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
「最近待在二樓比較好。」
「有拍賣會?」
「不,是麻煩的人回來了。」
自落地窗傾瀉的日照將畫廊的半邊鍍上金光,大小各異的畫作排列於牆,身處陰影的肖像們傳來竊竊私語。它們的眼睛見過無數不潔的秘密,知曉這棟奢靡建築中藏匿著何其污穢的交易。
但這份不安並未渲染至朝日之下的風景畫。
陽光、湖畔、彩虹,盎然綠意自成花園,園中憫靜溫婉的王族女性正替穿著白紗裙的褐髮少女梳理頭髮。兩條雙股辮相互纏繞於腦後,珍珠似的花點綴縫隙,這讓後者看上去如同這幅畫作中的一員,毫無違和。女人滿意檢視自己的成果,稱讚對方像是一名真正的公主。
毫不吝嗇的讚美讓愛麗絲面上泛著如櫻緋紅,她回首向王后道謝,有些羞澀。女性有照顧子嗣的經驗,所以愛麗絲偶爾會被對方妝扮為遙遠國度的貴族少女。
「待在畫裡。」
畫外的聲音傳入耳中,與少女擁有同樣髮色的王后將最後一朵花別在愛麗絲的耳畔,低垂眼簾,說出與其他肖像同樣的話語:「比起『外界』,這裡才是讓『我們』能繼續活下去的地方。」
正在編織花環的愛麗絲微愣。
風掠過,髮絲如緞。
晨曦澄淨的藍被剪裁著無聲落入眼底,晴天的顏色自畫內延伸至畫外,這讓現實世界一瞬間看上去與畫中仙境似乎毫無區別。
可高聳而雄偉的西式建築絕對不會成為仙境般的存在。
「啊,天氣不錯。」
「對吧,剛好是採購部的回歸日,今天果真很適合進貨。」
「聽說這次他們帶回不少純血的吸血鬼跟狼人,保安部要開始忙碌了。」
三樓是百貨的食堂。
香氣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四溢,傳統日式料理與歐美菜系皆在此呈現。數道牆隔開員工與賓客,他們使用的空間並不相同,所以此區域出現的食客全是百貨的工作人員。研究員、翻譯、服務生……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人群中,只有非常少數的管理者知曉這些人中有一名不屬於「員工」的存在泯於眾人。
亞爾林忽略了那些隱晦的視線,從一開始的客套交談逐漸過渡至面無表情,他以平日絕不會輕易示人的神色直視坐在眼前的少年。
「看來人事部還是有用處的──用招到敵方臥底的眼光來看。」
並未將亞爾林的緊繃看在眼中,金髮精靈僅是將雙手交握於身後,向對方嫣然一笑:「中午是個很好的談話時間……那麼,已經將百貨的情報都打探完畢了嗎?如果有疏漏,或許我能利用一些職務的便利和你進行『友善的交易』。」
金,不知其名的精靈,因金髮金眼而被他人如此稱呼。他顯少現身於人群,卻更常在裏側的街道上替百貨解決礙眼的對象。比起奔馳於林間的精靈,他更像是由鮮血澆灌的惡之花。
這是亞爾林第一次直面理事會的成員。
沒有任何徵兆,對方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而初登場便直接找上亞爾林自顧自進行談話。
「你是人類。」
「除了客人,這些年想偷偷潛入百貨的人類確實不少,不在乎是想要權力、金錢、寶藏這些東西,聽說你常常徘徊在二樓……知道為什麼人類喜歡文字或圖畫嗎?」
「因為是完美的載體,能夠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直達百年後的時間,比起機械還要可靠。畢竟一幅畫可以『活著』的時間比人類還要更長。」
「嗯,只可惜你沒辦法把那裡的收藏帶出去,對吧?」
「為什麼。」
直到方才都還保持安靜地亞爾林終於出聲: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
表面上是採購部員工的精靈少年保持微笑看向不發一語的亞爾林,代表慾望的種子已經埋下,金想讓對方認知到人類與非人者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接下來,他將期待對方被惡意浸染的模樣。
回想起前些日子在畫廊盡頭看見自行走出畫作的少女,精靈理事的眼睛彎起,瞳孔是黑髮少年毫無笑意的面容。
你還剩下多少時間?他用唇語說道。
惡意沒有任何理由。
明明是百貨的「一員」,怎麼能期待這裡會有光明存在?
閒聊交談、餐具碰撞、人們的歡笑交織,為兩人對峙的畫面增添充滿生機的畫外音。年輕的理事對於這名入侵者自認充滿寬容──按照其他同事的意思,對待臥底或間諜是要抓起來榨乾價值後餵魚的──可他偏不這麼做,反而在剛才的會議裡說服其他人來處理這名少年的事情。
「我喜歡做好事,」少年咧著嘴笑,「其他理事也會時不時這麼做,這可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唷。」
對他來說,讓身處陰影裡的人正視內心的慾望確實是件好事。
耽溺黑暗,期待黑暗,成為黑暗。
這就是人類啊。
「噠。」
落地鐘的時針在陰影中前進,發出規律而機械的聲響。
與充滿人煙的三樓不同,二樓擁有展演廳、生態缸、畫廊三個不同區塊的空間,與其說是百貨公司,這裡更像是博物館被遺忘的一角: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夏景的荷花池、教堂裡悲憫的聖母、戰場中高舉長劍的騎士……數幅被冠以「失蹤」之名的畫作出現在長廊型的畫廊中,其中不乏表世界的著名作品。興許賓客會對此感到訝異,但員工們早已習慣──包含畫作的主角們。
一雙白鞋自陽光明媚的畫踏出,手持花環的白裙少女抬起頭,恰好與琥珀色的眼眸四目相交。愛麗絲面上欣喜,可維持不到幾秒便表現出困惑的模樣。
「亞爾林?」
本想送出花環的雙手微頓,愛麗絲發現對方的身影近乎溶於陽光恰巧沒有照射的區域,下意識停在原地。
亞爾林只是靜靜望著她。
他們沒有人先開口,少年身上的氛圍讓愛麗絲不敢隨意靠近,她只能默默握著花圈努力克制轉移視線的舉動。畢竟,現在的亞爾林與自己認知中的模樣截然不同,甚至可說是完全不同的人。
陌生與難以明言的情緒將愛麗絲逐漸包裹起來。窗外的樹木隨風飄動,於是原先停在少女腳邊的斜陽消失幾吋的距離,陰影更加靠近。
奇怪的感覺。
明明相處了這麼久,但現在好像……一點也不了解對方。
為什麼呢?
愛麗絲想著,她甚至有種不敢繼續直視亞爾林的錯覺。眼前的友人讓畫中少女想起先前見過的參觀者:似乎是名畫家,站在黑暗中思考的模樣依稀間和亞爾林……有些相似。
後者半垂的眼眸抬起,主動向前一步。
「愛麗絲。」
太近了。
驟然縮短的距離和氣息早已超出往日相處的方式,愛麗絲得以看見這雙瞳孔真正的色彩──清澈見底,茗一般的玉,並非自己原先所想的褐色。
像西沉的光,她想,帶著橙與紅落入地平線,邊緣的金輝如炬。
「亞……」
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令愛麗絲不由自主後退半步,原先相觸的視線隨之分離,只能下意識盯著自己的鞋尖與地板。已然失去肉身的畫中少女遺忘了一件事:慾望能驅使人類進步,亦可墮入深淵。
一向儒雅守禮的少年恍若未聞,他只是順從自己的想法伸手觸碰名為愛麗絲的畫作,以指尖感受顏料層疊的細膩與觸感。
亞爾林似乎遺忘了,眼前的少女並非靜美的物品。
面頰是屬於女性的弧度,看上去白皙柔軟且細膩,連帶著脖頸纖長。可若是抬手便能依稀感受血肉之下的骨:下顎與頸椎的曲線優美,比起湖泊裡的天鵝更像博物館中藏於玻璃展櫃的維納斯雕塑,易折,因此需要多加保護。
恪守禮儀是為了壓抑本性,但後者罕見地無視原先遵循的規則,分明的距離在此時徹底模糊界線,曾讓愛麗絲感到熟悉的安全感悄然抽離。本能的,如新芽細小卻密集的冷感爬上後頸,甚至讓少女忘記後退一步。
下滑的掌心扣住愛麗絲的肩膀,隨後虛攏握拳的左手抬起,沿著畫框般觸尋眼前的軀體。
肩頭。
鎖骨。
唇。
「啪嗒。」
愛麗絲手中的花圈墬落於地。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動靜讓長廊凝固的時間再次流轉起來。愛麗絲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她知道亞爾林的心情不佳,卻無法料到對方會有這樣的舉動。
為什麼呢?
望向少年的眉眼染上驚疑,她轉身,飛昂的裙擺、長髮,腳步邁開,耳尖與面頰覆上緋色。愛麗絲選擇融入自己最熟悉的畫作,並未回首。
像隻初次見到獵食者的雌鹿,倉皇奔入林中。
從未接觸過黑暗的雙瞳因樹影而明滅,畫中少女再次回到了王后與天鵝的畫中。尚未理解自己為何要逃開的愛麗絲想回望畫外的人,卻被突如其來的絨白模糊了視角──是羽毛,帶著湖畔的水氣與柔軟,但這不代表少女能夠繼續享受如此溫潤的觸感。自羽稍落下的勁風讓她趕緊以手護頭並且躲避搧下的翅膀,高亢啼叫掠過耳邊,那型態優美的純白鳥類最終回到了女人身邊。
「夠了,」王后伸手制止其他想要靠近愛麗絲的天鵝,「這是我的客人。」
雖說詳細原因不太明白,但愛麗絲知曉王后不喜歡讓同樣生活於此的生物靠近自己。是因為天鵝脾氣不好的緣故?少女想著。生前的她並未真正接觸過這樣大型鳥類,所以無從比較這是否正常。
或許有天能明白王后攔下天鵝的原因吧。
「我無意打擾您,」她未自己無端闖入畫中世界的舉動表示歉意,「是因為……」
「無事。」
王后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打量了少女一會,隨後嘆息,「對待非我族者還是要更謹慎些,愛麗絲。」
「男人都不是能令人安心的存在。」
忽然被提點的棕髮少女有些困惑,但還是應聲回答:「是。」
雖然有些不太明白何謂非我族者,但長輩的話總是有意義的,所以要好好思考才行。愛麗絲看向依偎在王后腳邊的天鵝,忽然感到有些困惑。
好像曾經聽過有關天鵝的神話故事?
吹散樹影的風最終讓陽光再次傾落,白紗裙連同少女的髮梢一同鍍上朦朧金輝。
此時的愛麗絲尚未意識到為了尋求寧靜,人們會親手建構專屬於自己的領地,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這便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