滯鼓

滯鼓

冉冉


  鼓點、腳步、鈴響,竹笛嘹亮撕開夜色,鬼火亂映踩碎在地,盪漾成水光般,長夜湧成一大片海,黏膩鞋底,又滴落成暗紅足印,步步朝遠方去,所以水聲夾雜入音聲之中,方向錯混,人影紛紛,心臟在隨著不明的節拍搏動,胸腔薄似鼓紙,砸得生疼,而腳底的海在漫漲,漆黑地滲入肌膚,涼得徹骨。


  狐狸張開雙臂,桀驁勾起唇角,手爪繃張在空中青筋畢露,瞪視模糊扭曲的黑夜,長風扯開髮絲,焰紅燒灼翻揚,以鈴的脆響空焚,腕與頸間飄搖著同樣色澤的繞線,環繞反覆如一道道疤或刑痕,切割開見骨的血口,又被風滅熄,又於另處劃出更多道紅。純黑之中筆直注視的金眸,冰涼卻熾燙的,貫穿湧動的聲浪似在直視太陽,儘管此處並沒有太陽。


  巨大的水聲砸開景象,水花四濺,足音急湊而具象清晰起來。光線匯聚,有輕盈的指掌握上他。


  心臟撞痛肋骨。金色的獸瞳倏然鎖定來人,像要把光線描繪她的每一處印刻其中,可腳步未停,他們的腳步未停,相牽著手愈發大步奔跑,不顧散落的殘影與不實際存有的海浪,脹痛的脈搏,乾涸的嗓,只有飛逝的人影逐漸褪成模糊樹林,鈴響化做笑音,清脆燦然敲醒遍地繁花。於是他聽得滿載笑意如滿載著愛的呼喚,她說走吧,涼城,瞬息裡他該要脫口應答,在聽見那句反覆想起無數次不明所以的後話以前——


  ——可她微笑著繼續道:你得向前走才可以呢。


  應聲一切的繁茂砸落下來,如同它們本只是徒留空殼卻已然燒盡成灰,或光陰扭曲加速千百年風化萬物,此刻終於崩毀至滿地齏粉,只有一塊死白的硬物憑空墜入徒留原地者視野之中。


  他反射般接入臂彎裡頭,比預期輕盈太多的份量。涼城逐漸看清了那是什麼,掌心貼附在後端熟悉無比的弧型,只不過缺少了血肉與髮層的厚度,顯得小了一些,對稱的空洞和他相望,他知道,本該不是對稱的,而是春色般的粉紅與青綠交映,粉的一側綴著精巧的小痣,將完美過分的臉龐襯鮮活起來,不是懷裡這樣全然靜寂的死氣。


  不對。他想。還有什麼不對。


  比如本劇烈的心跳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比如留在他手裡的該是鮮紅的一顆心臟,染滿他每處掌紋指縫全是腥血,比如小楠花奈的生命是她由他連同伴生的詛咒一併拔除,軀體是他一針一線縫合原樣,最後一面是安然如沉睡的容顏,沒有看見他再也無處掩藏哀戚,像個孩子般跪蜷在地痛哭失聲。


  他睜眼在沉默的灰之中。逐漸景物清晰,分辨出紛雜的只是夢境,灰色是陰影下的牆紙。但沒有聲響回歸,只因這處確實靜著,付喪神坐在房間對面,而他半臥在牆角,所以清冷的眼眸略為低垂,注視過來,無從知曉這份目光是因發現他醒轉,抑或早已看他太久,凝成燈蠟滴下又重新固化後如玉或脂的淺黃。


  涼城未動,正續著夢裡所想,細細去憶花奈的死亡。那已然久了,卻仍然鮮明,不是收藏家耐心捧玩擦拭的潤澤,而是一處蓄意反覆扯裂的傷處,以足以致死的怵目情景持續湧血。是他應下花奈的請託,在摯友閉眼微笑的片刻裡差點要被巨大的絕望擊潰,卻又轉瞬收斂,將一如往常的笑臉送入重新抬起的眸。是他吃下摯友的心臟,在血液鮮甜的氣味裡死死摀住口鼻才沒有嘔吐出來,而妖獸的身軀貪婪吞併千年的能量,竟是生長出第六條尾巴。他想,若是花奈的離開留下一處傷痕,會從咽喉起始,斷送他嗚咽的可能,向下劃開與她相似的刀口,對應體內穿行的食道,殘忍地撕裂至腰腹,斜向貫透腹腔,在尾椎處穿出,留下新一簇豔麗的紅,便是這道怵目傷痕的實質證據了。


  後來他在阿芙來尋花奈時重新掛起笑顏,撕毀小貓頭鷹無色的世界,替空缺的明媚身影宣判死亡,自己站上了罪犯的位置,將近乎能將身軀拆裂兩半的傷痛掩藏。他手裡的血早不復存在,也從來沒能洗淨,在小少女絕望的瞪視裡頭發燙,幾要燒穿血肉白骨。可他只是將自己關回這場火中,任憑喉頭的鐵鏽味如噩夢裡的黑色海洋再度漲潮,任憑阿芙對他蔓生恨意,將離別的哀痛全砸往高大的狐狸先生。


  他不會鬆口的。包含記憶,眼淚,真相,腥血與愛與罪孽,該全都封存且獨屬於他。


  再後來,似乎是眼前靜坐不動的傢伙來找他了。狐狸將回憶止住,終於讓停留那張素靜面龐太久的目光真正只聚焦其上,結弦早已習慣他如此太漫長的沉默或注視,大抵也知道很多時候涼城不完全在看他。那張臉溫和乾淨,未夾雜情緒,眉目細長,經過悠久的時光沖洗,再鮮豔的塑像都會消磨繪彩與精細雕痕,剩下溫順的素面。結弦的容貌於他而言便是如此,似如盡處的,凝望時便想起時光。


  他垂眼,讓夢中的嘈雜樂音再度響起,在腦海兀自叮叮咚咚地吵,倘若曾經的他喝了酒,或許要跟著哼唱出聲,踩踏紅葉之森長年厚實的落葉跳起舞來,他有無盡的問題要問,過多的話可說,笑與憤怒同樣吵嚷,同森林喧鬧成一體,像一場不止歇的狂歡。倘若是花奈在旁相伴,會拉起她的手,將漂亮的少女身軀圈在懷抱內,伸手扣住後腦處,讓兩張臉龐湊得極近,足以嗅聞唇舌間的果酒香氣,端詳比日光更是耀眼的髮絲,捧在指尖,他就擁有幻世裡見不得的太陽。


  他得承認,那是太久以前的時光。


  狐妖逕自起身,也不向訪客說明目的,往廚房深處走,在這屋裡最不該積塵的角落翻出酒罈,拍去封布上的白灰,揀了幾只酒杯洗淨,又走回客廳。


  若說世上有什麼證明經歷光陰才美好的,他想酒應該排上前幾,然後才是森林,儘管他現今只覺時光無情。揭開封層,他倒了一杯放上矮几中央,第二杯靠近自己擺放,直到第三杯才推向結弦。往往這時他要嗆結弦幾句的,這位朋友的味覺實在爛到無可救藥,但涼城沒多少精神去嚷,只又臥回他的位置,酒盞佇在唇邊片刻,悶去漫溢的清香。結弦沒有多大反應,依然淺笑,拿過分配給自己的杯盞。


  空酒杯的手感有些類似冰涼的頭骨。他不曉得自己怎麼如此聯想。


  誰皆仍然無語。涼城不知道如今的生活有何可說,結弦三不五時就來拜訪,待上大半天,有時讀書或寫些給他那隻小兔妖的信,有時拋出無足輕重的三四句話,他不一定回答。若結弦不來或被他趕走,這裡便是死寂,寂如一片墳場,只有蒼白的灰燼與往日,失眠與舊夢,所以他只覺無話可說。他想結弦也知道的,關於這處留他一人時近乎是處火葬的墳墓。


  他抬起頭,沒有鼓點,沒有海浪,沒有笛聲,沒有眼淚,沒有大火,沒有故人,沒有血跡,未變化太多的青年臉龐,仍是染上濃重金紋、如獸如妖的模樣,心跳也仍如暗流之下的鼓聲,昭示生命依然未至末路。


  「只是做了場好夢,所以。」他輕碰發涼的瓷杯,古樸淡白的樣式,圈在指尖,正是白骨的色澤。他神色如止水,不提黑海、屍骨、烈火、血泊,只如此道,幾乎像在寬慰:「大概是場好夢吧——不過,酒有點糟。」


  狐妖離席,走往屋舍幽暗的裏處,將酒水全都嘔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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