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的距離
夕語 by 深月黎明的光爬上窗框,天色介在藍與白之間,薄得近乎透明。空氣裡有洗衣精的香,也有夜裡沒散盡的濕氣。夕語坐在床邊,聽著鬧鐘的聲音被鳥鳴稀釋,似水面下的鼓點,一下一下在心裡沉響。他深吸一口氣,濕涼的空氣進入胸腔,心跳靜了下來。這一刻,世界還沒完全醒來,沒有聲音,也沒有味道,他最喜歡這樣的早晨——一切都乾淨得像空白頁,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被誰看見。
他穿上外套,下樓走到巷口的早餐店買他幾年來從未變過的特製三明治。幾步之外,鐵板的油煙味已湧入鼻腔,混著些許燒焦味。老闆娘不在,一個年輕的學徒在煎蛋——最簡單的荷包蛋,也許是練習。鐵鏟與鐵板的摩擦聲清脆而刺耳,混雜著熱油滋滋的響聲,彷彿整個空間的呼吸都隨之躁動,不安——壓抑。蛋邊被燙得焦脆,空氣中浮著微微的焦香,以及油與蛋白結合的、那特有的「煎蛋味」——夕語想起在哪讀過,那氣味裡有硫與油脂的焦味,可那記憶有些模糊。學徒抬起頭時,笑容靦腆:「有點太焦,這顆蛋我送你。」
夕語愣了一下,才伸手接過。那顆還算完整的荷包蛋被裝進紙盒中,蛋黃半熟不熟,蛋白邊卻能看見些許焦黑。紙盒的溫度透過指尖,穿透濕涼的早晨露氣,傳進胸口,他忽然覺得那股熱氣也有重量。走回家的路上,他沒有立刻吃,只讓那焦香在鼻腔裡停留。那是一種笨拙的香氣——焦得不均勻、卻真實。
他想起很久以前,母親偶爾也會做錯味道的早餐。那時他還小,總是故意說「好吃」,以為那樣能讓她高興。其實他嚐不出來。那個謊言延續至今,他仍常在餐桌上點頭微笑,只因別人期待他說「好吃」。他並不覺得痛苦,只是覺得那樣更像一個正常人——像大多數人,有感覺,會回應。
回到家,他將三明治和附贈的荷包蛋隨意放在桌上。屋裡靜得只聽得見牆上時鐘秒針移動的聲音——嗒、嗒、嗒。他將那顆蛋夾進自己的三明治裡,咬下一口,生菜、番茄、小黃瓜、煎得焦脆的培根,搭配多烤二分鐘的吐司——專屬他的特餐,他的特殊要求——口感很是有趣,味道淡得幾乎沒有,只留下吐司邊角的苦。那苦不是不好,而是讓他確認自己還能嚐到一點世界。半焦不熟的荷包蛋替一成不變的三明治添了幾分焦香,半熟的蛋黃沒什麼味道,口感卻很新鮮,唇角微揚,那是真切的情緒。脆、硬、帶點刺,咀嚼,刮著口腔和牙齦,嚥下,感受每一口早餐緩緩滑下食道,這總能令他清醒——那是一天的開始,他以一個人獨有的方式在和世界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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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情人節來得特別早。學校裡到處都是粉紅色的紙袋與緞帶。廣電系的剪輯教室燈光昏暗,螢幕亮著各種還沒渲染完的片段,空氣裡混著咖啡與泡麵的味道。有人提議出去聚餐,有人忙著收巧克力。
夕語本來沒打算留下印象。他對節日沒什麼感覺,也不覺得自己該參與什麼。那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剪片,窗外陽光很亮,照在手背上,照得那片肌膚發燙,他卻也沒想移動。
同組的一位女同學走向他,手上端著一個精緻的紙盒,蕾絲緞帶上的金蔥在冬日暖陽下隱約閃著溫柔的光點——從這個距離,那好似點點星光。這麼想著,他瞥見紙盒下,她的另一隻手還捏著一張信封,同樣精緻,大抵是手寫卡片。他與那女孩的關係並不特別親近,除了必要的專題、課業相關交流之外,似乎沒什麼交集,夕語思索著,將與她有關的記憶全都捋了一遍,此刻卻只有茫然。裝著卡片的信封是清爽的粉色,裝飾的貼紙於這樣的場合而言恰到好處——不顯得過於濃烈、積極,卻又足夠清楚、堅定。
「送你的,自己做的。」女孩的語氣自信而堅定,口齒清晰,近乎完美地隱去那絲不安。
他抬頭,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眸,有片刻愣神。
「現在吃嗎?」他脫口而出,又忽地覺得這個問題很蠢。
「當然啊,你願意收下的話。」她笑道,語氣帶著起鬨的輕快。旁邊幾個同學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夕語將巧克力放入口中。最外層堅果巧克力在齒間碎開,中層的巧克力在口腔融化,最內層柔軟的部分迅速化掉,能輕易吞下。那味道空空的,有些甜,但那甜味很遠很遠。或許還帶些苦味,深埋在甜味之下,但那苦味彷彿也在無法觸及的遠方。他什麼也嚐不到,只覺得口腔裡黏著一層冷,濃稠,黏膩。
「怎麼樣?太苦嗎?還是太甜?」女孩問道,唇角勾起的微笑少了幾分先前的自信。咬唇的小動作透露了她的侷促,而那雙杏眸滿溢著期待。
他笑了一下,點點頭:「不會,剛剛好。」
「那就好,不知道你的口味,我第一次做,怕太苦,又怕太甜。」女孩輕笑出聲,似乎有些害羞,那笑聲彷彿她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
他跟著笑。那個笑維持得剛好,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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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他一個人走回宿舍,天氣轉冷。稍早教室裡的陽光在腦海裡閃爍,巧克力的甜味和苦味仿若塵埃,散開又落下。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一整天都在表演。
傍晚的宿舍裡,風從窗縫裡滲進來,捲起書桌上散落的筆記。空氣中飄著汗與灰塵的味道。夕語手邊放著一瓶冰鎮氣泡水,瓶身結著水珠,透明的氣泡貼在瓶壁,悄悄地呼吸。
打開瓶蓋的瞬間,發出細微的爆響。那聲音短促卻真實,彷彿心臟偶爾跳漏的那一拍。他將瓶口抵在唇邊,液體沿著舌面滑下,冰得發痛,碳酸在喉頭炸開——酸、苦、涼混成一團。他沒有皺眉,反而覺得舒服。那是一種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痛。
他反覆回想自己的那句話——「剛剛好。」那是謊言,卻是他唯一能說出口的答案。如果說「沒有味道」,別人會笑、會安慰、會追問他的感受,那些反應太沉重了,他不想成為任何人話題裡的異類——是啊,任何群體中的異類都可能遭到排擠甚至消滅,動物似乎就是如此。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在學習「正常」。
氣泡刺痛喉間時,他彷彿聽見內部有誰低聲笑著。那笑聲不屬於現實,而像記憶裡的某個片段——有人在炎夏遞給他一瓶汽水,沁著水珠的玻璃瓶在夏日豔陽下閃閃發亮,那人說:「這樣才像幸福吧?」
他不記得那是誰說的,也許只是腦中拼湊出的一句話,也許只是和自己對話時出現的台詞。
氣泡滾入胃中,膨脹、散開,揉成一團不知名的暖——溫熱,靠近心口。他微微仰頭,視線被天花板的燈光刺得發白。倏地,日光燈管眨眼似地閃了下,世界隨之顫動,沒來由地,他有種錯覺——自己被什麼抱了一下。短短半秒,氣體逸散,一切又恢復平靜。
他靠在椅背上,手裡的空瓶還在冒氣,那聲音彷彿有個小人在低聲呼吸,細碎又短促。偶爾他會想,如果有人靠得夠近——願意靠近——,是不是也能聽見這聲音?
他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在無法感受的世界裡,這些短暫的氣泡,是他僅剩能確認「存在」的方式——痛覺、氣泡、水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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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他有個小習慣——把橘子皮放在融蠟燈下烘一會兒。熱度逼出油香,空氣變得乾爽,邊緣微微捲起。他靠近聞,酸裡有甜,甜裡又帶苦,像一個人說了一半的話。那香氣裡有光,有一種讓他暫時安心的亮度。他不再去嚐,只用鼻息與觸覺去記。這些味道的替代品像微弱的燈泡,照亮他與世界之間的縫。
數日後,他仍記得那個笑——那女孩的笑,還有他自己的笑。那笑像一個細小的光點,在腦中閃爍,又逐漸暗下。他開始感到倦怠——不是身體,而是那種被迫活著的努力。他覺得生活中每一件事都像嚐不出味的巧克力——有形、無味,卻得微笑著說甜。
那晚,他忽然想煮湯。
冰箱裡有一點高麗菜、一顆蛋、幾片薑。水滾起時,他蹲下身看著鍋裡的氣泡,一個個浮上水面,像從時間底部湧起的記憶。氣霧模糊了視線,他被那股熟悉的香撞了一下。那氣味太輕,卻能讓他整個人停下。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看見母親的背影——夏天的廚房,窗外有蟬鳴,她背對他,用湯匙攪著湯,汗順著頸項往下滑。那時他還小,不懂愛,只記得她說:「再等一下就好。」
他長大後幾乎沒再見過她煮飯,也沒再問起那碗湯的味道。如今他舀起湯,試著還原那個記憶,卻什麼都嚐不到。舌面有一種溫熱的觸感,似早晨試圖回憶殘夢裡的聲音,模糊又遙遠。他輕輕放下湯匙,閉上眼,靜靜呼吸。薑的味道、蛋花的味道、蔬菜的味道在空氣裡混著——那香氣讓他忽地想哭。
不是因為悲傷,而是那香氣讓他確定,自己並非全然與世界隔絕。他還能記得、還能辨認、還能被觸動。
廚房的燈光有點黃,映在沁著水氣的鍋蓋上,似微微顫動的明月。沒來由地,他覺得那光有體溫。那一刻他似乎開始明白,自己一生都在追逐這種感覺——被誰的體溫圍住,被世界輕輕抱著。倒不是追求真正、真切的擁抱,更似渴望被允許存在的溫度。
他坐在地板上,看著那碗湯。窗外有光滲進來,玻璃上凝著一層薄霧,他用指尖在上頭寫了幾個字,又抹去。
水氣緩緩升起,鍋裡的氣泡一個接一個浮上表面,破裂、消失,一如記憶的節奏。他聽見自己在呼吸,聽見水滾、聽見時間流動。
黎明的顏色在窗外展開,淡橘與金黃交錯。光爬上窗框,他聞著湯的香氣,只覺胸口有一個位置變得溫熱。那熱度沒有名字,也不屬於誰。他靠近碗邊輕輕一吹,湯面晃動出細碎的光,閃了閃,又靜下。
他看著天色變亮,覺得胸口某處被點燃——那裡有熱,有光,也有他仍想去感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