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長夜難明

海上長夜難明



保羅·巴登來勢洶洶。


多恩·巴登葬身聖魯特平洋的消息不脛而走,從港口打撈上來的屍骨人人見之,在漁網裡和滿地的魚蝦一同永眠,身上除了臭不可聞的腥味,還隱隱有燒焦的痕跡。這位正值青春的公子哥品行端正,為人良善,在王都有一位嬌美秀麗的未婚妻待嫁閨中,作為巴登家視如珍寶的獨子,一切家產注定為他所有,此次乘海出遊一時興起,無端斷送他前途無量的未來。羅恩·米克爾森信仰虔誠,人生順遂,保有體恤他人的能力,因此心下惋惜,卻不比對自己的憐憫要多:保羅家主悲痛欲絕,四方遷怒,王都貴族尚不能從他口中免於一難,海軍上將的名頭固然威武,關鍵時刻難免低人一等,他又要如何面對這份雷霆之怒?羅恩愁容滿面,在面見保羅·巴登的瞬間,他巧妙的將這份埋汰轉化為某種危襟正坐的苦惱,以示敬業。


「巴登公爵。」他向來人敬禮,「請坐。」


「我沒有心情和你閒話家常。」保羅冷笑,一根拐子重重落地,「我已經給你們足夠多的時間,換來的卻是不痛不癢的情報,我瞧不出半月,你就不必在這個椅子上繼續坐下去了,米克爾森上將。」


羅恩悄悄一看,心裡暗暗滴血。他愛慕虛榮,講究吃穿,生來是追名逐利的好料,對貴族用物頗有考究,保羅手上全木的拐子看似平凡,但難不倒他在紙醉金迷中浸淫多年的眼睛。這根好木從大陸的另一端渡海而來,只在極溫天氣下生存,栽培不易,數量稀少,享有琉璃木的美稱,光是從樹上削下的一塊碎片就足以炒上天價,保羅·巴登卻擁有一根完整的琉璃木作為加工,使用之粗暴叫人難以忍受,羅恩幾乎想跪伏在地,恨不得被敲打的對象就是自己。思及此處,羅恩臉上的哀愁更顯真切,動人十分:「我理解您的怒火。巴登勳爵美名在外,毋庸置疑,我們都為他感到惋惜。我已經吩咐過手下,全力追緝,絕不留情,當然,按照您的需求,我們會盡可能生擒。此次作為船長的巴隆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海上好手,他不會令您失望的。」


保羅臉上一片陰沈,對這些官話毫不受用,「這套說辭聽得我耳朵發繭。」


「瞧我這記性,我原本正要去府上拜訪,沒曾想您就來了。」羅恩轉身向桌邊走去,拿起原本擱置在上的信紙,「就是這個,公爵。巴隆那邊有了新的進展,梅弗里克一行人目前駛進野海,根據巴隆的判斷,他們正前往我們地圖上神秘的一角……」


保羅總算入座,羅恩如釋重負,立即接話:「……未被發現之地。」


「自尋死路。」保羅將手上的拐杖捏緊,幾乎咬牙切齒:「那裡流向紊亂,連你們都不見得能夠駕馭,你的下屬又如何確保能正確的追蹤?我可不允許那個女人輕鬆的死去!」


「無須擔心,公爵。梅弗里克樹敵眾多,只需要一點小錢,那些唯利是圖的海賊就願意協助追捕,作為替死鬼而言可說是不二之選。」羅恩神秘地微笑起來,「至於梅弗里克的去向,我們自有高人相助呢。」


彷彿感受到來自遠方的掛念,巴隆·阿隆索身子一抖,鼻涕隨著唾沫齊飛。文森特見狀不禁連退三步,臉上的嫌棄全無遮掩:「船長,即便是在海上,我們也該講求衛生。」


「見鬼去吧。」巴隆提起衣袖隨手一擦,鼻翼如脹氣的皮球一樣鼓動起來,「要我說,這艘船上就你嬌生慣養,這身古怪的潔癖要是落在貴族老爺身上就算了,你又是怎麼回事?」


文森特理直氣壯:「我潔身自好。」


鼻子通氣之後,巴隆心滿意足,踹人時的力道也恰到好處。文森特大叫一聲,巴隆沒有理會他的控訴,問道:「情況怎麼樣?」


「沒有跟丟。」文森特重整架勢,回歸正題,「不過她分明看得見我們,為什麼沒有發起攻勢?」


「梅弗里克向來很反常。」巴隆不以為意,「況且我很謹慎,這個距離,她可發動不了那個見鬼的能力。」


文森特走上船頭,往遠處的一顆黑點瞧去,眼見那道船影沒入一片濃霧之中,眉頭緊縮。


「他們進入那片海域了。」


歌聲裊繞耳側,空氣瑟瑟發抖,巴隆抬頭一望,沈默就此蔓延。文森特頓感不妙,回頭一看,看見巴隆張開五指,寒風從他手中穿過,歲月的摺痕在他眼角如同石像上的縫隙慢慢裂開,深不見底的睿智從中顯露出來。


文森特的雙腳被釘在原地,巴隆眼球一轉,只說:暴風雨要來了。


奧德里奇·奧康納對此深有同感,他航海多年,下地的次數在四十年的人生裡寥寥可數,一隻手折在一次微型的龍捲風中,身體沒有變成碎片,從此對天氣的前兆擁有不可言說的直覺。身兼大副要職,他不得不向德拉科妮希爾諫言:「船長,我們應該先做好準備。」


德拉科妮希爾目不斜視:「繼續前進。」


「我明白了。」奧德里奇說,隨即看向幾步之外站在船沿邊上吟詩的艾里夫,「瓦特內先生沒有經驗,我想該把他請回房內。」


「不必。」德拉科妮希爾往艾里夫的方向看去,很快收回視線,「隨他去吧。」


風雨果然如期而至,艾里夫停下吟唱,感受到身上被雨水漸漸打濕,轟鳴的雷聲接踵而至,伴隨著一道劇烈的波動,他的身體向後跌去,即便他對航海一竅不通,也明白這早已超出風浪的範圍。震耳欲聾的炮響將他的思緒堵斷,艾里夫聽見奧德里奇一聲高喝:「砲擊!」那道沈穩的嗓音從未失態,如今卻聲嘶力竭,「開炮!」


他幾次摸索,想立身站起,然而這場恐怖的炮仗讓他屢屢受挫。艾里夫蜷縮在角落之中,甲板上急促的腳步聲與粗鄙的髒話混在一起,艾里夫從中辨認出遠方逼近的大笑——


「真叫人好找啊,德拉科妮希爾!」


「船長!」奧德里奇朝德拉卡妮希爾的方向低聲叫吼:「船快撐不住了!」


「繼續前進。」


奧德里奇大感荒謬:「船長!」


德拉科妮希爾注視著船後猖狂逼近的船隻,緊接著,一群標誌各異的旗幟穿過迷霧,正往這艘千瘡百孔的船徐徐逼近。這幅場面實在恐怖,奧德里奇身上寒毛悚起,呼吸停滯,然而他心中的恐懼並非因為眼前的絕景。他看向德拉科妮希爾,那雙火紅的眼中血絲盡裂,一滴鮮血竟從中悄然落地。相伴多年,對德拉科妮希爾的恐懼在此刻隨著呼吸重歸於他的體內。


「我說,繼續前進。」


火焰在風雨中被點燃。


奧德里奇想起這艘船未被命名,然而熟知德拉科妮希爾大名的人都如此稱頌:


火龍之息。


艾丹·諾瓦克站在一旁,對奧德里奇的動搖一無所知,心中卻有同樣的滔天巨浪。他年輕氣盛,到船上堪堪半年,憑藉德拉科妮希爾災難般的火焰坐享其成,沒有想過今天就會身陷生死之境。恐懼和焦躁在他心中併發,他掏出小刀,眼露凶光,往地上攀爬的人影走去,刀身抵上艾里夫的脖子時,艾丹發現自己的手正在發抖。艾里夫停下動作,似乎辨別出眼前的男人:「艾丹?」


「閉嘴!」艾丹叫道,「虧我……虧我把你當成朋友,你卻背叛我們!我真是瞎子都不如。」


「你冷靜一點,艾丹。」


「我很冷靜,我活不了了。怎麼會有那麼多船?海賊……不對,是海軍。這群狗蛋,他們勾結在一起了。」艾丹絮絮叨叨,察覺到艾里夫有掙扎的趨勢,他立即回神,刀身深入,鮮血的溫度將他燒得理智全無,「你也是一夥的,對不對?你假裝吟詩,實際上是傳遞情報……該死的,要是沒有你……奧德里奇說得對,你根本不應該留在船上。」


艾里夫沈默不語。艾丹下定決心,握緊匕首,還來不及發力,意識便顛倒在一片轟炸之中。


「沈船了!」艾里夫聽見有人哭喊,「沈船了!」


海水幾乎完全淹沒甲板,他們滾在一起,又被更深的撞擊推入海內。艾丹雙手撲騰,死命抓住一塊碎裂的浮板。他仰起頭,巨大的浪花直衝而上,把他拍向生命的盡頭處去。他四肢失力,再無支撐,肺裡灌滿海水,朦朧的意識中,過往的大半人生在他腦內一閃而過。人生最後的畫面中,他想起身邊的艾里夫,他被海浪捲走,而且雙目失明,恐怕凶多吉少,早已淪為海上的亡魂。他也不是無法理解艾里夫對船長的報復,艾丹想,但他依然無法原諒他的背叛。沒錯,假借吟詩,實則洩密,讓他們被完全圍攻,顯而易見的報復。然而,生死存亡之際,艾里夫卻在尋找德拉科妮希爾的蹤跡。


德拉科妮希爾。


艾丹又想,他確確實實在艾里夫口中聽見這個名字。艾里夫未經訓練,身體虛弱,當時已經意識不清,可見這聲叫喚發自內心,不是做戲。他隱隱觸及某種真相,卻無緣終點。艾丹面目扭曲,大張口舌,吐出一串氣泡,終於沈進海底。


艾里夫被沖到岸上,在一片高溫中醒來,額角順下的水滴流入嘴中。起初,他以為仍在下雨。


「抓住她!」


他聽見喧鬧的人群。


「船長!」


由於這聲稱呼,艾里夫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文森特喜出望外,將德拉科妮希爾壓制在地,蓋棺定論:「她看不見了!」


巴隆忙著滅火,於是白眼一翻:「就知道你小子沒看過書面文件,你不知道她的無限有使用條件嗎?燒光這片地方,她的眼睛不瞎才怪。」


艾里夫側耳傾聽,終於在黑暗中聽見那道從未間斷的大笑。德拉科妮希爾被壓進地上,手骨被全數折斷,從雙眼滲出的幾道血跡風乾在那張臉上,文森特看得心裡發慌,只覺得惡鬼面世不過如此,他開口道:「死期將至,你笑什麼?」


「這個地方是個死地。」德拉科妮希爾說,「真可笑。」


文森特心下瞭然,語氣輕蔑:「沒錯,這裡沒有寶藏。可惜你大費周章,陪了夫人又折兵。」


德拉科妮希爾仍在大笑。文森特眉頭一皺,膝蓋重重一壓,身下的女人一聲哽咽,依舊沒有停歇的打算。


文森特叫罵:「真是瘋子。」


艾里夫被人帶起,被稱為「巴隆」的人聲稱他功不可沒,為逮捕德拉科妮希爾做出的貢獻他們銘記在心,現下已經查明他身上的兩萬通緝賞金是被德拉科妮希爾所累,海軍曾經誤以為他是海賊的共犯。等回到陸上時,幾道手續一辦,他又是白紙一張。


艾里夫轉過頭去。


巴隆疑惑:「怎麼了?」


「不。」他聽著那道猶如哭泣的笑聲,「什麼也沒有,長官。」


艾里夫被接待到某個房間時,約納·帕帕多普洛斯被吩咐留下照看,她以生命起誓,自己的侍女生涯中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她今年未婚,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忍不住對此心生遐想,即便艾里夫每日對窗而坐,她也從不放棄打扮。今天她帶上鮮花,走到窗前,動作輕柔,抽出花瓶中枯萎的花朵,插上新生的白色鈴蘭。正是這個時候,她五雷轟頂,發現此人居然是個瞎子,她這些天無異於白費心機。約納心中大叫,正想逃離此地,艾里夫卻忽然開口:「小姐,恕我冒昧,今天是什麼日子?」


約納雖然沮喪,不過還是回答:「已經星期五了,先生。」


「廣場上發生了什麼?」艾里夫問,「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聽見那裡那麼熱鬧。」


約納往下一看,長長「噢」了一聲,「是處刑。大家總愛看這個。」她又說,「您知道德拉科妮希爾吧?今天就是她被處以絞刑的日子,由巴登公爵親自下令呢。」


他站起身來。約納將他扶好,眼色十分精準:「您想過去嗎?我扶著您,小心腳下。」


艾里夫在一片黑暗中來到廣場,穿過茫茫人群,越過風言影語,試圖走近那道曾經日夜相伴的呼吸。


「不能再上前啦,先生。」約納把他拉在原地,「處刑已經結束了。」


艾里夫抬起頭來,耳邊忽然一陣寂靜。


就像一切愛與恨都戛然而止。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