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犬與沉亡之詩

　　智者提筆時如此祈禱： 

　　請祢降福於全善的篇頁，使它承載的真理傳遍四方，無知羊羔得以追隨祢指引的方向。 

——聖母憐乞詩篇 · 第七十七卷 智知篇 · 第五節

　　軟毛刷掃去古抄本書頁沾附的灰沙。 

　　列文的工作室十分混亂。百書，千畫，萬筆，層巒箱櫃，刀片毛刷膠液顏料各據四處，獨未留下供訪客舒適歇息的一隅，瘋狂得像是自由生長的一處山林。

　　別奢想在門掛著利奇弗爾姓氏的那扇二樓木門之後苛求秩序，他的工作室陳設毫無規律可言——這是上回一位拜訪者的感想，那名神色無奈的造紙坊學徒嘆息，全然無法相信這種環境如何順利工作。裡面恐怕存在什麼擁有者才能看見的神祕記號或隱藏地圖吧，他這麼胡謅了一句無稽之談。 

　　古物修復師樂了，現場表演一段工作室尋物的你問我找挑戰，以對方的啞口無言收尾，據說往後他更篤信超自然力量。聖母在上，可哪有那回怪事。 

　　要說這空間裡最神奇處，在於近窗的工作桌。長方形的桌面開闊，與桌板尺寸切齊的桌墊有些細小錯綜的割痕與無法徹底擦除的顏料印跡，其上不斷更替的物品彰顯此桌頻繁使用。桌角附近擺滿最常使用的幾類用具與直立畫架，那張附滾輪的工作椅右側扶手上甚至綁了盒子，方便工作者順手擺入易滾動或失蹤的小物。 

　　但中央攤放的古物從未沾染那蔓生的混亂。 

　　那裡只有整齊的書頁序列，捋平的紙尖，重新裝幀用的細線。毛刷，鑷子，紙鎮，藥劑，補紙，黏著膠。

　　這是個復生之職，將失物復得，死者復生。這是個尋回之職——自時間之河沉落的淤泥裡打撈而起，鐵膽墨水跨越洪流的誦音遙遠傳來，在寂靜的工作桌前滿漲。 

　　垂死的手抄本內頁縫合，滴滲入膠，一針一線，一紙一頁。 

　　忠誠的犬隻將追尋主的弩箭穿越山野，替牠的主尋回箭矢指向的獵物。 

　　修復師鬆開固定夾。不留痕的膠紙自記號處撕下，補紙刷染成與莎草紙均勻無法分別的同色，壓出書溝的細棍同樣功成身退。穿戴手套的雙掌捧起古書，安放入隔絕塵灰的透明袋。

　　尋回犬可不能在獵物上留下牙印的。 

　　牠們只是逡巡，從雪林與落葉堆穿過，尋得那一尾帶著翎羽的箭。他們叼起中箭的獵物，尋回犬的重要特質在於較輕的咬合力，能夠控制著不將獵物咬壞，完整妥善地搬運回來。 

　　他們的天職是自塵土與蒙昧之間帶回主人指示的事物。

　　智者提筆時如此祈禱。

　　列文在這期間裡讀了至少三四回這本長長的詩篇，順著，倒著，跳躍著，或許算不上讀。手抄本字不大，特定頁數有小範圍的裝飾花紋，他在其中來來去去，找任何一處被遺漏的傷痕，順看時會讀過一兩頁按字檢查，倒著只看墨色特輕或特重處，跳著讀便偶然地讀上兩句。

　　請祢降福於全善的篇頁，使它承載的真理傳遍四方，無知羔羊得以追隨祢指引的方向。

　　有些話他看著熟悉，例如他的祖母低聲祈禱時常唸的這段，青年此時低伏向桌面的姿態類似記憶裡脊背佝僂的長者，垂著眼多唸了一回，用軟羊毛刷又刷過一回。 

　　請祢再眷顧蒙塵的往日。他說。 

　　他的家人們會同坐在桌前，由長者帶領著低吟聖母的詩篇節錄，眾子女垂眼在心裡無聲複誦，此刻他是為首之人，書頁陣列擺放，工作室萬籟俱寂。他說—— 

　　請祢再眷顧蒙塵的往日，使其失落的光采再次生輝，被遺忘者得以受領應享有的鮮花。 

　　修復者相隔千年長河，向著日光捧起那遙遠的智者也曾經雙手向世界奉上的篇章。 

　　——而水流早已沖逝的聲音得以再傳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