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一

無題其一

單逼



  五条悟和他約在晨光正好的公園。這分明就是見縫插針惹人嫌的行為,夏油傑還是赴約了。天氣很好,他頭很痛。想必五条不會沒察覺他的不滿。知道還偏要,這才是五条悟。

  「太好啦傑你還活著。」他們兩人正面對晨光遍野,人影寥寥,還看見不知哪位飼主放任大型犬興奮無比滿草地東奔西跑。五条悟對他說:「幫我顧個小孩。」

  「不幹。」夏油傑直接了當回道。「私生子你自己認命把屎把尿。」

  「誰說是我私生子了。是我學校後輩,四捨五入也是你的後輩。高中生,很乖很可愛的。」

  夏油傑也沒掩飾,臉上露出不以為然。五条悟聳聳肩,輕描淡寫地繼續講著:「總之跟你跟我以前都不一樣。——悠仁是真的很乖,也很可愛。」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一樣好,你自己照顧也得心應手吧,悟。」

  「我得回日本一趟。」

  「⋯⋯奔喪?」

  「不是。很遺憾沒能承你吉言,傑。沒那麼天降好運。」五条悟換了個姿勢蹺腳,「嗯,你也知道,一籮筐煩人爛橘子風乾前最後的腐敗臭味吧。」

  「帶著你那位小孩一起回去一趟不好嗎。」夏油傑看著遠遠那隻大型犬,白晃晃毛絨絨蓬鬆鬆的生物看起來比他還要適應早晨的陽光,洋溢生命活力,撲騰躍動,簡直不能更顯眼。

  「聽起來對你那小孩日本也算是歸鄉懇親。帶他回去,」夏油傑這樣建議,「對你沒有壞處吧。」

  如果是如同五条所說的好孩子,那麼待在五条身邊也不見得會有多少負擔。況且,以夏油傑對好友的瞭解,能讓五条悟有心念及並且瞻前顧後認真打理,那肯定是很有份量的人物。無關身分家世財富地位,區區一位同樣生而為人的單一個體,竟然能讓五条悟發自內心紆尊降貴做這些事,勢必只是對五条悟本人而言無法取代的重要存在。

  那樣的存在,待在悟身邊才是最安全。

  「對悠仁沒有好處啊。雖然我很想啦,但是日本對他來說,大概是歸鄉卻沒有省親吧。」

  夏油傑這時才轉頭,看向坐在旁邊的多年好友。這個國家跟日本不一樣,公園的長椅他們兩個好端端坐著也不會撞上肩膀,五条悟雪白的頭髮也不像他們在日本時那樣格格不入;在這國度,不論是五条悟還是夏油傑,食物合不合胃口暫不評論,倒是他們都能站直身體,不用終日低頭屈膝做人。

  陽光落在五条頭髮臉上,很是扎眼,夏油傑也沒覺得有什麼好看。他已經看懂。

  他移開視線,放眼望去沒看到那隻大型犬,轉而要找,夏油傑聽見五条悟開口:「你也該從半死不活變回活生生的人了。」

  五条悟說:「幫我顧好悠仁。」

 

 

 


  虎杖悠仁不是教人費心的孩子。就如同五条所述——夏油傑本來持保留意見,畢竟,回顧他跟五条頗為可觀的高中生活,從同樣浪蕩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五条的口中說出來,所謂「乖巧可愛」都得要七折八扣——但是虎杖悠仁顯然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很乖。乖巧,懂禮貌,貼心,開朗而且討喜。真的很好。甚至夏油傑都有點疑惑,五条悟到底是做盡什麼缺德事才把虎杖悠仁拐得遠渡重洋,跟著輾轉落腳異邦。

  「我跟悟前輩,啊,現在是悟先生了——我們文書電訊通信了一年,後來他回日本就順道找到我,把我一起帶來了。」

  同樣的公園,同樣的早晨時光,虎杖悠仁站在秋季色彩對比鮮豔的青草綠地,金紅落葉隨他輕快的步伐紛亂四散,虎杖悠仁動作俐落熟練地拋出飛盤——那隻通體雪白的大型犬砲彈般朝著半空中越來越遠的飛盤,白毛蓬鬆迎風飛舞,狂奔而去。

  夏油傑勉為其難答應五条悟幫忙顧人,一個小孩;他可沒答應幫忙照顧長滿毛的畜生。還好那不是虎杖悠仁養的狗,也不屬於五条悟——夏油傑現在覺得,五条悟說不定還挺像那隻玩得瘋不認生的狗:追隨虎杖悠仁的舉動,飛撲跑跳,上蹭下竄;玩得氣喘吁吁,笑得合不攏嘴。

  這隻薩摩耶犬的主人另有其人。虎杖悠仁說,他是因為狗主人的身體有些意外狀況,機運使然臨時接下這份代為遛狗的工作。

  「很難想像悟會認真跟誰通訊聯繫。」夏油傑坐在長椅上,看著一人一犬重複著丟失重拾的戲碼,安靜地問,「我還真沒見過。該不會這份工作也是他幫你找的吧?」

  白色大狗跑遠了,虎杖悠仁空著手,於是有機會毫無阻礙走來夏油傑所在的長椅。他在他身邊坐下。夏油傑能看見虎杖悠仁額角髮際細碎的汗,透著晨光,連呼吸都洋溢生命的熱。

  「三年前吧?悟先生和我第一次通信。」虎杖悠仁有一雙大而明亮、澄澈吸引人的眼睛;蜂蜜色調的眼睛笑著的時候,整張臉好像也泛起透亮的甜意。是顯得很好親近、會讓人想要坦承相待的純真誠摯的孩子的臉。

  「我自己碰巧找到這份工作。米露齊很可愛,而且很乖。」虎杖悠仁笑著說,「能有這份工作我滿開心的。」

  米露齊是那隻薩摩耶犬的名字。此刻正銜著飛盤跑來,還很遠,步履輕巧,尾巴已然搖得歡快。

  夏油傑看著那隻白色大狗雀躍地一路顛顛跑來,鬆口把濕漉漉的飛盤落在虎杖悠仁坐著的大腿,隨後鼻吻拱動,毛絨絨的頭顱耳朵蹭著虎杖悠仁的腰際腹部,最後整隻蓬鬆白絨絮的上身都趴在虎杖悠仁腿上討摸摸。

  虎杖悠仁把飛盤挪開,兩手寵溺地揉摸大白狗的臉頰鼻吻。狗的舌頭口水都舔遍沾滿他的手。

  「⋯⋯如果夏油先生不方便,我可以辭退的。」虎杖悠仁安靜說道。

  陽光升溫,一切都太過明亮。夏油傑看著虎杖悠仁被得寸進尺的大白狗前腳踩上雙腿湊近了舔臉。男孩沒有推開那個幾乎要把他整個上身掩蓋的白色大毛球,勉強能看到的手指還在留戀地摸搔一聳一聳的毛耳朵。

  夏油傑說:「不用顧慮我。」

  「可是,夏油先生看起來、不太擅長早起的樣子。」虎杖悠仁的聲音斷斷續續,他像是一邊避開薩摩耶犬的親暱示好,一邊顧及看不見面孔表情的夏油傑。

  「有話在先。我總不能放任小孩一個人在清晨的公園獨自遛狗。」夏油傑看著視線中的一人一犬。他答應了悟。而且,虎杖悠仁也不是讓人排斥作伴的對象。

  「米露齊會保護我。」虎杖悠仁說,對著狗毛絨絨白晃晃的鼻吻額首,「是吧?米露齊?」

  狗兒哼哼唧唧,隨即嗚喔輕嚎一聲。

  「剛才說隨時可以辭退的是誰呢。」夏油傑打趣。

  薩摩耶犬坐回草地,安份地將頭枕在虎杖悠仁膝蓋雙腿。黝黑的眼睛由下而上,一副不能更乖巧、裝模作樣偷瞧著坐在旁邊的夏油傑。

  虎杖悠仁手指還流連鬆軟、日光下新雪一般的白毛團中。

  虎杖悠仁在微笑。「就算那樣,我也會再去,為了見面。」

  他堅定的視線彼端,是夏油傑。

 

 

 


  三年,三年能夠改變多少事情?可能養死掉一盆多年生草本盆栽。嬰兒學會爬學會走變得懂事會說話;中學的孩子步入高中;五条悟的日文第一人稱會改變,變得不那麼鋒芒畢露、不那麼囂張狂妄,不教年幼孩童心生恐懼或使年長人士備感冒犯。

  三年,夏油傑一直沒有復學。他在好友高中跳級畢業進入大學、一隻腳踏入社會的現在,彷彿遺留在某個時間毫無進展的封存默劇;歲月像繞過他,漠然向前徑直流去,日復一日,漸行漸遠,而他形同水裡浮屍,隨波逐流,放任頭髮及肩,逐漸及腰。

  也未必一直都是這樣子。出院的時候,夏油傑著實剪過頭髮;剪得很短。那時他剛獲准離院,完全康復曠日費時,遙不可及,不知要耗到幾年幾月;頭髮什麼的於是在漫長的臥床與復健的過程裡,被其他更重要更需要嘔心瀝血的待辦事情安插順延到後頭去。有時候打從心底覺得煩,夏油傑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隨手剪幾刀了事,但就是時至現在,他右手臂要舉過肩,精細動作長時間維持還是有些困難。

  原來,在這段時間,五条悟越洋遇見虎杖悠仁。他們相識之後,虎杖悠仁不曉得是出於何故,竟也情願跟隨非親非故的五条顛沛流離異國他鄉。

  有時候夏油傑會想,這一切說不定就是個惡劣的玩笑。他從來沒醒。這不過又是一場昏晦不覺沒能死絕的夢境。

 

 


 

  虎杖悠仁搬來夏油傑住的公寓,行李就一只皮箱。夏油傑認為他是揀選生活必需品,為了不造成任何人困擾,輕裝簡行跨越半個城市來投靠他。重要的東西大概都還留在虎杖悠仁原本住處。這樣也好。夏油傑想。那件事以後他沒再住過獨棟房子。這間公寓無疑容不下虎杖悠仁和五条悟共有的所有東西。

  適合單身入住的公寓。兩個房間,衛浴廳廚兼具。稱不上寬敞,也不至於狹迫。地板有污漬,壁紙花紋難以辨識,也無所謂;人生來立於擺脫不掉的各種窩囊事,活著也不需要無時無刻搞清楚壁紙什麼花紋到底什麼顏色。

  虎杖悠仁好像對這一切都沒有怨言。他大可以要求夏油傑收拾家當移駕過去虎杖悠仁一直在住的、過去一直和現在人在大海彼端的五条悟共同起居的那間房子;但他沒有。虎杖悠仁跑來和夏油傑窩在冷漠城市荒蕪迷宮盡頭的一處死胡同;半夜會聽見警笛,或是牆壁後面鄰居沒關電視的沙啞嘈音,窗外不知哪戶人家嬰兒哭鬧,老半天不會熱還關不緊的浴室花灑整夜滴水⋯⋯

  對這一切,虎杖悠仁都沒有怨言。他帶著符合他年紀的高中生特有的好奇心,像是參加為期未知的修學旅行(或是夏油傑很不情願多作聯想的棄置房產試膽大會),對於變換後該是惡化的生活環境,虎杖悠仁都帶著渾然天成、樂觀輕盈的新鮮感,一面享受一面逐漸融入。

  終於在虎杖悠仁光著上身跑出來說洗澡水不會熱的三天裡的第五次,夏油傑良心發現,秉持著不能讓家裡小孩洗冷水澡的負責任監護人的頭銜,親自動手要把他以季為單位漠視的浴室熱水管線辦好。

  「虎杖,幫忙把那支扳手遞給我——謝謝。」

  「夏油先生還會修繕自來水管線嗎?」

  「姑且試試吧。專門的管線工人要來也沒那麼快,真的不行再考慮備案也不遲。」

  「⋯⋯我來以前,夏油先生都沒遇過水不熱嗎?」

  「兩人以上才成立自救會。議案今天才受理。」

  「欸?那夏油先生你一個人都怎麼辦?」

  「廚房有電熱壺。」

  虎杖悠仁笑出聲:「光著身體燒水嗎?」

  男孩站在浴室門邊,把狹小的浴室空間留給蹲在瓷磚地上面對牆壁管線的夏油傑。虎杖悠仁就連笑聲也很明亮,很單純,在窄小浴室裡反射回音也沒有勾起絲毫負面情緒。透明輕快,真心不掩,像是春日暖陽一樣的少年人的嗓音。

  夏油傑在陽光眷顧過後安靜下來的浴室裡旋開檢視管路內部,透過手電筒的光,看起來像是更上游的地方就斷流了。他想把管路重新復原拴緊,手卻有些不聽使喚。

  金屬螺絲落在瓷磚地,又輕又響。夏油傑一手追著那個滾遠的小物件,轉頭才看見虎杖悠仁什麼時候也學他蹲在地上。離他不遠不近。是對此刻夏油傑非常適切的距離。虎杖悠仁身上罩著一件尺寸過大的黑襯衫;應急措施——這副單薄模樣,他果然還是小孩——男孩的衣服幾套洗好都還沒乾,那是夏油傑買完就沒穿過的新品。

  虎杖悠仁伸出手,手指堪堪從袖口露出指尖,過長的袖幅沒有妨礙他動作。他跪在瓷磚地,伸長背脊手臂,延展出優美靈活的弧度,幫他拾回那個滾去牆角的零件。

  「⋯⋯喝茶休息好嗎,夏油先生。」虎杖悠仁問,眼睛還盯著交付到夏油傑掌心的螺絲釘,「我來燒熱水。」

 


 

 

  這段插曲爾後,一直到專門人士正式造訪修理好熱水管路——鍋爐供水問題,不只他們,整棟樓都沒熱水——虎杖悠仁也沒過問也沒多話,順其自然肩負起準備洗澡水的差事;他會一邊在廚房餐桌安分做學校功課,一邊顧好爐火上漸漸煮沸的一壺水。那幾天,夏油傑的公寓室內晨間夜晚聞得到燒沸的水蒸汽。在強風乾燥,日夜溫差一天一天彰顯的暮秋,虎杖悠仁守著瓦斯爐青紅的火苗,確保他們都有溫度適宜的水可以洗淨身體,又一天開始結束。

  偶爾虎杖悠仁會跟五条悟用手機通電話。只有這時段,虎杖悠仁會避開和他共處一室。夏油傑注意到,虎杖悠仁除了更衣只有和五条悟通話的時侯會關客房房門。有沒有鎖不得而知。夏油傑不曾在那時走近。無意嘗試。

  他並不特別想知道虎杖悠仁和五条悟會聊什麼。五条悟也不是把人塞過來就沒再聯絡;他隔三差五會傳訊息詢問夏油傑關於虎杖悠仁的近況,不回覆他就死纏爛打要夏油傑傳虎杖悠仁的即時照片給他才願意消停。

  悟。你是不是忘記有時差這回事。

  我被困在爛橘堆裡,時差根本不值一提。

  我真不曉得我為什麼還沒封鎖你。

  你怎麼能這麼無情,傑,你有悠仁陪,快樂逍遙,我在這裡水深火熱,發個照片幫個朋友很難?

  現在凌晨三點。沒有照片。

  我要看悠仁的睡臉!現在正是時候!

  夏油傑果斷把五条悟封鎖了,蓋好被子回去睡覺。明天是休息日——多虧五条悟,已是今天——他一大早還要開車載虎杖悠仁去接那坨白色大毛球;他的車椅鋪墊會再白一個色階,然後到公園遛狗,永無止盡地掉毛,彷彿冬天未到就已有降雪、或是某個貪吃鬼大庭廣眾遍地遍地撕棉花糖吃。

  虎杖悠仁對於改變夏油傑的生活作息頗感虧欠。他甚至會提早起床,就為了要讓夏油傑醒來有熱騰騰的早餐可以享用。早餐沒能共享,倒是歉意變成共有。夏油傑還沒狠心到執意要讓身處成長期的小孩犧牲睡眠來服侍。橫豎他沒有所謂正職工作,時間安排自由隨意;再者剛醒的幾小時,夏油傑多半沒有胃口也不會進食。無論是把虎杖悠仁用寶貴睡眠換來的早餐吃下去或是倒進垃圾桶,對夏油傑而言都是慘痛苛刻的抉擇。

  「別費心了。」夏油傑說,「路上可以買你想吃的。」

  「我做一餐很簡單很快,而且省錢。」虎杖悠仁說得輕描淡寫,「不合夏油先生口味,我可以改。」

  「我沒意見。做你想吃的就好。」

  「⋯⋯夏油先生不喜歡吃東西嗎?」

  「你一定比我還清楚冰箱裡有什麼吧。」夏油傑這樣回應。

  虎杖悠仁不說話了。夏油傑猜想對方是回想起來入住這公寓第一天,打開冰箱當下的震撼困惑。指控他不喜歡吃東西也無妨,硬要說,夏油傑其實對於食物沒有太多要求。他很長時間只吃醫院附餐,能正常進食以前,有一小段時期他甚至是斷食,以中央靜脈注射的方式獲得身體機能所需養分;就算這樣,恢復生活以後,他也沒有從進食的準備或是過程當中重拾多少感動。他還是復健也健身,盡可能維持體能肌肉,但那較像是出於慣性,並非真實樂在其中。

  虎杖悠仁還是高中生。沒道理讓努力生活、大好人生將來有望的孩子屈就,跟他一起惡食度日。夏油傑在虎杖悠仁搬來以後出門採買的頻率增加,其中不少是原型食材。逛賣場的時候,他能看出虎杖悠仁的視線所在,對於購買成長期食慾好奇心旺盛的少年所需的食物飲品廚具也沒什麼抵抗。

  虎杖悠仁喜歡做飯,每餐一律準備兩人份。小孩對食物興趣盎然;平日早上要趕校車、午餐是自己備好帶去學校的便當、下午放學回來自己簡單弄個零食點心,只有晚餐或是周末有機會和夏油傑隔著餐桌照面。

  現在他終於發現,在他吃得開心、品嚐鑽研各種新奇滋味的時候,夏油傑什麼感覺都不曾有。

  他看起來很錯愕。夏油傑漠然地想。站在玄關門口,夏油傑已經換好外出服、套好鞋,對著狹小公寓能一眼望見的廚房裡的虎杖悠仁——手上還有準備到一半的食物,那似乎是三明治的前身——夏油傑只是取過車鑰匙,打開公寓門。門廊清冷的空氣鑽入室內。

  「我去把車開來,昨天停得有點遠。你按照你時間就好,虎杖。」

  夏油傑頭也不回走出門。

 


 

 

  高中時期,有車的同學地位超群;開趴約會兜風無一不需要車輛,密閉的車體也提供情慾上頭急不可耐的情侶親熱的隱私以及空間。鐵盒子的門片一旦關緊一鍵加鎖,車內人若沒有嚴詞拒絕,身體關係無疑直上高速道路,當晚的床伴不要走錯路幾乎勢在必得。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夏油傑在駕駛座,車沒熄火,看著虎杖悠仁在一幢獨棟洋房的正門口,和門後探出上身的人說話。洋房正面的草坪看得出細心整理,灌木叢想必前些日子才精細修剪,今晨新落的金黃枯葉零星點綴,走道邊還擺放一個南瓜裝飾。夏油傑後知後覺想起,的確就快萬聖節。

  虎杖悠仁結束談話,循原路朝夏油傑所在的車輛走來,身旁沒有那個總是歡天喜地橫衝直撞想要把他絆倒的白毛團。

  「怎麼了?」夏油傑在男孩打開副駕駛座車門時這樣問。雖然他想他已經知道了。

  「米露齊狀況不太好,」虎杖悠仁說,在他身旁安坐,拉過安全帶繫上,全程雙眸低垂沒看他,「好像吃壞肚子,今天先不去公園玩了。⋯⋯威爾森先生正在照顧。」

  幾秒鐘的時間,夏油傑沒有說話,沈默更動排檔,將座車駛離路肩,重新上路。

  「他可以打電話通知一聲。」夏油傑說。

  「威爾森先生一整晚沒睡,」虎杖悠仁聲音很安靜,「剛才也是,他看起來很累,都有黑眼圈了,米露齊甚至沒有跑來門口,我⋯⋯」

  秋天尾聲的金白晨光落在眼前柏油路,一視同仁,無私照亮引擎蓋、擋風玻璃、儀表板以及虎杖悠仁的臉龐。尚未完全褪去孩子氣的面孔好像還能瞧見細軟的胎毛,朝陽撫亮他的額頭,落在弧度優美的眼窩鼻樑鼻尖,脣峰下頷;像刻意聚焦停留,待他說完。那張臉在象徵一日初始的光線裡茫然若失,眼睜睜發不出一點聲音。

  夏油傑安全駕駛,不發一語開著車,回過神來,他一手已經輕輕拍撫男孩頭頂。假日早晨車流稀少,夏油傑雙眼還緊盯遙遠的前方行車,手指掌心沒入感受虎杖悠仁的頭髮。其實沒有看上去扎人。比起初見生動飛揚的氣勢,男孩的頭髮摸起來更貼近髮絲顏色給人的印象:柔韌順從,和煦慰留,觸感良好。下一個號誌燈還沒見影,夏油傑也就一直沒有轉頭看。

  這年紀,再怎麼懂事,感情的振幅還是如此鮮明強烈。他想,作為年長的一方,他可以體諒,在妥當的時候閉眼迴避。青春年少,臉皮總是薄。他算過來人。他能理解。

  「⋯⋯夏油先生。」

  「嗯。」

  「我還會,還會有機會彌補夏油先生每次陪我週六早起嗎?」

  虎杖悠仁問。斷斷續續的話語帶點鼻音,沒有顫抖,故作鎮靜徵詢他意向。

  晨曦突然變得光耀刺目。夏油傑緩慢眨眼,號誌燈正在逼近,是紅燈。車體靜止,他終於轉頭面對虎杖悠仁,直面迎來日光當前那雙清澈見底的琥珀眼睛。

  「我想吃蕎麥麵。」夏油傑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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