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愛〉
「親愛的。」赫利奧斯說:「看著我。」
「我能以百千萬種方式向你表達愛情,裡面總有一種是你喜歡的。」
東升的旭陽在黎明之際昏暗低沉,淺淺浮上天時卻又溫和迷人。
「你可以拒絕我,羅特。」
「你永遠可以推開我或厭惡我……」
蜜殼在強光照射下融化,奶油色的皮膚如同經過焦化,染上一層更深的色澤,羅特看不真切,那紅暈和汗珠太耀眼,赫利奧斯放下執著,謙卑甚至到了委屈求全,卻又撇除所有負面情緒,相當懇切地朝他低語。
「如果你無力去愛,請恨我,如果你無力去恨,請無視我,如果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請推開我。」
「倘若你什麼也不說。」
那太陽雨一般珍稀的溫情軟軟地附在羅特的臉上,是玫瑰色的唇造就的吻,他親吻羅特的額,像在哄一個孩子,眼眸裡除了體貼的深情外,沒有其他雜質。
「我就當成……」
「你同意我的靠近。」
凡人能夠以雙眼直視烈日嗎?
如果過多的光亮聚集成一點。
如果直視三稜鏡散出彩光前的那道光源,該如何判斷色彩呢?
如同被蛛網纏繞的小蟲,動彈不得,但身體卻未受禁錮,只是被過於強烈盛大的訊號搞得震耳欲聾,精神和大腦被尖銳的硬刺穿過,並且對方還不停強調自己的無害,試圖將更多的玻璃碎片餵過來,讓他用心咀嚼。
那是毒。
赫利奧斯親上了羅特的嘴唇,擴張的動作很細緻,他沒有弄疼他的Bunny,他甚至沒有多去撩撥那些泛疼又敏感的傷疤,規矩得不像平時的他。
是麻醉劑。
沒有強烈的刺激,疼痛被撫慰,過度充分的潤滑後,插入的異物感被降到最低,傳教士體位被詮釋成深入的擁抱,任何浮起或沉下的肢體都會被妥善承接,就像漂浮在宇宙,以對方的心跳聲為最後與世聯繫的生命線。
是沉淪。
燦爛的陽光在高潮時出現,亮卻不刺眼,羅特定睛一看,才察覺那是閃亮的碎髮和認真注視的瞳眸。
就這樣下去,會去到哪裡呢?
這無所依託的絕望,該如何是好呢?
光明灑落成了盛大的輝煌。
羅特放縱自己揚起頭顱,赫利奧斯的吻落在他的頸間,點綴喉結,充滿傷疤的身體禁不起更多的痕跡,於是他沒有繼續刻劃,如蜜般的嗓音恭敬而拘謹地道:「我愛你,羅特。」
是一場極致的謊言。
羅特知道,就算再怎麼訴諸無害。
赫利奧斯對他的生命都是有害的。
就像潛伏期未定的病毒,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吞噬,最好的結局也只是相安無事地共存。
但寫入DNA的迷戀已經無法割捨。
他低啞地開口。
「我——」
電影開始在一陣驚雷中,黑色的畫面維持幾秒定格,這不是招待票,赫利奧斯化了點妝遮去星光,戴著鴨舌帽和眼鏡遮掩與螢幕上如出一轍的面容,小小的改變雖未完全抹去五官的辨識度,卻足以在昏暗的環境中擾人視聽。
羅特綁起了馬尾,這是他的假日,他抬起眼,準備迎接第十一次觀看這場電影的體驗。
前十次他都是獨自看的。
但這一次不是了。
《L.O.V.E》,是一部由赫利奧斯主演的,探討何謂愛的電影。
包裝雖然前衛,內容卻相當保守。儘管塞了很多新奇的題材,蒐羅了從溫馨到濫情、從平和到獵奇的各種愛的形式,最後卻依然訴諸個人,告訴人們理應自愛。
多麼諷刺的題目。羅特揚起了笑容。
金燦燦的捲髮靠在他的左肩,溫暖的奶油色的手也覆了上來,彷彿一隻溫順的狗在討好。但他知道今天之前、這個禮拜之前、在一月之前,這個大明星只想著要侵佔領地,兇狠的犬齒咬在他的身上,一如那鋒利的話語,撕扯見骨也不留情。
「X。」
「看著我。」
電影並不在乎觀眾的心情,一旦播映了,便會持續下去。
過分蒼白的赫利奧斯在醫院中醒來,他名為X,一個看就知道是某種試圖讓人輕易代入的代號,那雙蜜色的眼眸在毫無色彩的大銀幕上顯得昏暗無比,猶如即將被黑洞吸進的光。
「X。」
「看著我。」
消毒水的味道傳來,羅特想起了曾經在醫院裡的記憶。同時,畫面上的X被父親擺弄著身體和臉頰,一向鮮活的他失去了笑容。這裡使用了表現蒙太奇,將具有感情的X和失去感情的X畫面交錯展示。
笑。
無表情。
哭。
無表情。
怒。
無表情。
惱。
無表情。
接著以旁跳的剪接方式將視角由X身上挪開,X的父親發出哽咽聲,講述故事概要的聲音也隨之傳出。
X的父親為一名著名的大富豪,他願意付出一切來交換他的兒子,使其學會感受「愛」。
畫面跳轉到了X漸漸從雷擊中恢復,他會感到快樂、悲傷、憤怒和羞惱,卻唯獨在他人訴諸喜愛時,露出了空茫的表情。
——悲劇性地,在這場事故後,X失去了感受愛的能力。
此處的旁白依然由X之父來擔當。
——我願意給每人三天時間,嘗試讓X重新體會到「愛」。
「三天。」赫利奧斯開口說:「意喻著一段愛情的保質期總是短暫,畢竟人們願意嘗試去愛的時間總是不多,這也可以說是某種耐性測試,比誰跑得更遠,先跑不動的就必定是罪人,因為他不足以支付或接受對方需要的愛,於是……」
「第一天,陷入熱戀。」
「第二天,開始冷卻。」
「第三天是分手的好日子,一段感情走到末路,我們得到了起和承,還有結尾,卻沒有轉也沒有合。」
「這就是最通俗而普遍的愛情。」
羅特捏緊了扶手。
「你懂的,羅特。」赫利奧斯笑道:「實際上,愛並不重要。」
「就算不被他人所愛、甚至不被自己所愛都無妨。電影裡的價值判斷極端而不符合事實,愛並不是存活的必需品,不愛人也不被愛,在現實中,就只是聽上去有些悲哀而已。」
「我知道你明白的。」
交疊的手分離,失去赫利奧斯體溫的那一刻,羅特淺淺吐了口氣。
在富豪的宣言後,這部電影進入了群像劇的環節。
肉體之愛、微小之愛、陪伴之愛。
藝術之愛、佔有之愛、監禁之愛。
寵物之愛、親子之愛,長輩之愛。
朋友之愛、殘缺之愛、仇恨之愛。
分別之愛、逝去之愛、放手之愛。
犧牲之愛、扭曲之愛、偷窺之愛。
擁擠之愛……以及,自愛或自戀,或者自憐。
「似乎任何你想要的都能冠上愛。」
「那又為何一定要定義愛?」
經歷無數種愛,在無數或紀錄片或真正的電影鏡頭後,所有的波瀾壯闊回歸平靜,X對鏡親吻自己的嘴唇,鏡面與現實的相接,象徵他接受了自己的無性戀和無浪漫傾向。這部電影在此時宣告結束,接納自我是所有創作的母題,以母題為依歸,似乎沒什麼錯處可挑。
應該再買一座X的鏡子。羅特出神地想。然後把劇照切割成無數個有序的碎片,黏貼在上頭,那樣更能切合這部電影想傳達的意義,一切都歸於一面鏡子,X就是那面鏡子,所有人皆是X,X尋找著所有與人的關係性,並試圖成為人類。
他喜歡這部電影,只是喜歡電影。
雷擊的吊飾、劇本集、寫真書、原聲帶,幾乎所有已出和未出的周邊,他都買了三份,一份收藏,一份放在家中,一份是撿些不重要的放在宿舍中,以防赫利奧斯隨時潛入觀看,「關心」他是否關注大明星本人的新作。
而他也知道他突然想起這些是為了什麼。
「這是為你而拍的電影,羅特。」
如蜜般的嗓音在製作名單出現時誘惑他,是來自深海裡的燈籠微光。
「你最喜歡殘缺被填補的劇情,或是『其實殘缺從不存在,我們從最初就是完整的』這類概念。」
「而你必定也知道,我討厭這部電影。」
那雙手再次握下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它說,所有感情都能稱之為愛,用模糊的片段,將那些黏稠不堪的慾望,及清澈、美好和破碎都包裹在其中,你知道這像什麼嗎?」
「——像下水道,像垃圾場,像發酵的廚餘,帶著香料和化學製造的舊日美好,卻怎麼也讓人咽不下口。」
「別再佯裝不知了,羅特。」甜美的,亮麗的,富有磁性的嗓音響起。「那些偏愛,那些忌妒,那些強求,那些崩潰和瘋狂,親愛的,你明明都很清楚。」
「你知曉我這份愛的起源和盡頭。」
紅髮微顫,羅特抽動手臂,彷彿感到疼痛。他望向赫利奧斯,正欲開口時,那人卻忽而鬆開了手。
「好吧。」像是在獨自演繹一場獨角戲,赫利奧斯舒舒服服地躺進座椅裡,低哼著說:「是我的錯,我不該勉強你。」
手抽開了,溫度卻還在。
像是午後的暖陽斜曬在躺椅上,碎金般的光澤點綴著無害的絨毯,帶來了溫暖的錯覺。
「所有感情的盡頭都是愛,混雜了骯髒和醜陋。」只屬於他的明星輕聲細語,反覆述說著相同的訴求。「但若你相信,我也可以變成你想要的模樣。」
燈光亮起,是散場的時刻,羅特站起身來,由上注視著赫利奧斯。
這懶散的傢伙像一隻飽足的大貓一樣伏趴在座位上,直到周遭的人幾乎散盡,才懶洋洋地爬起來,圈住他的腰,道:「去吃晚餐吧。」
「是你喜歡的餐廳。」
「你喜歡的音樂。」
「你喜歡的花。」
「雖然人不是你喜歡的人。」自嘲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委屈,卻也很輕快。「但我們將會享有一段有趣的時光。」
赫利奧斯帶著羅特來到電影取材的餐廳,吃X吃過的菜餚,它們看起來鮮活而極彩,就像羅特明艷的紅髮,和身上的疤。
夜間的行程臨時從商場改為了水族館,金燦燦的光彩被大片幽藍壓下來,顯得隱密而低調。
赫利奧斯平和地介紹著魚種和生態,像個盡責的導覽員,他也沒忘了和羅特細數他曾經拍過的電影,介紹每一個片段和羅特在意的細節。
羅特總是不說話,他似乎在審視,又或是傾聽。
赫利奧斯以溫和的笑容接納這種冷漠,他笑得極其體面,一如他在螢幕上表現出來的紳士形象,他碰羅特的時候一定事先詢問,並且只是輕輕地搭著,話語也不再帶刺。
羅特感到心臟一陣刺痛。
羅特試著忽略這種感受。
羅特低下頭,羅特喘著氣。
赫利奧斯放開了手。
在魚群匯聚之處,他們形單影隻地隔著一段陰影的距離。
「對我說實話。」羅特說:「赫利奧斯。」
赫利奧斯卻搖了搖頭,說:「你喜歡的,你只是尚未習慣。」
「試一試,好嗎?」
「過來吧(come)。」
羅特邁著蹣跚的步伐,走過那晦暗的深溝,他將蒼白的手主動交給站在他眼前的神祇,他感受著那難得的憐憫和同情,他掙扎著,他抗拒,但他最終仍然會陷進去。
在甜蜜的陷阱裡,他聽見了那道聲音,赫利奧斯說:「我愛你,羅特。」
持續一整夜的歡愛最是侵蝕人的理智,羅特枕著柔軟的羽絨枕,望著晨光裡的明星,凝視那耐心而真摯的眼眸。
「我要聽實話。」他說:「不是那些虛偽的東西。」
「別再披著那副模樣對我。」
「你的偽裝……」
「很拙劣、幼稚。」
「那……」他說得艱難,藍色的眸裡出現了掙扎,但他依然說了下去,道:「並不適合你。」
「看來這依然是一次失敗的嘗試。」赫利奧斯輕輕地笑,撫摸羅特的臉頰,道:「好吧,你是受北風眷顧的旅人,我則是無用的太陽。」
「我永遠學不會該如何包住你。」
他說這句話時,笑容就像是出現了破口,靜默了一秒,又低頭悶笑,笑聲越來越大,他捏緊羅特的肩膀,碎針似的眼淚開始滴落,他說:「好吧,羅特,好吧,你要聽我的實話,我會告訴你,完全的,所有的,我會傾盡我的一切,告訴你我有多麼地——」
「痛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