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根〉

〈生根〉

喀噠@kada_ta


  氣味是沒有形體的。


  但柴郡貓認為不對。這句話應該是建立在對陌生氣味的感受上,才能說是沒有形體的。氣味是記憶,多麼淡薄的味道都會順著呼吸,遁入腦海中每一段回憶的關鍵,隨後強勢卻無聲地攀附、生根、紮牢。在往後餘生碰上相似的事時,又悄然散發初時的氣味,像一朵永不凋謝的花。


  如果說什麼氣味會讓柴郡貓想起毛蟲,那應當是煙,是血。


  所有人的血都是同一種味道吧?至少那時毛蟲的血和她一樣,嚐起來都像金屬鏽蝕的氣味,糟得同樣會忍不住將眉宇間擠皺成溝壑。但毛蟲始終是那樣的笑臉,好像一直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改變,哪怕這個世界崩裂。他似乎沒感覺唇角被柴郡貓的銳利牙齒碰傷是疼痛的,反而稍微拿開了水煙壺,以那張她喜愛卻從不承認的臉湊近,把自己滲出的血印在她本就紅潤的唇瓣上。


  柴郡貓或許是驚嚇,一時之間忘了要退開,下意識想舔掉唇上的濕潤,卻只是不經意讓舌尖擦過毛蟲微啟的口。毛蟲的動作有一瞬的僵滯,但什麼也沒說,最後將自己口中的煙盡數散逸,拂了柴郡貓一臉,也悄無聲息地鬆開剛剛攬著她腰間的手。


  柴郡貓驟然吸入那些水煙,竄進鼻腔的味道一貫熟悉,卻還是讓她掩嘴咳了幾聲,嗆出的生理淚水比煙霧還快朦朧她看毛蟲的視線。然後就是毛蟲的輕笑聲傳入耳中,甚至在後來的幾天,還到了她的夢中。


  柴郡貓認為這樣的自己是反常的。


  夫人能看出柴郡貓連日來的心不在焉,以往偶爾會往外跑──不管去誰那──這幾天的頻率倒是降低了。陪著她用下午茶的時候,也不時會用叉子戳著糕點,這種行為無疑是失禮的。夫人雖唸了幾句,但在口頭上也沒多加責備。也許是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就算問,柴郡貓也只是嘻嘻笑笑的,把自己戳得不成樣的蛋糕吃光,用一點也不優雅的動作喝完杯中的茶,就轉移著話題聊起更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只是唯有她自己知道,這樣食不知味的不是辦法。


  「你最近對那個小孩做了什麼嗎?」


  毛蟲被無奈「請」進宮裡陪紅心皇后聊天時,兩人早已熟識的情況下,她也不拐彎抹角,問候一些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事,就直切入好奇的事。沒有鋪墊,更不在意冒犯,那種皇后的性格與架子也不是一日兩日。


  「仙境裡的所有人對我來說都是小孩。」毛蟲被逼迫著來到這,而不是待在他自己習慣的森林裡,本就不是很情願,更不會馬上替對方解答她想知道的事情。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也明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毛蟲不疾不徐地回應著,拿著精緻刀叉,用那些浮誇而奢靡的金銀鑲邊餐具,盛裝一些小點心。例如三明治、司康,至於最上層那些過甜的水果塔或小蛋糕,他敬謝不敏。手邊荷葉茶口的杯子裡,也早已斟滿熱紅茶。


  一切看起來都是這麼完美。


  畢竟來都來一趟了,對紅心皇后近期可能有的八卦也不感興趣,那就只好享用她宮中這些比外邊更高貴一點的下午茶了。如此一來才不會覺得在這花費的時間都是浪費。


  「我說的是柴郡貓。」紅心皇后才懶得和毛蟲把話說得彎彎繞繞,這一桌下午茶得套出點什麼才不算太吃虧吧?何況這個老友什麼性格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所以與其被動等待答案,要主動出擊才能有點甜頭吃,「夫人說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呢。」


  毛蟲把三明治給切成兩半時,落入耳裡的話讓他的刀叉頓了半秒,才叉起夾著小黃瓜和蛋沙拉的三明治放進口中。小黃瓜還是一樣清爽,不過剛才的話就讓人心煩了。


  「鬧點脾氣對柴郡貓來說不是常事嗎?」毛蟲抬眼看了看紅心皇后那一臉「你一定知道為什麼吧」的懷疑,又緩緩垂落視線,細細咀嚼嘴裡的食物,「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


  「我更不是第一天認識你。」雖然這番話聽起來也挺有道理,但紅心皇后作為女人的直覺,就是這件事和毛蟲肯定脫不了干係。沒什麼根據,可是確實也不算瞎猜,「你就不怕惹柴郡貓討厭?被女孩子討厭可是能討厭一輩子的。」


  毛蟲的內心對這些話並非不感到動搖,可是那也僅僅是片刻之間的事而已。


  「我有的是時間。而且,這對她和我來說,反而也是另一種永遠。」毛蟲低笑了幾聲。若是柴郡貓對他的情感有所轉變,恐怕他目前維持的平衡才會真正被打破。到時候那會算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縱然全知如毛蟲,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難怪柴郡貓不喜歡你。」紅心皇后還是難以恭維這種性格的男人,就算彼此是朋友,但果然不意外為什麼這麼長的時光以來,他們也只會是朋友。所以她忍不住碎嘴著,毛蟲卻還是笑盈盈的,一點也沒有生氣。


  「你們的蛋沙拉還可以再清淡一點,鹽是不是放太多了?」


  聽著毛蟲和前述話題幾乎搭不上的接續談天,紅心皇后認為今天或許得提早送客了……

  

  柴郡貓雖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毛蟲,可是對方的身影還是會頻頻在夢裡出現,似乎與天天相見也沒有什麼區別。於是在本人真的在自己面前時,柴郡貓反而感覺這個當下是夢。


  「沒睡好?」毛蟲的詢問還是一樣,沒有摻雜過多讓人不適的關心,反而帶了點戲謔口吻。柴郡貓卻覺得這樣的反應熟悉得讓人心安,所以雖仍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但還是站在巨大的蘑菇傘旁,仰頭看著總是坐在上方的毛蟲。


  「你感覺一直都睡得很好。」柴郡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倒是看著毛蟲的氣色如常,真不知道這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麼事能讓他也有輾轉難眠的一天。


  「還是我該為了什麼而煩惱嗎?」聞言,毛蟲的笑意明顯了一些,這代表自己往日的狀態,柴郡貓是看在眼裡的。畢竟沒有比較,就沒辦法看出分別。


  「你會有煩惱嗎?」柴郡貓平常不一定有耐性這樣和他一來一往的,有時感覺話不投機,兩、三句話後就一溜煙跑了。但是她也許是這陣子跟毛蟲有關的夢做得多了,夢裡的毛蟲卻寡言得很,讓她覺得有點悶。


   縱使她也很難去釐清那種悶的源頭是種什麼樣的情緒。


  「當然。我看起來像是沒有煩惱?」他們之間的對話,問題不只是問題也是答案,在旁人聽來總有幾分讓人感到疲憊,但這讓柴郡貓多了一些思考的時間,而不是把某些話衝口丟出。


  「嗯。」柴郡貓沒有試圖用其他言語包裝自己的意思,毛蟲一陣失笑,「你什麼都知道,煩惱不都是因為未知的事情太多嗎?」


  毛蟲並不全然認同這句話。


  「有很多事情,在不知道的時候才是最幸福的,你不覺得嗎?」但毛蟲並沒有直接否認這種說法,他作為全知的存在,也明白眾人的煩惱就是構築在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對事物的低掌握度導致的。


  「所以你不幸福?」柴郡貓狐疑地挑起眉,並非無法理解毛蟲的意思,但感覺幸福二字要套用在他身上,卻也有些難度。


  「遇見你後,我從沒有這樣感覺過。」毛蟲回答得毫不考慮,即使他從未認真想過幸福與否的問題,但關於這一點,他卻是能肯定的。柴郡貓則被他這話搞得一時怔愣,訥訥地短暫失去平常的伶牙俐齒,明明毛蟲說過比這些更直接的話。


  「所以你陣子睡得好嗎?」毛蟲將話題繞回最一開始,柴郡貓這才懨懨地別過頭,「沒睡好,一直做夢。」


  「試過睡前喝點熱牛奶嗎?也要多曬太陽。嗯……你常常外出,這點應該不用擔心。還是說讓夫人給你唸睡前故事?」毛蟲沒有笑她一開始的不老實,因為光是她沒有回嘴毛蟲方才那番話,已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柴郡貓就知道毛蟲只會給爛主意,卻不得不承認這些普通的拌嘴令人懷念。雖然她是永遠也不會對毛蟲承認的。


  「那來我這,我每天晚上給你唸不同的睡前故事。」


  「……你沒有聽懂我剛才說的話嗎?」


  毛蟲毫無歉意地微微笑了笑,兩人鬥嘴了好一陣子,柴郡貓差點都要跳上蘑菇傘面給他來個幾爪,抓爛他的笑臉。


  直到柴郡貓離開前,臉色總算變得好一些,不論來時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毛蟲猜想大概問題都解決了吧。雖然他還是會想起那個吻──


  如果說什麼氣味會讓毛蟲想起柴郡貓,那應當是糖,是巧克力。


  像是偷吃過家中櫃子裡放的甜食,也像是與夫人喝過下午茶後又想起要見他般,匆促來訪卻沒有收拾好這些容易讓人猜測的痕跡。就算柴郡貓的話語從來不如巧克力一樣甜蜜,但唇上的柔軟大約還是遠勝過餐桌上軟糯的甜點。


  當時磕碰出的鮮血也蓋不過那種甜絲絲的氣息。他一度停止運轉的世界,早在那第一眼之後,鏽掉的齒輪全數被汰換,時間終於又往前走,他便也不會留戀萬物停滯時的味道。


  於是當時一度失去把控的擁抱與接觸,都是可以容忍的吧?


  毛蟲從不喜歡那些糖分過多的食物,可是柴郡貓是他無味生活裡最觸動心口的甜味,嚐過一次後,就是記憶裡根深蒂固的喜好。人都有貪嘴的時候,他也只需要這麼一點點,就可以繼續度過後面更漫長的時間。


  他們的平衡依然還在維持著、延續著,不管未來還會有多少變化,又或是下一次貪嘴的時間太快來臨,他都會留好這個願望不要馬上實現。


  再多一點,就算是貪心也無妨,能再多一點時間的話,生根的那些關於彼此的點滴,到最後的最後,真的能開出一朵花吧?


  全知的他,開始希望有人可以提前預知答案,告訴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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