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重量
冬日是個冰封生命的季節。
是美、是悲傷,是封存一年的辛勞終於得以歇息,是積累一年的苦痛終究回歸雪白。
生命是這樣殘酷又美艷,季節流轉拉扯著性命的結局,不是任何值得被書寫的故事,卻是一段段能被傳唱的曾經。
當大雪被神祇的大手一揮,瞬然止息,一切都像從未發生,餘下的卻是被寒冷闔上雙眼的生命。
當你看見的死亡足夠的多、當你看見的無情足夠的真實,人是一種讓人恐懼的存在--
你終會習慣這些,波瀾不驚。
詩人站在白雪皚皚之中。
面前是絡繹不絕的人們,在一一向管事詢問和領賞,一些路邊的乞丐、流民,甚至是無家可歸的孩子--
多麼常見啊,甚至不需要一個憐憫的眼神,他們就早被拖上板車,像是待宰的牲畜一樣隨意堆疊,生命的重量在脫離肉體後蕩然無存,餘下的只有人們懼怕著的疾病以及腥臭。
艾利亞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同樣的來接了這樣的一個工作,他對逝去的性命並無嫌惡、更無輕蔑,或許更多的是一種無關悲傷的悵然,人人生來都一樣重於細雪,卻終究在比清晨還要透明的風中離去,而現在是生者決定如何處置逝者,他們變成了一種處理生命的籌碼,有資格選擇這些軀殼在世上的最後一面。
他就這麼呆站著,看著人們熙熙攘攘,卻也不離去,身上深紅色的棉質外套與披風足夠溫暖,絲毫感受不到刺骨,但艾利亞斯還是瞇了瞇眼,彷彿風雪不小心吹入了眼,分散了心神。
「……先生。」
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艾利亞斯下意識的張望了一下身旁,發現四周空無一人,那聲音的確是在叫自己,他才抬頭,看見了一位稍微有點眼熟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披著厚厚的毛絨披風,深褐色的髮絲隨著冬日早晨的微風輕輕飄動,雖然表情倒是泰然自若,但鼻尖和臉頰上微微有些泛紅,興許是被這深冬的凜風吹過頭了。
「我看你站在這邊很久了,要一起去搬嗎?」
男人問到,一邊伸手指了指管事的方向。
「我記得你剛剛是在我前面幾位去登記幫忙的對吧?」
艾利亞斯這才恍然大悟,對方應該是排在自己後方來參與任務的,這才會發現自己領完指示就這樣站在門口發愣,艾利亞斯有點難為情的笑了笑,才開口到。
「不好意思,先生,讓您看見我發呆發到出神了。」
他撓了撓後頸,微笑著向對方介紹到。
「當然好,先生,您是肉舖的老闆吧?雖然我還未有機會前去光顧,但是時常看您生意興隆,久了便很有印象。能請問您的大名嗎?」
對方倒是沒有很驚訝於艾利亞斯的認出,畢竟街道上固定的商家就是那些,尤其是販賣肉品與乾貨的店面並不多,大抵是很容易就能認出。
男人只是小小啊了一聲,就點了點頭。
「叫我霍里斯就可以了,那你怎麼稱呼呢?」
霍里斯也同樣回問到,眼前的男人有著一頭介於褐色和紅褐之間的長髮,被細細的辮子小心固定在腦後,堇紫色的瞳孔似乎帶著禮貌但有點惆悵的笑意,霍里斯自然不知道那人在想些什麼,所以大概也只是在等待對方回答的期間,稍微審視了陌生的、姑且算得上俊俏的容貌。
「我是艾利亞斯,霍里斯先生。謝謝您來詢問我,不然我可能得一直站在這發愣呢。」
艾利亞斯搖搖頭,露出一個苦笑。這個任務對他來說太過複雜,或許有他人同行,才最能讓他成功結束任務。
「那我們邊走邊看吧,管事說昨夜風雪過後,街道上到處都是……不幸的人們。」
艾利亞斯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用不幸運來形容那些已然離開的人們,霍里斯沒多說什麼,只是轉身,並指向前方的窄路,向艾利亞斯示意。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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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已然出現剷除積雪和清掃街道的人們,所以並不難行走,但冬日的風絲毫沒有鬆懈,仍然大力的撼動著行人的意志,艾利亞斯本就不大怕冷,再加上有了厚暖的外套,一時間不成問題。
倒是比自己高大上有些的霍里斯臉上那些泛紅的地方卻顯得越發的凍,男人伸出手搓了搓鼻子,卻也只是把鼻尖變得更紅,像是喝了酒一般。
「霍里斯先生,您還好嗎?」
艾利亞斯忍不住問了一句「您臉都凍紅了……」
「…………就是有點冷而已,不礙事。」
冬天的風實在要命,要不是兩人都穿著厚重的外套,就算不是路邊乞丐,光是在這風裡吹上一兩個時辰,都得把人弄的半死不活。
「要不我們搬完這些之後,去喝點酒吧?」
艾利亞斯提議到,隨意和第一次有所互動的人喝酒吃飯其實並非他的作風,但眼前主動來詢問他的男人雖然看起來總是面無表情,艾利亞斯卻感受的到對方的善意。
「答謝您幫忙我一起完成任務,我來請客吧。」
「……啊,真的嗎。」
霍里斯轉頭過來看著艾利亞斯,嘴角似乎微微的上揚了一些。
「那太好了,我可不會客氣。」
艾利亞斯眨眨眼,倒也對於對方的答應不太意外。
他們的第一個任務很快的來了。
艾利亞斯在某個巷口的陰影處瞥到了什麼,下意識的拉住了正在往前走的霍里斯。
「霍里斯先生!您……您等一下…………」
艾利亞斯阻止對方前進後就朝巷口小步跑了過去,他蹲在了那一動不動的身形之前,正想把對方那側躺的姿勢翻到正面,上臂就突然被拉了一下,霍里斯站在他身後,皺著眉頭的遞了一對手套給艾利亞斯。
「不知道是不是患病的人,戴個手套吧。」
「啊…………噢好,謝謝您。」
詩人這才後知後覺的接下手套,戴好手套便急急忙忙的翻過那僵硬的人,那人一頭金褐色的短髮亂糟糟的夾雜著雪水和泥沙,不知是凍過頭了、還是本就白皙的臉色毫無生氣,額頭和太陽穴附近都有著少許的擦傷與瘀青,乍看之下會以為只是受傷而暈厥的人類。
艾利亞斯將手指放在那人鼻下,又摸了摸腫脹的手腕和頸部,他有點茫然的轉頭,看向霍里斯。
「他死掉了嗎?」
霍里斯或許根本不需要多看,動物和人類是一樣的,當氣息止步的那一刻、脈搏在氣溫的下降中僵硬,命運是不仁慈的,這樣輕易就能帶走一個生命。
但早已知道答案的霍里斯嘆了口氣,還是蹲了下來,只是稍微看了一下眼睛和頸部的地方,就開口到。
「嗯,死了。」
「啊……」
艾利亞斯沒有理由悲傷,他跟路邊這素昧平生的軀體毫無相識,但生命的逝去就是這樣,彷彿天上的星子殞落、又彷彿另一顆新星的升起,那是人類淚水中的哀慟、卻是靈魂的另外一段旅程。
艾利亞斯只是停頓了幾秒,然後也輕輕嘆了氣。
「……是嗎。」
他站起身,向霍里斯苦笑。
「真可惜啊,就這麼沒了。」
「也……沒什麼。」
霍里斯頓了一下,他還記得記憶中那些死去的動物、死去的人--
城市之中的生命沒有得到更多的憐憫,金錢並不會買到更多的時日,而那些在刀下偃息的生命更是如此,或許也有慈悲為懷的人以屠戮動物以為吃食感到憤怒,但世界就是這樣,在自然裡尚且有弱肉強食之說,人類也是依賴著自然的饋贈而活,保暖的毛皮、營養的肉片,那僅僅是生命流轉的過程,甚至稱不上必要之惡。
那是上帝賜與萬物得以生存的次序。
「生命就是這樣,或許離開對於他們也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吧。」
或許不得一餐溫飽,也或許在主人的膝下終日受到不如畜生的待遇,冬日的女神用寒冷作為堅硬的仁慈而降福,帶走不幸的靈魂。
艾利亞斯聽聞也點點頭,總算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霍里斯先生是溫柔的人呢。」
男人已經抓起屍體的一隻腳,正在想著該如何把人拖走比較方便,艾利亞斯突如其來的一句讓他停頓了一下,他回頭看向詩人,對方臉上的笑容像是真誠的稱讚,霍里斯只是隨口說出了自己的直觀想法,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啊,會嗎?」
霍里斯差點拿剛剛摸過屍體的手套搓鼻子。
艾利亞斯看出對方不擅長回答這種突然之間的話語,便也沒有再說,只是跟著把屍體喬到一個好搬運的角度,然後向霍里斯點點頭。
能理解悲傷的便是溫柔,因為那並非人人皆能。
沉浸在悲傷裡的是多情之人、無視悲傷的是冷澈之人;
而將生死與悲傷寫上祝福的,便是生而為人最原始的溫柔。
「是的,先生。」
艾利亞斯說到,露出了撥雲見日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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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處理完那他們起初一起發現的屍體後,兩人還分別又找到了一些凍死的人們,但由於板車早就被其他先來的志願者領取完了,艾利亞斯和霍里斯只好一個一個的搬,好幾趟下來,當兩人完成工作的量時,都已經被冬日風雪凍的不行了。
所以兩個男人當機立斷的決定順從艾利亞斯一開始的提議--去酒館喝個兩杯,犒賞自己的勞動、以及用酒精暖暖身體。
「所以,那你是做什麼的?」
一兩杯熱呼的葡萄酒下肚,兩人總算慢慢暖了起來,霍里斯長抒一口氣,這才開口問到。
艾利亞斯正泯下一口溫燙的酒,他看向霍里斯,對方的鼻尖和臉頰仍然泛著微紅,但經過酒精的洗禮,此刻卻不知是凍傷的地方還未復原、又抑或是酒精的作用。
「我是……姑且算是一名遊唱詩人。」
艾利亞斯微笑著說到「您知道的,就是寫寫故事、唱唱歌。」
霍里斯點點頭,他想了想,平時在路上的確常常看見那些拿著琴、唱著歌,用氈帽或是木盒要求打賞的歌唱者,但是既然生活的範圍就是這麼些,又怎會沒有巧遇過對方的演出?
「你平時也是都在街道上表演嗎?」
霍里斯出於好奇的詢問到,艾利亞斯頓了一下,登時有點難為情的乾笑兩聲。
「是、是也會沒錯…………」
艾利亞斯總不好意思直接跟對方說,因為自己常常埋首在家裡寫詩寫曲子、又或是(以取材之名)四處尋找靈感,所以導致真正出來演出的時間並沒有其他藝人多,所以也才會常常需要兼職一些替管事跑腿、或是幫鄰居孩子修玩具的任務吧?
「可能我出來的時間不一定,或是有時候比較常在酒館裡演出,就沒什麼遇上您的機會……」
艾利亞斯解釋到,霍里斯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他不太了解所謂藝術家、詩人的工作大概是什麼樣子的,畢竟跟自己的工作模式相差太多,好奇僅僅源於尚未知曉,倒也不是對詩人閒散的鄙夷和不屑。
「您的工作倒是忙碌又實在多了,我還怕被您笑話呢。」
霍里斯摸了摸自己被酒精薰的熱呼呼的頸側,似乎思考了什麼後才回答艾利亞斯。
「那倒也……也是因為我自己的喜好而已,大家喜歡的都不同,職業不同也不代表身份有什麼不同。」
他說到,艾利亞斯恍惚間似乎看見對方的嘴角上揚了,露出一個近似於微笑的角度,詩人眨眨眼,彷彿懷疑自己也喝醉了,在這看似嚴肅的先生臉上看見笑容。
事實上是,艾利亞斯沒有喝醉,他也不確定霍里斯是否真的露出了一個微笑,但是對方的頭卻越來越往桌面靠近,彷彿即將要隨著酒精的催化睡了下去。
霍里斯說完那句話就彷彿想不出什麼別的詞語,只是沉思似的、又抑或是放空的看著前方的酒杯,艾利亞斯本來還站在那木桌的對面,他看了看霍里斯快要闔起來的眼皮,忍不住輕聲開口喚到。
「……霍里斯先生?」
酒精是神奇的東西。
他在疲憊時給予休息、在悲傷時給予避風港、在寒冷時給予溫暖。
此時被冬日風雪給消磨的精神得以透過酒精而放鬆,就連屠夫先生彷如緊鎖的眉頭都得以被解開,他似乎隨著酒館溫暖的氣息而入睡,艾利亞斯微微訝異於這樣一位男子竟如此容易在陌生的地方隨著酒精沉睡,他看著四周,划拳和爭論的客人仍然絡繹不絕,艾利亞斯想了想,坐到了霍里斯的旁邊。
總不能隨便把睡著的夥伴就這樣丟在酒館裡。
艾利亞斯想著對方今日的話,沉默嚴肅的外表下或許有比他淺短的認識還要柔軟的想法。
那是對於生命的敬重、是源於理解而生的慈悲。
艾利亞斯輕輕哼起了緩慢而柔和的歌曲,在喧鬧的酒館裡顯得突兀。
但那是今日旅程的終點、是一次偶然之中得到最好的禮物。
是生命、是寒冷。
也是冬雪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