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美地
打盹本就容易做夢,閉目將軍夢到了曾經的自己。
曾經的小雲騎軍就像條不安份的河——儘管羅浮上從來沒有河,人造的溪流也只出現在園藝造景之中。
下了日課的景元總喜歡在羅浮上亂竄,在哪一天穿過了星槎海和碼頭,誤入了工造司。
百冶大人正好得空,閒得掄著錘子去煉一把標準五尺三寸的雲騎佩劍。
火光映白髮,水霧濛金瞳。應星捲著袖子,只有件貼身的裡衣,勾得他勁瘦腰身和精實臂膀像羅浮上最好的丹青筆下才得一覷。
小小的白色毛團子本來沒計劃擱下腳步,卻情不自禁的停下了亂竄的步子。
從此小雲騎一去不回,總得要讓冷著臉的劍首特地跑一趟工造司,拎走抱著應星大腿咪咪叫的景元。
「……軍!將軍!您別睡了,還有文件要批哪!」
青簇的喊聲把他從淺眠裡喊醒,原來叮叮咚咚的金鐵錘煉聲其實是彥卿偷著把新買的寶劍大膽從神策府抄近道運回房間的聲響——如今的『景元』已經成了給整個羅浮造一條路的人了,雲上五驍早已分崩離析。
悵然若失,似乎仍有部分的他仍然流連忘返在那個短促卻宛如永恆的夢境。神策將軍歪了歪頭,惹團雀驚起,鼓翅聲彷彿帶走了幾分回憶。
他勾唇一笑,瞇了瞇眼睛。文件不過是他讓青簇喊醒他的一個理由,原本倚著打盹的踏浪雪獅子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抬起腦袋。
「我去一趟持明古海,速回。文件嘛……唔,重要的待我歸來硃批,其餘就交給符卿吧。」
星核獵手的腳印擾亂波濤,潮汐即將來臨——等到古海分開、鱗淵境重開,是否就能再度記起你的樣子?
他幾乎要忘記了景元的眼睛。
瀏海不是從一開始就遮住了半側金瞳,身體記憶仍然記得青澀的親吻,年輕的雲騎在百冶大人房裡靠著觸覺,耳根容易紅的短生種沒讓景元見過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卻阻止不了長生種從平坦山丘一路觸摸到濕濡的開花沼澤。
狸奴一樣的金色眼睛,閃閃的在夜色下發亮。
他總捨不得拒絕那雙眼睛。
支離劍擦著天才少年的臉頰捅進了年輕的黑髮列車團成員的肩膀,轉生的本能從持明根骨的魂魄底端迴生痴纏成龍尊模樣。
直到景元出聲,卡芙卡才姍姍來遲的一句「聽我說」。
刃抬頭,花了一個瞬間才找到站在高處的神策將軍。如血海冥河畔彼岸花的赤瞳第一個反應是試探的眼神。
景元花了幾次心跳的時間清心,直到心無旁騖才壓下走向刃要求一個相擁的時間。
「我要做的事已經完了。」
刃微不可知的頓了一頓,熟知星核獵手每一個可知能力的將軍知道那不是言靈術的作用。
他有那麼剎那想把那個瞬間當作是他對自己僅有的溫柔。
「嗯,完了。」
也是他始終放不下的原因。
在這被古海淒然湮沒的美麗聖地,是他們開始亦結束的地方。
曾經的鱗淵境是無人之地,沒有持明龍尊的允許與引導下,試圖進入的人和被輸入了無效地址的機巧鳥一樣,只能無能為力的在持明領地外打轉。
丹楓和景元、應星都相熟,帶著他倆偷偷溜進鱗淵境也不是一次兩次。黑髮龍尊的尾巴打著擺,倚著和自己有九成相似的雕像,對著他倆翻了個白眼。
「我只給你們一個時辰,龍師可難糊弄了。」
持明卵在鱗淵境四處遍佈,呼嘯的風聲挾著古海的肆意,出口的言語都彷彿會迷失在迷宮一樣的聖地,沒有音訊。
如今龍尊之力歸來,古海一開就是風和日麗,濕漉漉的海水沾染在壁畫和階梯。
景元向前走兩步。上一次來的時候是雲上五驍一起的,再回來時卻已然時過境遷。
丹恒仍有些迷茫,帶著列車團的人在鱗淵境四處走了走。那個體內擁有星核的小朋友寥寥的問了幾句,隨著風消散在古海的呼嘯之下。
景元在階梯之頂站到了夜幕將近。
曾經淺藍色的眼睛、總留著條尾巴的丸子頭;現在成了赤色豎瞳,和披散如瀑的黑髮帶紅。
他不禁有種慨然的懷念。
我又能記起你的樣子了,哥。
羅浮的時間過得太快,景元恍惚還記得自己仍然只是個小小的雲騎,配著劍踏過平坦山丘時仍然磕磕絆絆;回神才意識到如今早已身不由己,將軍的名字不過是開花沼澤,深陷泥淖卻依然只能用燦爛的金色花朵示人。
長生種擁有太長的時間,他弄丟了太多。
懵懂的年少、可靠的同伴、青澀的初戀,還有他的應星哥。
刃離開的背影仍然倒映在他的虹膜深處,早就忘了名字的原理讓他在往遠方望的時候總似乎能夠看到白髮的背影。
他能慶幸的只有在刃離開之前,沒有說再見。
他已再經不起離別。
從百冶大人的名字被烙在飲月之亂時,他就已經開始了想念。
白珩、鏡流、應星,連一句再見都沒有留給他。
夜色將至,就算是將軍也無從命令羅浮停住時間。列車團的瓦爾特•楊皺著眉,似乎想說些甚麼,被他舉起一隻手制住了。
「先謝過了,就這樣吧。從此羅浮不會為難星穹列車的諸位,盡情在羅浮遊歷吧。」
將軍不需要安慰,也不能需要安慰。
鱗淵境的星空千年如一日,景元依稀記得在哪個星球的民族相信死去的愛人會成為星星。
景元遮住了左眼,透過髮絲抬頭去望浩瀚星海。
魔陰身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會成為廣大宇宙中的一顆星嗎?
等我找到你,你還會望住我的眼睛,心無旁騖地將我擁入懷中嗎?
景元向著星空伸出手,星光從指縫落下,像雲上五驍中百冶大人的溫柔眼神。
如此不可及、如此不思議。
景元笑了,轉身背對星空和鱗淵境的古海踏出步子,拋下過往的迴聲。
「應星哥、我——」
「……傻小子。」
一顆淺藍色的流星在星空中劃出金色的光芒墜落,在這淒美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