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回應
─On land─
瓊恩・克羅斯焦急地在大街上走著。
他步履匆匆,手中緊攢著一條嶄新的羊毛圍巾──這是他弟弟的,家中最年幼的孩子,在自己哥哥一個轉頭的時間,就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只留下一條還帶餘溫的圍巾。
弟弟不常出門,幾個比較常去的地方他都找過了,只剩最後一個。
老天保佑。瓊恩想著。拜託他可千萬要在那,千萬別跑去其他地方。
他奔走在老舊的石磚道上,行人馬車的蹤跡越來越少。這裡是首都的荒涼地帶,極少人會閒逛到這裡,不僅因為它不如中心區繁華,更是為了避諱。
這裡是中央墓園。
瓊恩穿梭在一眾石碑中,急忙地四處張望。他對此處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很熟悉,弟弟來這,他唯一會去的地方只有──
他停下腳步,熟悉的墓碑前只站著一個人,背對著他,在如此難熬的寒冬裡依舊衣著單薄,上身僅穿着一件襯衣,右手臂的袖管空蕩蕩的,正隨風擺動著。
「艾爾頓先生。」瓊恩開口呼喚道。
艾爾頓先生轉過身,他今天沒有戴著之前的黑色眼罩,貫穿左半張臉的醜陋傷疤連同白盲的瞳仁毫無遮掩地出現在瓊恩眼前──是錯覺嗎?總覺得他相比他們上次見面時又消瘦了許多──瓊恩暗暗想到。
艾爾頓出現在這裡,瓊恩並不意外,基本上他們來這時,十次有九次都會遇到這位幫助他們良多的好心先生。二哥的工作、一家的生計問題、新的住處──還有大哥的殉職賠償,都是這位艾爾頓先生替他們安排好的,讓驟然失去親人的三兄弟能夠維持正常的生活。
這是我欠你們的。艾爾頓先生曾這麼說過,雖然他們都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是艾爾頓先生一直這麼堅持著。
「午安,瓊恩。」艾爾頓先生面色如常地向他打起招呼,嗓音嘶啞,像夜啼的烏鴉。「你是來找肯特的嗎?」
肯特・克羅斯,他走失的弟弟。瓊恩點點頭,雙手不自覺地扭扯著手中的羊毛圍巾。
「不巧,我已經請人送他回家了。」艾爾頓先生說著,伸手順著他來時的路筆劃著,「可能是因為走不同條路的關係,你們才沒有遇見,但等你回到家後,他應該也在家裡等著了。」
瓊恩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點點頭,十二月的寒風悽慘凜冽,每呼吸一次便以磨人的冷意刺痛鼻腔,但他還是無法忽略其中夾帶的、濃重又刺鼻的酒氣。
墓碑前散落著幾個酒瓶,都已經空了。
「艾爾頓先生,」瓊恩嘆了口氣,眼前人辦事向來使人安心,他願意相信自己的弟弟已經安全到家,只是放心不下眼前這人──哪怕他比自己大上好幾歲──「酒喝多是很傷身體的,冬天不注意保暖也是。」
艾爾頓先生還是笑著,他雙頰帶著一點鮮活的紅色,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喝酒喝的──反正絕對不是健康的紅潤,反而像快燒到頭的煤碳。「我沒事,別擔心。」他擺擺手,「你早點回家吧,肯特還在家裡等你呢。」
他轉過身,再一次面向墓碑坐下,一如肯特、瓊恩倆兄弟來前的模樣,「算我多嘴,回去之後記得提醒肯特,」艾爾頓先生說道:「別老是往墓園這邊跑,他還小,很容易遇到壞人的。」
瓊恩張了張嘴,幾次反覆,卻還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他一向少言寡言,腦子裡安慰人的用語貧瘠又空泛,只能對著人家的後腦勺沉默。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他們都感同身受,他二哥將自己全副心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他弟弟到現在還是時不時往墓園跑,他又要基於什麼立場去勸告別人呢?
瓊恩最後還是選擇對此保持沉默,只是向前走到了男人身旁,「艾爾頓先生,請多照顧自己一點吧。」他說著,將手中的羊毛圍巾交給墓碑前的人,勉強寬慰幾句,「離開的人要是看到你這樣傷害自己,他們也會放心不下的。」
這簡單的一句話耗盡了瓊恩・克羅斯的勇氣,他不等艾爾頓先生做出反應,便像來時那樣,急匆匆地離開了。
葛蘭迪・艾爾頓看著懷中的羊毛圍巾。很柔軟、也很暖和,他想,卻沒有將它圍在脖子上,只是抓在手中。
他已經體會過海水的冰冷、死亡的冰冷,冬日裡的的寒風對他來說只是幾滴水珠灑在臉上而已,他已經不會感到寒冷了。
眼前的墓碑有著和他一樣的溫度,「諾特,」他叫著,剛好,眼前的墓碑上也寫著同樣的名字。「你的弟弟們都在慢慢長大了,像你說的,他們都是好孩子,別太擔心。」
他將圍巾圍在墓碑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另一塊墓碑前,空蕩的袖管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晃蕩著,連同他消瘦的身形一起──他沒有醉,只是失去左眼和左手後很難保持平衡──「嘿,」他對著另外兩塊石碑故作輕鬆地招呼道,「圖班先生、馬雷,你們會冷嗎?」
墓碑無法做出回應。墓碑是不會做出回應的。
「應該不會吧,」葛蘭迪自問自答著,「當初特地請他們把你們安排在一起,有人陪著比較不會冷吧。」
葛蘭迪想起剛才遇到的肯特・克羅斯,小孩脖子上掛著眼熟的貓頭鷹木墜──他哥哥當初準備的生日禮物早已在那場浩劫中,隨著噬人的瘋浪消失無蹤,他後來又準備了一份,樣式完全不一樣,但是至少、至少可以告訴他們,他們哥哥曾經準備的驚喜。
他靠在墓碑上,「抱歉了小馬雷,借我靠一下。」他說,想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忍不住笑了出來,「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墓碑是不會拒絕的。
「算了。」葛蘭迪・艾爾頓嘆了口氣,靠在墓碑上閉上雙眼,「就算你拒絕,我也聽不到了。」
有人陪著比較不會冷吧?
─On the sea─
海上航行的日子總是很無聊。
托馬索・曼科尼自吊床上醒來,一旁的老船員發出如雷般的鼾聲,在海潮與吊床的帶動搖晃下還能安穩地沉浸在睡夢中,甚至在翻了個身之後,繼續用自己的呼吸在船艙裡打雷。
……真羨慕這種不動如山的睡眠品質。
托馬索悄悄翻身下了床,試圖貓著腳步走出船艙。走到半路又覺得沒有必要,那打呼聲比十個他加在一起的走路聲都要大,便一如往常地拖踏著腳步,走出船員們沉眠著的船艙。
他爬上甲板,海潮的聲音漸漸清朗,月光落在手背上,輕易鍍上一層流光的銀色。
甲板上已經有人了。
「睡不著嗎?」
船舷邊的畢維斯船長回過頭來,看著剛爬上甲板的小孩,「這個時候不睡覺以後會長不高喔。」
經過這一陣子的相處,托馬索已經很擅長應付這位船長了,「老庫倫打呼聲太大聲了,」他抱怨道,緩步走向畢維斯,跟著一起站到船舷邊,「根本就睡不著。」
「哈,我以前也很常這樣。」畢維斯笑著說,「不過後來習慣了就還好,有時候不聽甚至還會睡不著。」
托馬索無法理解這種煩惱,只能轉頭裝作安靜看海的樣子。
他們現在身處於歐羅巴大陸東南方的海域,離最近的陸地還有大概月餘的航海路程, 目之所及的海面一艘船也沒有,彷彿廣闊汪洋之上就剩他們這艘船隻,天邊弦月倒沉海面之下,連帶拖拽著滿天繁星一起,在薩麥爾號的航線下沉默。
風拂動兩人的衣擺跟髮絲,一時之間,無人打破這份沉默。
托馬索把自己掛在船舷邊上,眼神卻一下又一下地往身旁的船長身上飄。畢竟年紀尚小,還沒經歷過長期且煩悶航行的打磨,少年依舊是耐不住安靜的性子,他欲言又止,短短的指甲在凹凸的木欄杆上抓撓著,來回不知多久,卻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幹嘛?想說什麼就說。」畢維斯說,再一次捕捉到少年偷覷的目光,這一次甚至直接與他對視,在少年閃躲的眼神下開著玩笑,「覺得我帥可以直接說的。」
托馬索深吸一口氣,這是船長、這是船長、這是將來吃飯生活工作都要看他臉色的船長,「船長你很帥。」他說,言不由衷使人面目扭曲,「但我一開始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你是想問馬雷希亞的事吧?」
也不是,托馬索暗暗想到,但出於一點該死的好奇心,他點了點頭,「船長跟馬雷先生是好朋友嗎?」
「哈,我跟他才不是什麼朋友關係。」
畢維斯笑著說,「認識也不滿一年,只是各取所需而已,跟他當朋友會被賣了的,而且還是你以為自願的賣法。」
「不是朋友?」少年不太理解,「如果不是朋友的話,當初為什麼會答應馬雷先生的請求,帶我一起出海呢?」
「請求?你覺得那是請求?」畢維斯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小孩,那只是一個唯我獨尊的少爺在頤指氣使而已,甚至可以說是威脅喔。」
「可是你可以拒絕啊?你可是海盜船長,誰能威脅你呢?」
「你不了解他。」畢維斯看著他,「他可是曾經放話說要殺了我的人。」
托馬索一點不信,才離開不到半年,在港務局對他淺淺微笑的青年還清晰如昨,「那是你惹了他在先吧。」托馬索不確定道。
畢維斯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始終忘不了,當他滿身血倒臥在小巷中,馬雷希亞撐著傘蹲在自己身邊時的模樣。
「沒用的人是沒有資格在這裡活下去的,」眼前青年語氣冷淡,手中的傘牢牢掩住他自己不被雨水侵擾,卻放任重傷者的血液和雨水混雜一地。「不會有人好心到不計回報地朝你伸出援手,也不會有什麼天降正義,這裡是維珀利伯港,你只能靠自己。」
真冷血啊。那時畢維斯模模糊糊地想著,怎麼會對著快死的人這麼說呢?
他的手好冰冷。
我是不是快死了?
倒在大雨和血泊中的男人聽見耳畔傳來一聲輕淺的嘆息,身邊的人撐著傘走開了。
是嗎?失去意識前,畢維斯想著。
原來他不打算救我啊。
「就是這樣。」現在的畢維斯‧奧特‧希金斯船長微笑著,面前的少年一臉狐疑,像是完全不採信他的說辭。
那又如何,畢維斯無所謂地想著。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一部分的真話也是真話嘛。
畢維斯沒說的的是,當他再次從昏迷中醒來,人正躺在一張乾淨舒適的床上,身上的傷已得到脫帖的包紮處理,枕畔擺著一張字條,潦草飛舞的字跡看著眼熟:
醫藥費總共一百銀幣。
期待你的回報。
畢維斯有氣無力地靠坐在床頭邊上,手指不住地搓揉著字條,直到它泛起皺摺。
……真是奸商。
雖這麼想著,但畢維斯的臉上卻泛起笑容。
期待回報是吧,那你可要承受的起啊。
這一百銀幣除了支付畢維斯的醫藥費,也買斷了馬雷希亞在他這裡的小秘密。
……這就是他的回報。
一個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曉得的馬雷希亞的一面。
托馬索一點都不信他說的,一來這位船長有前科在先,二來,馬雷希亞先生曾經提醒過他,不管畢維斯是怎麼介紹他們之間的關係,總之不要聽也不要信。
馬雷希亞先生才不是那種人……應該吧?
「不信?」畢維斯看著少年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心情極好地呵呵笑著,「不然等一個月後我們靠岸,你寫信問問他?」
「可以嗎?」少年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可以寫信給馬雷希亞先生?」
「可以啊,我可以幫你代筆喔。」
才不要,托馬索・曼科尼想著。他要去找大副,他記得她也是識字的。
少年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靠著船舷,迎著南方海面夜裡仍和煦的暖風,心裡打起了一個月後那封信的草稿。
算算時間,他們離開維珀利伯港已經幾個月了,不知道那個鬼地方是不是老樣子,希望馬雷希亞先生一切都好。托馬索盤算著,還沒拿到手的信紙已經是洋洋灑灑的幾頁墨水,裡面滿是詢問近況、分享自己出海以來的所見所聞的內容。
對了,他們離港的第七天深夜,在夜空中意外看見了幾顆轉瞬即逝的流星,看方向,還是朝著維珀利伯港的那片夜空,不知道馬雷希亞先生他們有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