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解於深海

溶解於深海



溶解於深海 /


01

在宮侑二年級逐漸尾聲的時候他們整個排球社去了隔壁市的水族館。

宮侑其實忘記是誰先提議,可能只是某個人開玩笑地說趁著學長們還沒畢業的時候一起去吧,也有可能就只是當下無病呻吟的無聊廢話。


去嗎?

不去?

遊樂園嗎?

還是水族館吧?


週遭不必要的吵雜聲連成一片,宮侑覺得吵,但他沒說什麼,或者是說也沒閒時間說什麼,他只是專注手上的排球,向上看,指尖觸碰著球,一下,兩下,三十下,一百下。鼻腔中似乎還留有前陣子在春高球場上的興奮的味道,汗水從脖子滑落至衣服,接著被吸收,黑色衣服服貼得黏在身上,熱氣被包裹,深呼吸,再緩緩地吐出了氣,動作沒停。

他突然覺得時間緊迫。不對,或者是說他其實一直都沒給自己留下寬容的時間。


他在與烏野高校比完賽的一段時間裡都會夢到他站在場上,球碰地的聲音,吶喊,周圍人聲鼎沸,但他卻彷彿只有他一個人立在球場,耳邊嗡嗡的,像是整個人沉入水底,他往後看,稻荷崎高校的橫幅飄揚,思い出なんかいらん。不需回憶昨天。他像是慢慢地被扼住了喉嚨,循序漸進,窒息般的呼吸不到空氣,眼前像是有個大布幕一拉,清澈的細小氣泡捲進了他的視野,沉甸的水聲充斥。

然後他會醒來。


宮侑不覺得是壓力導致,他沒那麼脆弱,只能歸於他學術不精的不認輸心態。他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不重要。

於是他除了吃飯,睡覺,上課睡覺,洗澡以外,指尖幾乎沒離開過球,難分難捨,其它人倒是沒當回事,畢竟他平常似乎就是這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好像有些浮躁。宮侑清楚,他覺得沒甚麼,那又怎麼樣。但也導致他在聽聞全排球社要空出一天去水族館時的時候,不是先問原因為什麼去,而是毫無緣由的感到憤怒。

浪費時間。他想。


哈?宮侑停下托球,眉毛皺起。他拿起旁邊的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汗濕的瀏海向後撥去。去哪裡?他問。

去水族館。宮治忽略宮侑的火氣,邊看著手機重複了一次。

誰決定的?

要去嗎?宮治問。

誰決定的?

你要去嗎?

宮侑沒回答。

宮治等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手機。那我說你不去了。轉身就要走。

宮侑低著頭依然沉默,吐出一口氣,同樣轉身背對著宮治,拿起球又要再繼續剛剛中斷的練習。

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北前輩決定的。

宮治的聲音有點遙遠,聽起來像是要轉進玄關內。

宮侑頓了一下,排球啪的一聲落在他手上,他雙手舉著排球不動,他這時候才發現球早已佈滿了汗水,而他的手臂像是有點過度運動的些微顫抖。


去嗎?宮治問。

宮侑轉頭,他看見宮治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拿著手機,夜晚的燈光昏暗,他看不清楚宮治的表情。宮治的手機螢幕亮了,他聽見裏頭傳來了聲音。


『侑。』

宮侑看著宮治,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看見宮治的手機螢幕顯示通話中。

『侑。』裏頭的聲音又再重複了一次。『去嗎?』透過電波,宮侑覺得北信介的聲音像渡了層溫柔,有些飄渺,不同以往的清冷,有種哄人的錯覺。


北前輩。他輕聲喊著,手裡抓著球,突然覺得有些侷促。

他聽見對方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就像是要等他回答般的沉默,安靜,只剩輕微的呼吸聲,他覺得好像過了很久。

…去。

好。他想像得到對方在電話那頭會點點頭,像平常那樣。


好好休息。北信介停頓了一下。晚安。

北前輩晚安。他們掛了電話。


宮治看著宮侑,難得的沒有冷嘲熱諷,他把手機收進口袋裡。

麻煩。宮治說。


02

宮侑站在水族槽前。落地的水族槽裡頭是像穿了裙子的水母,裙擺是白色的,隨著牠們的游動而上下飆揚,一朵一朵綻放在水裡,牠們悠游在水中,高度到天花版的水槽讓牠們有種在空中飛舞的錯覺。

宮侑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他隻身一人,略微仰頭的看著水裡的水母,水族館裡的燈光昏暗,水中的波紋隨著燈光游移在地上,天花版,牆面,間歇性的落在宮侑身上,朦朦朧朧的像是整個人都在深水中。宮侑沒察覺,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有些冷淡,像是個路過的人。

身邊又走了波觀賞人潮,宮侑看著依然還悠悠蕩蕩在水裡的水母,右手從口袋裡伸出,向前一步,指尖輕輕叩著玻璃,水母沒發覺此時有個人類想擾著牠,從宮侑指尖晃蕩離開,水波緩緩的遊走在宮侑的臉上,他退後一步,右手食指與拇指擦過,搓了搓。


宮侑從口袋拿出電話看了一眼,有幾通未接來電,他撥打回去,等了幾秒,沒接。他關了靜音放回口袋。離開水母區域,雙手插在口袋,身上背個黑色單肩包,導覽單也沒拿,像是走到哪都無所謂。

他繼續走,途中路過了幾個小點與導覽員的解說活動,他每個地方都會停下來,但不會多做停留,漫無目地。

他接著走過了一個轉角,偌大的水族槽就佇立在眼前,宮侑一望,所到之處的視野全被藍色的水包圍。那是一個非常大的水族槽,大概三層樓高,半圓弧形的設計,像是包圍住了整個展區,地上錯落著放置了幾張木製的小椅子,燈光昏暗,走進來的人似乎都有默契地保持了靜謐,不知道是音效還是錯覺,像是真的聽見了水裡氣泡的咕嚕聲,一進去像是走進了海裡。

宮侑順著水族槽走進展區,玻璃槽上間斷地貼著講解的透明貼紙,珊瑚,魚類,海草,來源或習性,宮侑沒細看,又走了幾步,心血來潮的跟著來到他眼前的魚類,神仙魚,身形方正,藍色和黃色,搖頭擺尾專心致志的往前游,宮侑走了幾步,神仙魚突然往上,視線跟著緩慢向上,有幾隻魚入了神仙魚的隊,又往上游,像是要到世界盡頭,宮侑脖頸拉伸到了極致,看了會兒,魚慢慢游開,匯入其它隊伍,宮侑看了看,對他們說了聲掰掰。

宮侑說完扯了下嘴角,像是突然發現自己的幼稚行為,摸了下後腦勺,慢慢轉身,想再往下個地方走的同時突然不動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把放在口袋裡的手抽出來,平穩的貼在腿側,宮侑看著斜前方坐在小木椅上抬頭看魚的北信介突然覺得有些拘謹。


北前輩。宮侑走向前到離對方幾步的距離,微微彎腰,小聲的喊著。

他其實可以走,燈光昏暗,北信介沒發現他,但宮侑還是走了向前。


北信介像是現在才看見宮侑,視線從水裡移動到了站著的人身上。北信介微微抬眼,看著眼前的人,彎了一下嘴角。侑。


然後他們就看著彼此不說話了。


宮侑想,他圖的是什麼?他很難形容對北信介的感覺,像是怕,但又不是,尊敬跟敬畏是理所當然,但其中又隱密的包含了不可忽略,想靠近的念頭,他沒去深思,就照著直覺做想做的事。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但不可否認他還是感到了尷尬與不自在,像是出糗被發現,又像是他浮躁的心情被察覺。


「不坐嗎?」北信介問。

「啊⋯好,謝謝北前輩。」宮侑看了一下周圍的椅子,搬了一個不遠處的放在一個離北信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在思考要說什麼。


北信介看了宮侑一眼,開口「導覽剛剛才結束。」他拿出活動表單晃了一下,「下一場可能要再等一下。」

「噢,」宮侑坐直,「沒關係。」

宮侑用眼角偷偷看了北信介,他今天穿了件淺色無領襯衫跟米色毛背心,褲子是深色窄管,對比平常總是制服的樣子似乎給人多了點隨性自在。

宮侑清清喉嚨。


「北前輩一個人嗎?」宮侑說完就想扇自己一巴掌,這不是顯而易見嗎?這什麼老套的搭訕方式?不對,什麼搭訕?

北信介沒發現宮侑的心理掙扎,「大耳他們剛剛還在,我說想再坐一下,讓他們先走。」

「侑呢?」

「治他們走失了。」

北信介笑了下,開玩笑的,「陪你去廣播處?」

宮侑愣了一下,也笑了出來,肩膀像是輕鬆的落了下來。


最近練習狀況還好嗎?

好。

記得適當休息。

好。


他們間歇性的聊著天,有時候就是安靜的看魚,宮侑覺得有些難得,他極少跟北信介單獨交談,平心靜氣的,更多的都是他跟治一起被教訓的場面。


滿舒服的。宮侑想。


下一場導覽的時間到了,導覽員站在前頭解說,魚槽裡有潛水員在裡頭撒飼料,間斷的與裡頭的魚類互動,人潮開始變得多了一些。還是偏安靜,背景有著咕嚕咕嚕的氣泡水聲。


有時候會覺得我們在水族槽裡。北信介說。

⋯什麼?


「水族槽裡。」

「打排球的時候,不覺得嗎?」

北信介說著,微微彎腰,左手肘抵著自己的腿,手掌撐著臉,右手鬆鬆的放在腿上,是個放鬆的姿勢。「我們就像魚,四方的場地就是水族槽,我們在裡頭碰撞掙扎或游得歡快都在這裡面。排球就是氧,在場內的時候一生都在追尋它。」

「我是觀賞魚,我用力與無愧的在裡頭活了一生,然後無悔的結束了。」


宮侑側頭看著北信介,北信介維持同樣的姿勢看著眼前的導覽,潛水員在水裏頭晃了一圈,魚類搖擺的游在他身邊,遠遠的看像是花叢裡的蝴蝶。


「我不討厭當觀賞魚。」

北信介側頭看著宮侑,「但你不一樣,侑。」

「打排球對你來說不是水族槽,是海。」

「大海很大,或許會生存困難,但這不是壞事,不要急躁。」

「你是海水魚。」


海水魚。宮侑看著北信介。

北信介彎著眼睛,嗯,海水魚。


宮侑雙手撐在後面的椅子上,仰頭看著上面悠遊的魚類,他又看見剛剛追尋的那隻神仙魚了,悠悠蕩蕩,跟著水波柔軟的游著。

他不知道北信介察覺了甚麼,他好像總是這樣,在後面安靜的看著他們,平常隨便他們怎麼鬧都沒關係,只在他們需要煞車的時候慢慢走了過來,他做好了自己隊長的職責,宮侑曾經覺得只限定於隊上的事,但不是,北信介用淡漠的態度守著他們,把他們列入了他的儀式感裡,不聲張,靜默的。宮侑看著眼前水族槽裡的氣泡,好像跟夢裡的微小氣泡微妙的重合。宮侑像是突然緩了下來,沒來由地。


北前輩。

嗯?

有空嗎,請你吃冰。


03.

宮侑是被雨聲吵醒的。

滴滴答答的落在木頭屋簷,木製的房子有種古老沈穩的味道。宮侑睜開眼睛,緩了緩精神,從被子裡伸出手揉了揉額頭,有種一次睡太久的暈眩感,雨從昨晚就開始下,房間裡放了除濕器,但宮侑感覺空氣裡還是佈滿了雨水的氣息。


宮侑坐起身,角落裡另一床被子已被疊好。他看了一眼手機的時間,中午12點,揉了揉額角,難怪會暈,他從昨晚下飛機之後就直奔這裡,匆匆地跟隊友們說再見,招了車就走,到屋裡時已經凌晨一點,洗完澡吃完宵夜整理好緊鑼密鼓的連看時間一眼都是奢侈,最後印象就是抱著人親了一下,就直接睡了過去,連北信介幾點睡的都沒有印象。

宮侑搔了搔頭,掀開被子站起身,慢慢的疊好被子放到已整理好的另一床被子旁邊,叉著腰輕輕拍了拍。邊走向盥洗室邊隨便系著腰間因睡著而稍微鬆脫的浴衣帶子。


北信介坐在廊下,旁邊有一杯熱茶。雨滴答滴答的下,透過雨幕看出去,外頭似乎都隔了層薄霧。北信介披著針織衫,慢慢的折好身邊堆疊在一起的衣服,才剛烘好,上頭還留有餘溫。北信介其實更喜歡太陽光曬,殺菌,溫暖,但遇到下雨也沒什麼辦法。


北信介把宮侑的幾件衣服挑出來,扣子掉了等等需補的跟幾件要放在這裡的衣服,其它全部再放回去宮侑昨天拖來的黑色行李箱裡。

湯煮好了,米在泡,煮個燉菜吧,挺冷。北信介看著外頭的雨,無意識的摩挲放在膝上宮侑的衣服。

腳步聲響起,背上擁上了溫暖。北前輩,午安。

午安。北信介側頭,他們接了個短暫的吻。


怎麼沒叫我。嗓音還帶著點長途飛行後的倦意,但還算精神,有點鼻音。宮侑雙腿曲起,親密地從後方抱住北信介,下巴放在對方肩上,把整個人都圈在自己懷裡,明明是下雨,但還是有種陽光暖和的味道。

你很累。他往後靠著宮侑,把腳伸直。而且也沒甚麼事情。

嗯——。宮侑拖了聲長音,跟著北信介一起把腳伸長,他的腳輕輕碰著對方,無聊的,有趣的,閒的,北信介沒理他,安靜地看著前方的雨,風有些涼,雨絲順著被吹了進廊裡,不過屋簷夠大,他們還是乾燥的,也懶得移動。


宮侑抱著人看著雨落在庭院,雨滴落在土裡沒有聲音,植栽都被砸的彎了腰,空氣裡有潮濕的味道,天空灰矇矇的,感覺看出去的顏色都帶點灰調。宮侑想起剛剛做過的夢,久遠的,昏暗的,偌大的水族槽,悠遊的神仙魚,還有北信介說是海。


像在海裡。宮侑說。

嗯?

北前輩你看,雨罩住我們,四周都是水,我們像在海裡。

北信介思考了一下,點頭。那我們現在是在龍宮吧,畢竟在屋子裡。

宮侑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傳統物語噎了一下。

北信介看著宮侑一言難盡的表情,像是被取悅了,微微彎腰悶悶的憋著笑,過了幾秒像是真的憋不住了,側著身體雙腿曲起,整個臉埋入宮侑的懷裡,笑出了聲。

北前輩——。宮侑看向懷中的北信介,抱住了他,把笑聲也攏進懷中,他自己也笑了出聲。

像在海裡,不覺得嗎北前輩,在海裡。宮侑用著只有兩個人聽見的音量,帶著繾綣的笑意。


那我們是海水魚嗎?北信介問,他平復了呼吸,枕在宮侑的手臂上。

我是。宮侑說。但北前輩是海。

那誰是氧?

還是北前輩。


北信介看著宮侑,他想起昨天晚上等對方等到凌晨,爐子上是溫了一晚上的湯,傍晚開始下起稀稀落落的雨,天空昏沉,空氣裡起了潮氣,呼吸都覺得悶,午夜開始下起大雨,他下午睡過一覺,還不睏,他坐在廊下,手機裡是斷斷續續的對話。

他說北前輩先睡,他回路上小心。

輪子滾過泥土的聲響,接著是低低的談話聲,他踩過木廊,走去門口拉開木門,有些被雨淋濕的宮侑正準備掏出鑰匙,他像是卡了殼。北前輩。

「回來了。」北信介踏下台階,拿起放在玄關的大毛巾就走向前裹住了宮侑。

「回來了。」宮侑拉下隊服外套的帽子,想擁抱卻又躊躇著怕沾濕了對方,手疆在空中不上不下,也捨不得放,像是隔著空氣擁抱也好。

北信介握著宮侑的手,頭一抬吻上了對方的下巴,上頭帶著雨氣,長途跋涉,然後他歸了巢,宮侑在雨中奔回了他身邊。


他才是氧。北信介想。


「那排球呢?」北信介十指緊扣住宮侑的手。

「是氧。」

「你呢?」

「是海。」

「是嗎?」

「嗯,我是海了。」


他們看著對方,都悶著聲笑了,安靜的雙唇相貼,漫長的吻著,被雨幕隔著。


走吧,我的海水魚。他拍了拍攏著他的手臂。

北前輩去哪裡?宮侑低聲,接近絮語。

做飯,去嗎?

去。


雨持續下,落入深海。


Fin.


文藝三十題 溶解在深海

北·自帶氧氣的甜心海·信介 與 宮·自帶氧氣的排球幼稚鬼海·侑的故事。

彼此追尋,溶於深海。

-

三層樓的水族槽是杜撰的,有找了兵庫縣附近的水族館,但好像都沒有很大的水族槽,所以⋯⋯就杜撰了一個,謝謝大家。


祝大家看文快樂!

-

謝謝校對/最好的涼與恬。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