,甚至是最初喚醒鹿王的哭聲。燕子的一切都是那麼可愛。
鹿王閉著眼,不知不覺陷入夢中。那是一個沒有顏色的夢,一切都是黑與白相貼而成。牆是黑的,地是白的,高大聳立的石柱也是黑的。
鹿王來到沒有色彩的亡靈城,在死氣沉沉的廣闊廳堂中,唯有底端一座高聳的王座。陰暗的亡靈城主身覆斗篷,面色灰白,眼底是無垠的漆黑。
王座右側站著年輕的聖人,聖人一襲白袍,幾乎是亡靈城中唯一的光芒。王座左側,年長的法師身穿漆黑長袍,懷裡捧著數卷粗厚的白色卷軸。
廳堂中央,牠的燕子化身成人,站在城主面前。燕子身穿精緻的小丑服,手裡拿著鈴鼓,慘白的臉頰上畫了滴漆黑的淚水。燕子沒有開口歌唱,而是雙手環胸,沉默著。
『唱。』亡靈城主倚靠王座,用低沉的嗓音命令道。
『不唱。』燕子高傲地撇嘴。
『唱。』亡靈城主又說了一次,『不然我就燒了你寫的那些爛詩。』
此話一出,燕子扭扭嘴唇,僵硬地擺動臉頰。
『寶貝海怪,游游游啊游游游。
寶貝海怪,游游游啊游游游。
寶貝海怪,游游游啊游游游……』
聽到燕子的聲音明顯轉小,亡靈城主相當不滿。
『聽不到。』
燕子漂亮的臉一扭,艱難地唱出下一句:『寶貝小海怪──』
亡靈城主拍起手來,掌聲緩慢而餘裕,為燕子親自踐踏藝術的苦痛喝采。王座兩側的聖人以及法師沒有說話,但兩人同時露出憂傷的眼。顯然寶貝海怪一曲的問世即是獻給世界最大的刑罰。
『媽媽海怪,游游游啊游游游。
媽媽海怪,游游游啊──』
燕子忍不住了,嗚咽一聲哭了起來。那哭聲和鹿王記憶中同樣可愛,令人憐惜。燕子抽抽噎噎,真正的淚水洗去臉上虛假的墨汁,慘白的臉上流滿黑色眼淚。
鹿王想上前擁抱燕子,卻發現自己怎樣也走不到燕子身邊,倒是被腳下純白色的大理石地板越帶越遠,但鹿王依然聽得見燕子的哭聲。鹿王豎起耳,牠將不再丟失燕子的哭聲,牠要到亡靈城去,將那哭聲變成悅耳如鈴的歡笑……
鹿王睜眼,確實聽見遠方燕子的哭泣。鹿王躍起身,踏出春綠的森林,朝燕子可愛的哭聲狂奔而去。鹿王豎耳悉聽,緊抓著燕子的聲音,哭聲越發清晰,鹿王加快腳步,躍入沒有顏色的亡靈城。
亡靈城巍峨肅穆,可鹿王毫無畏懼,後腿一蹬,前足踢垮了亡靈城門。兩頭負責守門的黑牛驚醒過來,牛足憤怒刨地,咆嘯著衝撞外來的入侵者,鹿王一躍而起,足蹄踩過兩頭牛的牛頂,四支牛角打起架來,黑牛與黑牛相撞倒地,發出毫無辦法的哀鳴。
鹿王循著哭聲,衝入城殿後方的花園。黑白的花園裡,一座高塔孤高地佇立,而燕子的哭聲便是從塔上的小窗而來。高塔沒有門,亦無藤蔓纏繞,僅有那扇小窗,高高地朝下鄙視鹿王。
鹿王垂頭,以頂上的鹿角撞擊高塔,大角如鹿王的愛那般堅不可摧,脆弱的高塔應聲倒塌。頓時,碎石奔飛,揚起砂土的薄霧,鹿王循著燕子的驚叫聲衝入無光的霧霾。
然後,鹿王看見牠的燕子。燕子如夢中那般,身穿小丑服,臉上妝容脫盡,秀髮散亂,雙手栓銬在石壁上。鹿王奔向燕子,一足踩碎燕子身上的枷鎖。
燕子睜著淚眼,不敢置信。
「是你……」
鹿王垂首,舔去燕子頰上的淚痕。
「我的鹿。」
燕子再次流下淚水,雙手環著鹿王的頸,用濃厚的鼻音笑出聲,一如那時燕子在鹿王的吻下第一次有了顏色。
昆佩歸來時,鮮黃的爪上綁了一絲赤褐的頭髮。沒有書信,只有一根頭髮。弗里德輕柔地解下那根紅髮,改為繫在自己的食指上,紅褐在光照之下泛著金黃,熟悉的氣味飄散在指縫,弗里德親吻那抹髮絲,如今已沒有血的氣味。
那天離開磨坊後,血味始終縈繞不散。弗里德解開燕子右手滿是鮮血的布條,重新清洗敷藥之後,才仔細地用乾淨的布塊包起。
弗里德坐在床邊好一陣,才端來一盆熱水,輕柔地為燕子洗了頭髮,為他重編起兩條髮辮。燕子時睡時醒,兩對眼數度交會,弗里德對眼縫裡的綠意微笑,傾身吻了下燕子的眼角。燕子閉著眼沉沉睡去,嘴角依然掛著一抹虛柔的笑。
弗里德站在床邊看了許久,一直到下一個清晨降臨,別墅的門被推開,在磨坊那時手舉彎刀的老人走了進來。弗里德把剩餘的敷料交給對方,老人看了他一眼,沒說半句話。
路克在外頭等了一晚,見了弗里德便用鼻頭蹭蹭他的臉頰,弗里德回吻雄鹿。這次他沒再翻上鹿背,也沒掏出韁繩,僅是對雄鹿說,我們回家吧。路克沒有意見,放緩了腳步,陪伴弗里德一步一步走回樹林。
養蜂的少年拖走燕子時,他本可視而不見,就如他當初看見燕子舉鏟毆打養蜂的少年時,亦沒有出手相救。那本無關他的事。他不認識養蜂少年,那時他與燕子也僅數面之緣,彼此生命之間並無關聯。
但在磨坊那時,有一瞬間,弗里德將箭心對準了少年的後頸。他不清楚少年與燕子之間的恩怨,但他能夠為了燕子,讓少年就此消失。若他及時射穿了少年的頸,燕子會願意愛他嗎?不只他手上的刺青,不只肉體的交歡,而是打從心底地、傾心地愛他……
路克湊過來,舔走弗里德臉上的淚水。他大夢初醒,才發現自己把綁了頭髮的食指咬出血來。愛當真能殺人。弗里德仰頭靠著樹幹,覺得自己可笑非常。他逃了大半輩子,而愛終是找到他。他頹坐在地,任由愛情令他痛得粉身碎骨。
弗里德向來知道自己懦弱膽小。因此即便燕子從未開口說愛他,他亦無膽要求。而今,他願用養蜂少年的屍體,只為換得燕子一次示愛。這是何等卑鄙、何等自私。然而愛情眼下,弗里德無處掩藏。這是他的原貌。
半晌,弗里德才緩緩起身。路克本想踩住他的衣角,以防弗里德又像前些日子那樣,躲進棺材不吃不喝。弗里德輕輕吻了下路克,安撫地說他準備好了。
弗里德拿出剩餘的兔皮紙。食指的鮮血浸入兔皮,隨著弗里德的筆畫起舞。月夜下的太陽,他寫道,接著小心翼翼地折起兔皮紙。這是他第一次回信給燕子,但昆佩已經在等他。弗里德把紙條綁在昆佩腳上,目送紅鳶展翅飛向諾鄔利,指尖淌落的血滴濺入白雪,如玫瑰綻放。
鹿王載著燕子奔回春綠密林。在那,燕子褪去人皮,再度化身為美麗多彩的鳥兒。燕子開心地飛上鹿王的鼻尖,輕盈地幾乎跳起舞來。
燕子決定獻上更多熱情華麗的表演以表謝意,於是燕子問鹿王喜歡什麼樣的音樂和詞曲。燕子驕傲地告訴鹿王,自己是亡靈城的宮廷藝人,精通各式樂音,天底下沒有自己唱不出來的歌曲,亦無他記不得的詩詞。
鹿王眼露憂傷,沉默半晌,才緩緩地說:「美麗的燕子,若是你能留下,我願餘生再也不聽你歌唱。」
鹿王眼裡雖是憂傷,但燕子卻看見憂傷背後濃厚的愛意。燕子受寵若驚,胸口洶湧的熱意,就像愛情的顏色入皮浸骨地染上自己。燕子親暱地輕啄鹿王的鼻。
燕子開心地說:「我怎會離去?我不只留下,還天天唱歌給你聽,我的鹿。」
鹿王一聽,便屈起前足,在燕子面前跪了下來。
「美麗的燕子,我將餘生的愛獻給你。從此,你就是我的生命。」
此話一出,密林綠意不再,永恆的春天就此終結。時間流入鹿王的樹林,春綠的樹林紛紛有了其他季節的色彩,綠葉轉黃,秋葉紛落著入冬……眨眼之間,鹿王的樹林便與外頭一般的樹林無異,進入了乾枯虛空的冬季。
然而,鹿王的愛飛向燕子,濃烈的愛簇擁燕子,如火擁抱,熱烈燃燒。愛火並無燙灼,而是溫暖柔情地親吻燕子的羽毛,火焰融入燕子,燕子化身焰火。
就此,燕子浸沐鹿王熱烈的愛情,成了燃燒無盡的鳳凰。鳳凰展開華麗的炎羽,黑夜的大地瞬間亮如白日。
鳳凰降落在鹿王跟前,親密地用細柔的焰羽,拾起鹿王低垂的頸首,鳥喙溫柔地摩娑鹿王的身,宛若親吻。鹿王落下眼淚,可小小的淚水在鳳凰的烈焰之下微不足道。
「我愛你,我的鹿。」鳳凰柔聲道,輕輕地接住鹿王,「從此我就是你的生命。」
此後,再也沒有鹿王與孤獨的樹林,而是鹿王與牠的鳳凰。
美麗的鳳凰在高空展翅翱翔,而地上總有鹿王尾隨在後。牠們彼此或前或後,形影不離,所到之處,最寒冷的冬日也化為溫煦的春綠。
弗里德睜開眼,春季的氣息已在枝頭上綻開。月夜清亮,預告下個黎明即是春季。他垂眼凝視樹下白雪消褪,平坦的泥土裡埋著具剝了皮的無名男屍。這是他與燕子的秘密。
秋季,小丑在此盜走太陽,卻不經意地將愛情留在弗里德心底。
冬夢甦醒,小丑成了他的燕子,他的鳳凰,他的摯愛。月亮貪戀太陽燃燒的美麗,月亮秘密地為太陽傾心,而終究是太陽照亮月亮戀慕的心。畢竟日照之下,黑夜亦無所遁形。
前方,樹林沙沙作響,弗里德抬頭,在月光下看見一抹金屬鼻尖。他認得這聲音,是愛情走了過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