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你的花火
花子「所以,櫻木同學可以解釋一下嗎?」
被面前的青年握住手腕,穂子向後退了一步卻正好靠到洗手間的牆壁。
他臉上彷彿精心計算過的淺笑揚起剛好的弧度,但那抹笑卻讓她感覺自己是被蛇盯住、下一秒就要被拆吃入腹的青蛙。
雖然大致上猜得到對方的下一句要說什麼,不過她還是想把握能做最後掙扎的機會。
「⋯⋯是?」
「關於怎麼會這——麼毫無防備地被其他男人握住手什麼的?」
「給妳二十秒,請作答。」
「⋯⋯我也沒料到會被抓住。」
她老實地回答自己的所思所想,然而那似乎完全不是明里想聽見的答案。
「嗯,零分。」
「我以為妳的語文能力很好?」
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然而他的眼底卻不見絲毫笑意。
「浴衣很漂亮、腰帶還特意換成了兵兒帶——頭上的花飾是我之前做的,這個勉強過關。」
「但這還是不能解釋妳為什麼穿浴衣去聯誼。」
「你不是說⋯⋯啊!」
秀眉微蹙,穂子正想著要先質疑為什麼明里現在會出現在此地,還是他的邏輯也出了大問題,隨青年靠上頸部所傳來的觸感便先讓她驚呼出聲。
我懷疑這人屬狗。
在大腦來得及蹦出什麼有用的感想之前,她只能得出這個毫無營養的結論。
或許是顧慮到她等等還得回到座位去結束那場毫無實質意義的飯局,青年的虎牙刮過女子潤白的肌膚表面,倒是難得沒有留下一圈記號般的齒印。
待他終於捨得將雙唇移開她瑩玉般的頸部,頂著一張泛紅俏臉的女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兒多了一小塊八重櫻瓣似的紅痕。
⋯⋯我要不要直接離席算了?中離感覺比解釋簡單。
「你倒是聽人把話說完——!」
好不容易克服瞬間湧上的羞恥感,穂子把人往前推開些許後憤憤開口:
「在問我之前,三条同學要不要也解釋一下為什麼你在這裡?」
「——明明說好七點在車站見面的?」
「這個嘛,因為我今天很閒?」
她覺得自己把男友掐死的衝動都有了。
*
事情源自於七夕的前一日。
被朋友提出的條件蠱惑,穂子決定答應她們「一起去聯誼」的請求。
她覬覦學校附近預約已經排到好幾個月後的餐酒館已久,這次聽她們說對方已經約好要在那家店聚餐,穂子覺得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
然而總是泡在圖書館的她並不清楚聯誼真正的意涵,只以為那不過是需要人一起湊數的聊天式飯局便答應了。
但畢竟是要跟陌生人聚餐,穂子想了想後還是傳了條訊息給不同校的某人。
『⋯⋯總之就是這樣,她們明天晚上好像缺一個人。』
她傳出去的訊息不出幾秒被馬上已讀。
一行簡短的訊息自聊天視窗底部跳出,但語氣酸得讓她差點直接拉著同學說「要不要提早一點我們今天就去?」
『被食物騙就去了?會不會太廉價?』
不用當面看見本人,穂子光盯著那行字都覺得自己能看見明里臉上的不屑。
『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已讀了?上課滑手機?』
蹙眉疑惑著青年不知為何總在這種事情上回得特別快,她只能想到對方大概根本沒在課堂上專心聽講。
『不重要。但妳是不是忘記晚點要去看煙火?而且是妳約的。』
『我們約了煙火但沒有約晚餐。』她理直氣壯地提出自己的意見。
『⋯⋯到底是哪家店讓妳寧可丟下我也要去聯誼?』
『你知道『江戶前小酒館』嗎?在我們學校附近很有名的⋯⋯預約已經排到三個月後了,我想吃。』
『而且我才不會遲到。』
感覺自己再回下去只會火氣上升,她發送完最後一條訊息後闔上手機,擺出禮貌的笑容面對她的朋友:「幾點?」
*
然而隔天的聯誼才剛開始沒多久,穂子就後悔了。
相比於有些彆扭的自己,其他人在流動的話題中如魚得水,你來我往又暗藏細微心思的對話彷彿一場小型戀愛攻防。
不過餐點是真的挺好吃的,這個鰻魚蛋捲和旁邊的蟹肉沙拉都非常適合下酒,即使單吃,醬汁與食材之間的層次也做得很精緻。
但等等還要去看花火,今天不能喝酒。
謹記著某人的叮嚀,她默默地把酒杯推得遠一些、又再遠一些。
想著插不進話題也無妨,認為她本來就是來吃飯的穂子就這樣埋頭自得其樂地吃了好幾盤。
「哎,妳就是傳說中的——櫻木同學?」
「⋯⋯你好。」
「我是西島,妳真的和月見說得一樣可愛呢。」
「⋯⋯感謝我母親基因不錯?」
「妳真有趣,有人這麼說過嗎?」
「不,一般人說我無趣。」
突然坐到面前的同學染著一頭金髮,熱絡的模樣讓她思索是否該自行退後一些。
可轉念憶起美月叮囑自己「不留下聯絡方式也沒關係,但妳要努力撐過半小時」,穂子只好硬著頭皮和對方打招呼。
青年態度帶著侵略性,在交談時明顯想拉近距離的模樣也讓她不太自在。
「妳——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我們下次可以一起去體驗啊。」
看不出她想即刻放下餐點離席的衝動,西島甚至直接握住了穂子的手。
感覺出她散發的僵硬感,她的友人湊過來將對方的手放到自己手上。
「哦呀?西島君這麼喜歡我們穂子嗎——不過你就放過她吧?考慮一下人家也很不錯唷。」
「我喜歡主動的女孩子呢,那晚點去逛逛怎麼樣?」
「當然好啊——」
「我去下洗手間。」
努力朝兩人揚起有點勉強的微笑,她用最快的速度離席想去洗手。
接著,就被在那裡守株待兔的人捕獲了。
——想當然她是那隻兔子。
*
「我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到底誰會穿浴衣去聯誼?第二,剛剛的答案駁回,請重新作答。」
重新將手放回她的腰間,明里的另一隻手貼在穂子臉上,兩人的距離像是再靠近一步就能交換一個親吻。
「⋯⋯我回答完的話,三条同學也會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嗎?」
「嗯——那要看妳給我什麼答案?」
沒有正面答應她的要求,明里有些狡猾地迴避了這個問題。
「一,我。而且你提早見到我,準備那麼久不就白費了。二,我不認識那個男的也沒有興趣⋯⋯我本來要洗手的,誰知道你會在這裡。」
「還有借過,我要洗手。」
言下之意就是她精心準備的驚喜被毀了,而且還沒洗到手。
被別人隨意握住的觸感穂子實在不太喜歡,她滿心只想把那個奇怪的感覺洗掉。
「⋯⋯別洗了,手給我。」
對自己剛才過於衝動的舉止感到兩分抱歉,明里改把手與穂子微涼的手輕輕交扣。
「好一點?」
「⋯⋯好多了。」
令人熟悉的溫度成功驅散原先的不適感,她把頭靠在對方身上悶悶地開口:「被你看到我穿浴衣不就不好玩了嗎⋯⋯我挑了很久才選好的。」
啊,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稍微在心底感動了一會,但明里並沒有要檢討自己跑來餐廳坐鎮的行為。
「⋯⋯快七點了,妳想不想提早烙跑?」
「⋯⋯想。」
誠實地點點頭,穂子實在不好意思說她自從坐下吃飯卻被搭話的瞬間開始就想拂袖離去。
下次果然還是要先理解一下飯局的性質才行⋯⋯
「我去跟她們說一聲。」
不捨地鬆開兩人扣緊的雙手,穂子匆匆離開洗手間時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那一塊印痕,嚇得她趕緊用手遮擋才重新回座。
「去好久唷穂子——」
美月笑著拍了拍她的肩,看著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把手放下的樣子覺得有些奇怪。
「咦,妳的脖子怎麼了嗎?不舒服?」
「沒事,但我可能要先離開了⋯⋯還讓你們請客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畢竟穂子是陪人家來的啊。」
並未對她提早離席的行為加以詢問,注意力已經從穂子身上轉移的男同學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跟她道別後還有點依依不捨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太貪心可不好唷,而且啊⋯⋯」
「嗯?」
「沒什麼,我們再點一杯啤酒吧。」
美月的話只說了一半,但她望著穂子離開的背影時露出一抹瞭然的微笑。
那個在她身後跟著出去、髮尾染著櫻色的男生,肯定就是她今晚提早離席的原因吧。
而且西島君完全沒注意到穂子手上的戒指,也實在有點太遲鈍了。
哎呀,看來我做了件小小的壞事呀,她想。
俏麗的長髮女子在心底對此搖了搖頭,重新對西島舉起新送上的酒杯。
「敬西島君——」
*
「嗚⋯⋯結果只來得及看到最後幾十秒⋯⋯」
很少出門參加活動的兩人錯估了花火大會的人潮,即使提早不少出發也還是遺憾地遇上了大塞車。
人滿為患的電車擠也擠不上,等到他們好不容易到達終點,已經趕不上到施放的河川邊近距離欣賞煙火。
兩人才踏出車站沒多久,就聽見廣播宣告大會結束,現在正是散場的時間。
雖然多少有在極遠的距離看到幾朵零星煙花於夜空中綻開,可那與穂子的想像還是有著落差。
「⋯⋯回去吧,不然感覺會撞上散場的人潮。」
望著只餘混濁硝煙的夜空,穂子牽著明里的手往回走去,聲音和表情都平靜得看不出情緒。
「哦⋯⋯」
不確定她到底是不是對此感到失落,他決定把那句「我們回去看重播不就好了」吞回肚子裡。
回去的車程中幾乎只剩沉默,安靜的兩人與身邊熱絡討論煙火的人們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有沒有看到那顆『菊』的煙火?據說今年是特別製作的!」
「有喔,我第一次看到五種顏色的煙火——」
「我比較喜歡『牡丹』和『柳』的說?」
「⋯⋯到站了。」
長得望不見盡頭的車程終於告一段落,穂子的表情依然無波無瀾,僅僅是在下車的時候輕輕拉了拉明里的手。
「走吧。」
溫暖的晚風吹動她的髮絲,在暈黃路燈的照耀下看起來竟也有些像不會發光的煙火。
明里一向知道穂子有時候很安靜,但他也鮮少看到她在無書可讀的情況下這麼沉默。
身為一個穩定拒絕出門人擠人的休閒派,他其實多數時候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想出去彼此推擠。
可當時的穂子難得提出要求,他便也還是答應了今日的邀約。
只是沒想到只看了一點點而已。
隨著她的步伐踏入小套房,但對方似乎並沒有即刻要去洗漱的意思。
「妳不去洗澡嗎?很晚了。」
疑惑地望著兀自整理起東西的穂子,他有點意外平日一到家就會直接跑去盥洗的女友竟然還在外頭摸魚。
「⋯⋯不,還有一點點事。」
「吃了飯又跑這麼遠看花火還不累?」
「還可以⋯⋯然後好了。」
「什麼?」
見她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轉回沙發,明里覺得自己終於能聽出穂子語氣裡的一點波痕。
「今天是七夕呢,三条同學。」
「可是,我沒有看到想看的花火⋯⋯」
「說完全不可惜果然還是騙人的。」
「回家的時候我本來在想,或許我不太適合許願也說不定,因為它們很常不會實現。」
「但七夕的初衷好像不是花火⋯⋯而是讓分隔兩端的人,見面的日子。」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想借一下三条同學的衣服。」
穂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拿出了彩色的細小便條紙,她把那些以娟秀字跡寫上心願的紙條貼在青年襯衫的竹子花紋上。
「其實這樣來看,我的願望就實現了也說不定。」
她輕輕牽起對方的手,在青年詢問的眼神之下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白紙,接著低聲唸出上頭的內容。
熟悉的幻境穹頂在眼前漫開,化為結界將他們包裹其中。
「這是⋯⋯」
隨著文字化為「真實」,有無數色彩絢麗奪目的煙花在眼前盛放。
他們看見如同心圓劈啪綻開的亮麗牡丹,有拖著長長尾巴、彷彿星河四散的柳,亦有不少最經典的菊型花火。
「是我比較不常使用的《白日夢》。」
安靜地看著煙火好一會,她才開口說道。
「因為限制很多、實戰上也沒什麼用,所以我不喜歡動用這一招。」
是超能力的變體,她補充。
「但偶爾還是會覺得,會使用超能力也不盡然都是壞事吧。」
「雖然確實有過懷抱遺憾的過去⋯⋯」
「可我果然也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所以,謝謝你還在這裡。」
她朝明里彎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絕於耳的煙火聲蓋過了心跳的聲音,穂子與他並肩坐在幻境之中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青年的手。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有細細歌聲唱起古老的歌謠,溫柔得像浸泡在星點中的搖籃曲。
「就算沒有鵲橋,當我想起你的時候⋯⋯就能夠見到你。」
「這樣很好很好。」
「七夕快樂,三条同學。」
——希望這個漫長的夢能像眼前的花火,永遠永遠,都不要結束。
——我只要這個願望,就好了。
她安靜地靠在對方肩頭悄悄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