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之星〉

〈火焰之星〉

雨子


2022/1/14

〈我的高校青春大作戰〉淺海透、淺海澄



1979年。

上坂縣的濱海小鎮,道路荒蕪人煙僅有小狗吠叫,街燈下蛾蟲飛舞,微鹹海風翻越過稻田成排木造矮房。

新年,紅白歌合戰,蕎麥麵,暖桌與橘子。

彩色電視機裡正播送跨越年與年那一夜的特別節目紅白歌合戰,藝人歌手輪番上陣表演。


淺海透坐在橘白相織的厚被裡,將半身藏進溫熱暖桌,阻隔屋外的冬雪冰霜。他收攏自己的修長手腳,蒼白臉龐沒有情緒波動,淺棕眼眸專注於剝開手中的橘子,酸甜刺鼻的氣息瀰漫。

突然有隻手將一顆佈滿白色纖維的橘子遞給他。他抬頭看向那手正越過大半桌面的少女──淺海澄的棕色短髮被頭頂暖黃燈光照耀,跟他一樣的髮色。

淺海透將纖維已去除乾淨的橘子遞給澄。

澄不喜歡纖維卻又懶得剝除,而他喜歡纖維的口感,將橘子交換是他們的默契。




從廚房走出的母親,滿臉不悅要他們盡快將桌面收拾乾淨,以便放上新年的蕎麥麵。

暖桌是他們常待之地,而得以正對電視機的餐桌是父母的領地。澄越過暖桌將蔥挑進淺海透的碗裡。

淺海透凝望那碗蕎麥湯麵,紅白魚板,炸蝦,他意識到自己是接收動植物的性命才得以續命。

『いただきます。』淺海透雙手合十低聲說道。

以筷將蕎麥麵夾起放入口中,跟往年一樣的味道。淺海透越過湯麵霧氣望向澄低垂的臉龐。


這樣的光景已經有幾年了。

十六年前他跟淺海澄共同降生於世,作為異卵雙胞共享子宮存活,但是當他們呼吸殘酷世界的第一口氣而放聲大哭,當他們肚腹臍帶與母體切斷,他們成為了獨立的個體。

他們擁有各自的歷史,任憑風雨經過生命在肌膚留下痕跡,眼瞳承載記憶滿盈憂愁。

而他們是彼此的考古學家,在巨大的遺跡裡竭盡所能地尋找接近真實的解答。



「欸,還記得小時候我在博物館迷路嗎。」

「嗯。」淺海透嘴裡塞著蕎麥麵含糊應道。

淺海一家的家族旅遊,父親開車風塵僕僕帶他們抵達博物館。

兄妹倆站在巨大的恐龍化石之前。淺海透對化石並不感興趣,但他總感覺父母特地帶他們來旅行,他應該要表現得樂在其中。而且他想陪在澄身邊。

「隕石掉下來,恐龍就滅絕了,是真的嗎?」澄轉頭看他。五歲的他們還不是能讀懂解說文字的年紀。

「嗯。剛才導覽員是這麼說的,那時候天氣很冷,恐龍撐不下去就死掉了。」

「如果有一天隕石又掉下來,人類也會滅絕。」

「嗯,如果它沒有變成流星的話。」

「那我跟透都會變成化石了。」淺海澄對他笑。


如果是跟澄一起。似乎也不壞。

五歲的淺海透默默握著澄的小手,想起他生命中最早的記憶,是兩歲時在公園的沙坑透過城堡跟妹妹牽起的手。澄喜歡叫他往沙子裡埋玩具,自己再扮演考古學家將化石挖掘出土。

而淺海透最喜歡觀星,在自家頂樓仰望那田野山巒之上的璀璨星空。

一次家族旅行到天文館,那銀色圓頂建築彷彿外星人的秘密基地。天象儀將星空影像投射於銀幕,當燈光暗下,星空亮起,解說員講述星星們各自擁有的名字及屬於他們的故事。

那些距離數千萬光年之遙的星星,歷經漫長路途終將光亮投射到地球,原本毫無關聯的星子被人類連成線,化為十二星座被永恆的記憶。


雙子座的故事是淺海透最喜歡的。

卡斯托爾跟波魯克斯是形影不離的雙生子,當卡斯托爾的生命被迫終結,弟弟波魯克斯具有神性的身軀卻無法死亡,他哭著祈求能追隨哥哥而去,宙斯終於實現他的願望,將他們化為星子放到夜空裡相聚。


他跟淺海澄在他人眼中是徹底相異的雙子。

在旁人眼中他們互動相當生疏,性格一點也不像。

在父母溫暖的羽翼之下淺海透有過幸福的童年,直到他感覺父母的愛與關懷太過令他窒息,意識到自己始終是長輩口中的乖孩子代表什麼意義的時候,他已經無法逃脫了。

就如馬戲團裡被訓練來討好人類的小象縱使長大也無法掙脫拴住自己的小木樁。

而澄是跟他相反的存在,青春躁動的年紀,父母總以為澄只是在進行無聊的叛逆鬧家庭革命。只有淺海透知道,當他想扮演好乖孩子的角色讓澄獲得自由,展演叛逆的澄,亦是懷抱著要破壞牢籠讓他逃離的心願。

就算他無法跟澄一同化為星子,他也要淺海澄能在他不在的世界裡幸福。




度過新年後不久,就是兄妹倆的生日。

一月十四日,淺海透跟淺海澄一同吹熄蠟燭。

淺海透看著父母的笑顏在那一瞬間隱沒進黑暗消失,他卻仍然能感受到澄在黑暗中注視著自己的眼睛。

他們一起對著同個蛋糕許願。年復一年淺海透對蠟燭火焰閉起眼睛闔掌,希望父母平安健康、希望自己可以獲得天文望遠鏡──接續在這兩個能說出來的願望之後,他在心底悄然對神明祈求的第三個願望是「希望澄可以幸福快樂」。

彼時的他畢竟是個仍然相信心願可以實現的孩子。


七歲那年放學回家的淺海透看見房間裡放了一只星象儀,在牆面投射粗劣的星空銀河景象,看見父母對他露出期待的神情,而他已經學會如何微笑,學會如何說謝謝。

他無法迴避的是澄站在門邊看他,面無表情的模樣。


「醜死了。」澄仰望他房間的天花板說道。

黑暗裡唯有星象儀緩緩轉動,將眾多模糊白點打上牆面。淺海透其實很認同澄,只是當他張口想要發出聲音的時候,他想起父母期待的笑臉,他便感覺自己不應該。

或許也無所謂。有人替他說了。

「整座星空都在我的房間裡。」淺海透張開雙臂比劃。

「真是自以為是。」

兩人相視而笑。



他知道澄從很早就不相信生日願望能夠實現,不相信神明存在。『在對生厭倦的這件事情上,也許我還算是你的前輩。』淺海透知道澄說的是事實。

星象儀是考了好成績才有的獎賞。既有獎賞也有懲罰。

在淺海家的屋簷下,一切都是父母的給予也是他們得以奪去的。

淺海透遞出的學校成績單換來父母的憤怒,責備他不該辜負他們的期望。處罰他不得上頂樓觀星,並威脅將星象儀丟棄。他沒有挽留,他甚至希望可以親眼見星象儀落在垃圾堆裡蒙塵的模樣。

回到家裡撞見這幅景象的澄將自己缺課累累的通知單丟到父母面前,一瞬間猛烈的炮火轉移方向,淺海透愣在原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脫身。


淺海透在深夜的廚房裡將熱抹茶遞給妹妹。

其實他想說的是對不起,他愧疚於澄為他抵擋的傷害。儘管深知澄不需要,但他覺得至少他總需要一杯喜歡的茶。

「太甜了吧。」澄吐了吐舌頭。送給他毫不留情的大白眼。

那是從廚房架上唯一能找到的調味茶粉。而淺海兄妹都不嗜甜。

「罰你自己喝掉。」

淺海透伸手接過,神情艱難的喝下太過甜膩的抹茶,他看見原本一臉煩悶的澄止不住笑意。

這樣就好。



冬雪落盡就到春天,賞櫻是熱愛家族旅遊的淺海父母必備行程。

父親開了長途的車抵達名勝景點,被狂風吹落的無數櫻花瓣揚起眾人歡呼聲,淺海透只覺得無限傷感。父母看起來似乎都很高興,父親請路人幫忙拍照,遞出他那台Olympus M-1相機──曾於德國世界影像博覽會亮相的相機。

夫妻一身俐落西裝跟典雅碎花長裙,孩子們身穿海藍蘇格蘭紋衣裝,富饒幸福的一家,以及背景紛飛死亡的櫻花雨,被捕捉進那台相機。

此後只要親族朋友來訪,父親便會得意的亮出那張全家福照片,接受眾人的讚美。而淺海透會站在旁邊微笑,適時為眾人添加茶水茶點。


「真無聊。」

直到所有歡笑人潮都散去,澄站在廚房清洗空杯子說道。淺海透卸下微笑。

他知道澄是在柵欄裡橫衝直撞的獸,跟笑容可掬朝人類博取掌聲的自己不同。

十歲的淺海透凝望那張全家福,感覺自己微微歪頭對鏡頭微笑的模樣,真像隻猴子。像他們去參觀動物園,看見猴子對圍欄外的遊客露出討喜可愛的笑臉,於是美味的果子就落進他手裡。乖孩子的獎賞。

「透笑得真奇怪。」

這是澄對那張照片的感想。淺海透回以釋然的微笑。




『夜鷹是一種長得相當醜陋的鳥。』

那是淺海透第一次讀到宮澤賢治的〈夜鷹之星〉。


所有鳥類都不喜歡醜陋的夜鷹,被視為冒牌貨的他被老鷹警告,你若是不改掉你的名字,就準備迎接死亡。

夜鷹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他在夜空中奮力飛翔,凝望遠方山頭被火焰燃燒的赤紅森林。

獨角仙掉進夜鷹的喉嚨,他將獨角仙吞下卻忍不住放聲大哭。意識到自己每晚都在殘殺無數性命。死亡是如此令人感到痛苦。他飛向翠鳥弟弟的所在之處,對他告別。

夜鷹轉而飛向遙遠天際的星星,向他們祈求讓自己去往他們身旁。『就算是我這身醜陋的軀體,在燃燒時應該也會綻放出微弱火光吧!』夜鷹不斷地往夜空直衝飛升,而那遠方山頭燃燒的夜火,已經變得無比渺小。進入冷冽的空氣之中,夜鷹呼出的氣息在胸口羽毛凍結成冰霜。

星星仍然那樣遙遠,他抬起含淚的眼眸凝望天空。

『夜鷹清醒地睜開了雙眼。他看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靜靜燃燒,散放出宛如燐火般美麗的青藍光芒。於是夜鷹之星就這樣持續燃燒,永永遠遠地燃燒。』


──夜鷹畢竟是幸福的罷。淺海透哭著闔上書頁。

翠鳥將為夜鷹的死亡而啼哭。儘管如此夜鷹仍無法停止殺死蟲子,也無法停止飛向星空的渴望。就像卡帕涅拉渴望如那吃下小蟲深自懺悔的蠍子,被神放在天空裡永永遠遠地燃燒自我。

『神啊,請不要讓我死得那麼沒有價值,請用我的身體讓其他人獲得幸福。』

化為一團燃燒火焰,化為夜空中的星星。

化為照亮澄夜歸之路的星子。淺海透虔誠的祈禱。




夏季尾聲的八月,盂蘭盆節的晴朗白晝,淺海一家抵達山腳邊的墓地。

父母除去墳塚上旺盛生長的青草,淺海透以水清洗墓碑,澄遠遠待在一旁毫無效率的拔著野草。母親滿臉憂慮提醒他一個女孩子家不該將裙子弄髒,並要他學習熱心幫忙的哥哥。

淺海透知道澄早已學會不讓母親的言語入耳,但他始終學不會如何拂掉心頭的罪惡感。


被洗淨的碑石光潔清麗,他不認識埋在這座墳墓之下的人們。十三歲的淺海透望向神情肅穆的父母,心想有朝一日他也將站在他們的位置憑弔他們嗎?

他不知道彼時他該露出如何的神情。如果那一日終將來臨,如他真能在這個世界存活得比父母還要久。他將細心洗淨墓碑,插起鮮花點燃線香,在祖先亡靈的注目裡盡他身為晚輩的責任,但是他將不會流下任何眼淚。


淺海透時常在意識到他無法斬斷血緣的時刻感到毛骨悚然。

唯一使他感到寬慰的是,他跟淺海澄內在相互理解與相似之處卻不是因著血緣而生。他們本是相像的人,縱使落於不同家庭也將無法改變這點。

而他盼望自己永不會站在澄的墳前清掃他永久沉睡的塚。



熱氣即將被驅散,蟬鳴最終,日本各地舉辦起熱鬧的夏日花火大會。

母親帶上淺海兄妹搭乘電車,千里迢迢最終抵達京都,為的是想去見證五山送火。這場盂蘭盆節的祭典,不以燦爛煙花作為告別祖先靈魂的送魂火,而是在五座山頭點燃火炬送別。

夜晚八點多的京都嵐山,人們在河水裡放流燈籠,慎重將祖先之靈送回歸處。

遠方黑暗山巒逐漸亮起火光,一叢叢巨大火炬焚燒排列成一艘小船圖樣,在黑暗裡燃燒散發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光與熱。

淺海透跟淺海澄並肩而立,遠望無數燈籠溫暖橘紅光芒,在暗夜河面映照出寧靜光影,隨水緩緩流遠。


後來淺海透才知道父親從不跟他們一起參加祭典的原因。

或許因那黑暗中綻放的火焰,像極另一場席捲世界的爆燃。

二十多年前的八月夏日早晨,瞬間一道蒼白強光籠罩,震撼天地,劇烈爆炸過後一朵巨大蕈狀雲在天空浮現,世界被瘋狂熱騰火焰包圍。

『三天三夜,整個城市都在燃燒著。我討厭日落。直到現在,日落還是會令我想起那個燃燒的城市。』

這是從那場爆炸活下來的倖存者證言。


是淺海透從報紙報導裡讀到的。而父親從未──也無法──談論此事,若不是母親曾經提起,淺海透不會知道這段寫在教科書上的歷史,是父親在年幼時曾經親眼見得的地獄景象。

無數人在烈焰裡痛苦掙扎,最終以非人的姿態死去。而活下來的人們,疲憊地試圖拯救那些肌膚與軀體支離破碎的人。而那些無法拯救的,靈魂已然離去的身軀被丟入大坑,澆淋油液點燃火焰,將他們盡數送走。


經過二十多年,城鎮逐漸重建復甦,但終究無法回歸火焰到來之前的上坂了。

淺海透只能試著想像在他出生以前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凝望父親身上附載的歷史於是明白,祈求他人理解自身的苦難終究是不可得。就如他無法理解父親,而父親亦無法理解他。

他深知國族之痛不得與個人的渺小比擬,他亦發感覺自己內在的一切毫無資格向他人傾訴,感覺他內在的崩塌無人得以負責,無從指向的罪。

就連流淚或發出疼痛的昭告都顯得太過可笑,他為此感到罪惡。他無法明白自我領地發生的事情,亦無法以任何言語向他人訴說。


戰爭與爆燃在他體內發生,安安靜靜的無人見證。

十四歲那年他蜷縮在自己的房間,凝望夜空,父母給予他的星象儀仍然運轉,無數星星在他房間裡安靜發光。

淺海透在那樣虛假的星空裡微笑,感覺自己應該幸福。



「你們不逼死他不甘心嗎?」

那是澄在父母責備淺海透的飯桌邊拋下的一句話。

始終沉默聆聽父母教誨的淺海透,詫異的抬頭凝望妹妹,彷彿瞬間被揭開自己始終以薄衣隱藏肌膚潰爛流出鮮血的醜陋身軀。如夜鷹為自身的醜陋而羞恥的啼哭。

他的痛苦被指認,於是得以存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解脫。


淺海透回憶起澄每一次鬧家庭革命,在這個完美無瑕內裡卻破爛不堪的家,一次次投下震撼彈。回憶起澄的勇敢無畏,回憶起自身懦弱的罪惡與遺憾。

澄對父母展露的憤怒神情,讓他感覺獲得安慰,可是那明明就是他該為澄做的事情。

他想澄是那最璀璨的夜鷹之星,也是那火焰蠍子,在天空中為了他者永恆燃燒自我盛放光芒。

他明瞭那樣勇敢無畏的澄是應該擁有如火焰般猖狂絕不屈居於風雨的人生。而他,只是一場無聲落進大海深處被吞沒消失的細雨。

都說性格決定命運。他盼望,也深信澄將擁有他無法擁有的幸福。


死之於他的靠近,就如他每一次仰望星空般的靠近。

淺海透仰望天空,凝視千萬光年之外的發光星體,燃燒自我墜落的流星。他昂首向遠方祈禱,向天空投擲希望供自己奢望,試圖追逐並自我抉擇生死皆為奢侈。他畢竟沒有羽翼,是連夜鷹都稱不上的醜陋直立哺乳類生物。

雖然淺海兄妹是相隔六分鐘於下午四點出生的,而不是深夜四時。彼時根本沒有星空相伴,也不存在他最喜歡的獵戶座。不過,淺海透仍然會在生日那天跟夜空約會,跨越死亡溝壑最終抵達的頂樓。

伸長手,勾勾小指頭,是他與星子靜默秘密。他總是要去赴那個約,不論帶著如何的心情與思緒。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他與冬季星空年復一年的約定。




秋日的銘黃銀杏林,漫天淺金落葉在秋風裡無比柔和。

十六歲的淺海透跟淺海澄一同站在那座廢墟之前。

兩億年前白堊紀末期,恐龍因為隕石撞擊,氣候改變而就此滅絕,銀杏卻活下來留存至今,成為活化石。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爆炸之後,在此地,最早萌芽而出的亦是銀杏樹的嫩芽。

他們抬頭仰望經歷過爆炸卻倖存下來的建築,如今已修建成為紀念館。屋頂一盞圓形穹頂,內心磚瓦已被掏空,僅存一道道空蕩骨架。

此刻建築依然屹立不搖,彷彿不為內在的完整,而只為了對那場爆燃投以最沉默的反抗。


就如那座佇立於大海的朱紅鳥居。

人界與神界的通道。千年來經過大火焚燒,海嘯洪水侵襲,修築過後仍然屹立不搖。


自淺海兄妹十歲那年,上坂縣便開始舉辦水中花火大會。

參加過無數次祭典,淺海透卻深切記得十六歲的夏日夜晚,上坂的海潮溫柔來去,四周擁擠人海歡笑瀰漫,他跟淺海澄一同站在大海裡,凝望遠方施放的花火彷彿自深海裡而來,從海面朝夜空綻放華美半圓,無比光亮襯托出黑暗莊嚴鳥居。

淺海澄笑著望向他的痛苦臉龐泫然欲泣。

「我覺得盂蘭盆節真是很好的忌日……」

一切聲音被爆燃聲吞沒。

無數的金粉緩緩墜落,慢速紛飛散開,盡數落進幽深的大海懷抱。彷彿同時有數百流星自天空裡轟然墜落而下,一場盛大的流星雨。縱使澄的話語沒有說完他也明白。

如果能在這一瞬間被所有流星盡數掩埋,如果能死在夏日的結尾,跟所有喧囂蟬鳴一同掩息。那肯定是最為盛大的死亡……

他牽著妹妹的手一起飛翔,進入夜空銀河隨流而去,淺海透再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景象。




是什麼時候鬆開的手。

當淺海透從三葉蟲化石裡抬起頭,妹妹已經不見了。

五歲的淺海透沒有哭鬧,他看見遠方的父母專注於參觀博物館而毫無所覺。淺海透轉過頭一個人靜默走入看不見盡頭的小徑。

他小小的步伐越過菊石珊瑚化石,路過鴨嘴龍暴龍劍龍的腳邊,越過白堊紀侏儸紀泥盆紀寒武紀,踏過熱帶雨林與北極冰原,途經無數生物的骸骨粉塵。

最終他在盡頭望見了淺海澄小小的身影。

他看見妹妹在哭。


淚水不斷從澄脹紅的臉頰靜默滑落。

那讓他想起從前父母親帶他們上電影院,他看見黑暗裡被螢幕微光照耀的澄,緊抿著唇無聲地哭泣。

螢幕裡遭遇船難的郵輪緩緩沉沒,救生艇數量不足,無數人被送上小船跟愛人分離。當他們雙雙落入冰冷漆黑大海,海面飄來僅容一人攀附的船板,他將他送了上去,將己身沉入大海。

就像卡帕涅拉為了落水的札內利,跳入河流將他推到船上,自己卻沒入水流,伴隨無數送別靈魂的燈籠遠去一樣。


淺海澄是淺海透相識多年的,最了解他的夥伴。

他會將澄送上船。他也知道,如果是澄,他也會選擇將他送上船──但是那樣,將沒有任何人可以獲救。


如果說,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是我的不幸。

那麼,可以跟你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與你相識,就是我人生中少數稱得上是幸運的事。


淺海透邁開步伐奔向遠方哭泣的淺海澄。

在他們周圍滿是死去的生命,思想與情緒殘留的遺骸,淺海兄妹的小小身影被無數化石骸骨包圍,一切回憶開始轟然崩塌粉碎,奮力奔跑的淺海透朝前方探出了手。

一座巨大瀰漫時光塵埃的葬場。

而他們手牽手抵擋。




「所以透你那時候怎麼找得到我啊。」

淺海透咬開炸蝦,被汁液燙傷舌頭。耳邊是電視機裡新年紅白歌合戰的歡笑聲,他看向暖桌對面淺海澄懶洋洋吃蕎麥麵的模樣。

「可能是因為你哭得太大聲,我就聽到了。」淺海透微笑。

「這樣啊。」澄冷冷看他一眼,「那我就不說我那時候有多害怕然後看到你有多安心了,本來想感謝透的,還是算了吧。」

「不說我也知道的。」

「知道我覺得你笑起來有多討人厭嗎?」


淺海透輕笑出聲。

他為這一個新年還能看見淺海澄坐在對面感到寬慰。

儘管他知道對澄來說這不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一想起生日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受難日,就覺得應該哀矜而勿喜。』他不會忘記澄這些年寫給他的信。

他不確定能跟澄這樣共坐暖桌,一起吃新年蕎麥麵的日子還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但是他還想跟澄共度即將到來的十七歲生日。

他想珍惜地拾起每一個瞬間。燈光灑落在澄那棕色瀏海的瞬間。他們穿起厚衣走在寒冬道路吐出白霧的瞬間。仰望夜空流星劃過的瞬間。新年寺廟鐘響在第一百零八下停止的瞬間。

淺海透要將這一切謹慎而畏怯地收進內心抽屜。也許在哪個無比孤寂哭泣的夜晚就可以將這些珍愛之物拿出來把玩,再悄悄地收回去。


每年等到新年參拜結束,當上坂陷入沉睡,淺海兄妹會悄悄摸黑跑到頂樓,獨享太過美麗的冬季星空。對星空痴迷的淺海透會一一訴說那些星星的名字給澄聽,那是他們兩人度過新年的方式。

對淺海透來說,不論是大晦日的蕎麥麵,神社參拜的溫暖甘酒,或是母親準備的豐盛御節料理,都無法比擬這座星空的美好。不過這只會惹來父母責備他們熬夜跑到頂樓受凍,所以這始終是淺海兄妹之間的秘密。


在神社進行新年參拜的人潮洶湧,人海之間淺海澄站在他身旁,他們一起合掌,閉眼,對神明祈求心願。

他要祈求淺海澄可以是被他送上小船,划開冰冷河流最終獲救的那一個。

他要對神明祈禱,對惡鬼祈禱,對漫天燃燒花火與墜落的流星祈禱。他知道淺海澄不相信神。但他知道,他也深信,終有一日澄可以去到他無法抵達的地方。



星子永恆不變──直到生命結束。

夜鷹之星,也尚未明白自己有一日終將墜落。

流星是那樣倏忽即逝,來自遙遠宇宙的岩石碎片,星子殘軀,抱住自己,在宇宙裡一路奔跑最終墜落。

猛烈劃過大氣層綻放無比強烈的火光,直到火焰劇烈燃燒殆盡,粉塵緩緩降落在寬闊的大地之上。

但是,在墜落之前,縱使此刻宇宙存在無數早已毀滅死亡的星體,距離數千萬光年之外,他們卻彷彿仍在對遙遠的地球這裡綻放光芒,仍然不斷奮力投遞,生的訊息。


當淺海兄妹路過暖春櫻花猖狂毀滅,望過夏日盛大綻放消亡的花火,踏過秋天溫柔墜落的銀杏林,越過寒冬的新年寺廟鐘聲,抵達出生之日。

當夜晚燈籠隨河川流水送別靈魂,當淺海兄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熄滅,當神明將願望帶走,花火墜落化為流星。

新的一年又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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