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之下〉

〈海面之下〉

冉冉


*反正是人魚paro之類的涼城阿芙。



  海裡的生活有點像流浪,她想。


  和她在通往海岸的小路上推著裝滿水的推車、那段路途裡心底浮起來的感覺差不多。她並沒有告訴涼城,自己就算沒有死在海裡,大約也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人魚不可長久離水,即使服下魔藥短暫擁有得以行走的雙足,仍然難忍陸地的乾燥。涼城是因為水的痕跡被抓捕的嗎?她不太確定。可她說不定會因為一地濺出的水痕被發現的。太陽來不及升起,來不及曬乾她膽大包天的一場偷竊餘痕。


  她記得月光下人魚的一頭紅髮。其實阿芙看不出那屬於如何鮮豔或暗沉的紅,天生的辨色功能缺失使她的世界只由光與影組成,但美麗的人魚小姐在故事裡重複和她提過那樣一尾燦爛鮮明的、名為涼城的男性人魚,說起他的長髮與尾鰭在海裡翻騰如火浪,所以阿芙記下了那些字句,如今安放在前方的背影之上。不羈的,張揚的,自由的。小推車太小了,裝不下這些,於是人魚的長髮濕漉漉搭在夾雜疤痕與新傷的背脊之上,蜿蜒流淌,淌到車斗外頭。小小的車很重,把手粗糙,將小孩稚嫩的手心磨出血來。她想起來人們也總以紅來描述血。


  涼城回過頭看她,用總是類似的眼神。


  花奈小姐留在她身上的祝福主要顯現在得以水中呼吸的變化,其餘沒有什麼明顯的差異,至少阿芙不覺得自己有增進游泳的本事。她的速度對涼城而言大概是場折磨吧,所以女孩現在正在人魚的臂彎裡頭,任由對方單手抱著繼續前進。水流掀動孩子的長髮,游魚如同飛鳥,行經無邊無際的寂靜。


  阿芙不確定魚不游動是不是就會死去。頸上的傷口有些發癢,她伸手碰了碰。


  「⋯⋯別抓傷口。」沉默的人魚開口說了今天第一句話。


  儘管她看不見色彩,但她看過涼城的很多表情。憤怒的、痛苦的、冷漠的,還有更多在花奈小姐口中的:驚訝的、愉悅的、不懷好意的、暢快的。那副五官輪廓分明,情緒會如海潮起伏般在其中流轉,她不理解海,所以只望著他。


  可涼城此刻沒有表情,只是前行,他已經如此平靜太久了。她好害怕魚兒靜止太久就將死亡。


  她是人類,可以待在四面都是白牆的房間裡很久很久,父母說那是家,雖然他們總是不待在所謂的家裡,而是穿越長長走廊,去往一間又一間裝滿儀器的房間。阿芙偶爾有樣學樣,並在某一扇門後找到了花奈。花奈小姐是不是太久沒有游動而死去的呢?阿芙並不知道,但花奈的飼養水艙比起海,實在太小了。


  花奈是在她上次發燒昏睡的期間死去的,父母這麼告訴她。不過阿芙什麼也沒看到,那個水箱清得乾乾淨淨,空空如也,她突然也覺得自己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子同樣空空如也。但生活沒有改變,父母還是更喜歡逗留在滿是器械與檔案的房間裡頭,只是她不太喜歡去看放乾水的空倉。


  直到某天,她聽見注水的聲響。還有碰撞聲,還有嘶吼怒罵,有很多她難以分辨的噪音從那個房間的方向傳出。小女孩趁著夜深溜出房門,看見走廊微弱的緊急照明燈下有遍地的凌亂泥水鞋印與推車輪痕,歪扭地指向白天的聲音來處。


  那個水缸重新填滿了。


  巨大的影子臥在透明玻璃艙的下方角落,她看出肌肉結實流暢的背脊、腰身、比花奈更為健壯的巨大魚尾,長髮披散在靜止的軀體之上,垂落的雙臂扣有巨大厚重的金屬環,遭鐵鍊固定在倉底另一處。是新的人魚。她屏住氣息。人魚周遭浮動著比其他水體色澤更深的霧,朝向門口的玻璃上帶有斑駁的痕跡,有掌印與類似拳頭敲擊留下的形狀,其餘的難以辨認。


  這次的海水腥氣比以前更為濃重。她將手貼上玻璃,微微顫抖。很大很大的一雙手,拍打後向下拖曳,形成更大的污跡。


  「涼城。」她知道自己該這麼喊。


  倒臥的身影抬起一雙眼睛,明明燈光昏暗,阿芙卻看得無比清楚——下一瞬龐大的身影直直撞上玻璃,伴隨水體隔離而失真的怒吼,她看見人魚的額角也是造成玻璃斑斑髒污的源處之一,因為他正奮力用頭反覆撞擊這層透明牆體,手腕與脖頸上的鐵環附近、額頭、指掌、口鼻,更多皮肉外翻深可見骨的傷口,甚至同樣扣有鐵環、刺入鐵釘的魚尾都在加速冒出更深色的霧。是血。全是血。倘若花奈只是被圈養在此,眼前的人魚則是像一隻曾經殺生無數的兇惡猛獸,因此慘遭五花大綁,還正在不顧性命地瘋狂掙扎,目光毫不掩飾地兇狠,要是沒有玻璃牆的話,自己早被割開喉管、死在對上視線的瞬間了。


  但阿芙沒有離開,只是無措地搖頭,顫抖的手不斷撫摸那面沾附血液的玻璃,彷彿這樣能安撫對面負傷的巨獸,血痕被動盪的水流沖刷,消解又蓋上新的。


  如今沒有玻璃牆了。她想,海裡沒有玻璃牆了。無論涼城正在游向哪裡,都不會再一頭撞上某個不該矗立的界線,也沒有鎖鏈能夠牽制住他了。儘管她不知道魚需不需要一直游泳,至少在那一晚就確信了:確信觀察水艙裡的就是花奈小姐總提起的摯友人魚,也確信涼城必定會死在這棟只存在白牆與白牆的建築裡頭。


  於是她偷走了人魚。小孩的力氣實在太小了,好在阿芙對研究室足夠熟悉,找出一條通往後門但不經過宿舍區的路線,並藏起一串被弄丟的鑰匙沒有花上太長時間。每晚她也都回來看看人魚,人魚會用或憤怒或冰冷的眼神回望,她在那樣的注視裡忍不住落淚。她知道自己不是害怕,是花奈小姐的嗓音在那樣的瞪視裡響起,關於海、關於一場海裡的焰火。直到她打開水門,將手探進水裡解開鐐銬時,涼城還是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她,然後鑽進裝水的小推車裡頭。


  她在逃跑的路上知道自己無法回頭了,且一地的水又暴露她的蹤跡。推車搖搖晃晃,夜風吹來人魚身上始終濃厚的血腥氣味,她有些害怕一地水痕其實是血的顏色,在他們身後留了整路醒目的紅絲帶,昭告所有人逃亡者的蹤跡。她最終在清晨逃至海岸,牽走一條靠岸的木船,將人魚與自己裝在裡頭,學著書上看過的,用疼痛到逐漸麻痺的兩手拚命推動船槳。


  人魚應該在大海裡游泳,不是玻璃牢房裡頭,不是白牆裡頭。她感到臉頰濕漉漉的。涼城盯著水面,逐漸從淺灘區離開,開始廣闊、開始深不見底。


  他伸手碰了碰海面,然後抬頭去看奮力划船的孩子。孩子已經淚流滿面,嘴唇咬的蒼白,向他點點頭。於是他終於動了,不是玻璃倉裡頭那樣失控衝撞,不是在推車裡的全程死寂,人魚擺動巨大的尾巴,翻過船沿落入大海。小小的木船劇烈搖晃,小女孩緊緊抓住邊沿,卻還不斷探頭往人魚的方向望,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些什麼。涼城依然面無表情,卻朝女孩再次伸出了手。


  「你快回去。」女孩白著臉輕聲催促。你快回去,別再被抓到了,別困在那方窄小的牢籠裡了,別死掉了。她沒有救下花奈小姐,她得救下他。人魚宛如珠寶的眼眸穿過熹微曙光,比她隔著玻璃注視的每一次都要攝人心魄的,讓她聯想起那些遺留的字詞。火焰。光芒。豔紅、如血的豔紅。


  女孩來不及看清那眼底閃過什麼。人魚翻身躍起,雙手直指咽喉,輕易扯落船邊俯身探頭的孩子。水花在初升的晨光下飛濺、海天顛倒,回到海洋的人魚力氣大得驚悚,一手將所謂救命恩人砸入水中、往更深水處按下,另一手高高舉起,繃張尖銳指爪,瞄準無比脆弱的側頸——


  偏偏關於生死的瞬間,她仍看著的是那些翻騰的泡沫,光穿行泡沫之間,搖盪著、照亮因恨意扭曲的人魚的漂亮臉龐,像縱火者臉龐明滅著令人屏息的絕美火光。海水冰涼地灌入鼻腔喉嚨,空蕩的船影在視野邊緣搖晃,她想起大人和故事書都說海是藍色的,至於涼城是鮮紅的,而這一切在她眼中又徹底失色、不存在多少區別,只是無比美麗,燦爛至極,然後涼城撕裂了她的皮膚,濃重血霧伴隨瞬間的劇痛扭曲了光線⋯⋯


  涼城並沒有告訴她自己留下活口的原因。他當然也沒有告知其他的所有,包含她並沒有在水下感到窒息的理由,只是當女孩茫然地重新睜眼時,於混濁裡看見人魚鬆開的手正掩住臉龐,指掌之下的嘴角勾起她從未看過的笑顏。涼城在笑。


  涼城很難以理解。阿芙想。除了似乎要一直一直游泳,還有她在他的笑裡只看見悲傷。她伸手抱住人魚,現在如此,當時也是如此。她在擁抱裡聽見無比哀切的顫音,似乎在喃喃唸著花奈,花奈啊。


  人魚涼城留下了她,留在水下。


  後來她才察覺自己體內隱約流淌的一道暖流,會輕盈地與海潮微微共振,像什麼存在護佑著自己居住此處,擁有與花奈類似的溫柔。小船早已不見蹤影了,連同那條血跡斑斑的路。海裡的生活有點像流浪,也或許是她記不住也分不清來處與前方,相似又陌生的水草與魚群穿行而過,頸間的傷口正在逐漸癒合,人魚身上層層疊疊的血口子也是。將自己埋在涼城的懷抱裡頭,她未曾如此擁抱過花奈小姐,也再不可能了。


  她當然清楚涼城意欲殺死自己的理由。在眾多疑問與流光折射溢散的海中,只有人魚的恨意清晰無比。海裡和花奈小姐描述得不太一樣,比如涼城的長髮和火焰仍然不完全相同,也再沒見過故事裡那個張揚、燦爛的人魚任何一抹笑容,悲哀也好,愉悅也好。可她也知道此刻環繞她的,是直到下回死亡到來以前,她的世界裡此後等同於烈焰的存在。


  她想起,火焰也是那樣晃盪不定的、危險的、毀滅般的形容。不屬於海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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