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成河

流淌成河

冉冉


  她討厭狐先生。很討厭、很討厭狐先生。


  她在紛雜的聲音裡聽過那樣兇惡的字,叫做,殘忍至極的,扯裂心肺的,與愛齊名的——有時要吞沒愛的,永夜一般的字。


  她想,她恨狐先生嗎?





  河流都有一處源頭。


  有一天起,她成了那處源頭,墜落地裡,淌出不停止的水流。河流的水究竟如何源源不絕?她不知曉,只是一回又一回地,日子被水流切割開來,然後濕透、淹沒,難以呼吸。


  幸乃喚她,阿芙。


  阿芙不清楚自己哭泣時都在想些什麼,有時是河流,有時是雨季,有時什麼也沒有想,在垂耳兔的擁抱裡,越過肩膀看見付喪神淺色的眼眸,似乎帶有不會出現在那張溫和笑臉之上的隱約哀傷色澤。哭的時候總是看不清楚,或許是她看錯了吧。幸乃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她不是想花奈小姐。小貓頭鷹想說,她很努力生活了,渡過最初那段只能癱坐在地、連哭泣都失去聲音的日子,她還是繼續做著她送信的工作,將憤怒和眼淚儘量摺疊好,用一對除了飛行外沒什麼用處的翅膀拍過,悶在肚子裡頭。當然她還是免不了哭,像今日一樣,毫無徵兆地又哭,翅膀捲握著湯匙,眼淚就砸在湯匙上。總是來探望她的幸乃伸過手,將她攏在兔妖暖暖的懷裡頭。


  大約是她太常哭了。幸乃什麼時候起,即使兩個人吃飯也坐在她旁邊、而不是對面呢?適合擁抱的位置。


  她想花奈小姐。她住在花奈小姐的屋舍裡頭,每一樣傢俱陳設都還是花奈留下來的模樣——至少在她眼裡還是,畢竟貓頭鷹看不見色彩,實在不曉得自己有沒有擺錯。幸乃會替她擺好某些東西,雖然即使沒有擺好,阿芙也看不太出來。花奈小姐的房子,在她離開以後便失去了顏色。


  她想,花奈小姐,花奈小姐,誰都比阿芙可靠。幸乃總是在第三滴眼淚落地以前抱好她脆弱慘白的朋友,以粗糙溫暖的手掌一遍遍摩擦背脊;結弦大人有些時間不待在幸乃身旁,即使他未曾說過,阿芙也知道他是去陪伴涼城——去那片在她記憶裡焚燒般的森林。連涼城,她不太願意想這個名字,可是連涼城,都比她有用多了,至少完成了花奈小姐的心願。


  是的,她知道狐狸先生的名字,也知道他殺死花奈的理由。


  小少女從無聲落淚轉為啜泣。悲傷是很可怕的泥沼,每一下掙扎都會下陷愈深,她感覺到兔妖的腦袋湊到她的頸窩,垂耳輕輕蹭著她,手臂環得更緊一些,她擠在這樣的圍圈裡頭,像一塊泡滿水的棉花,狼狽地止不住眼眶滲出的液體。


  千夏都告訴她了,關於花奈離開的事,關於為什麼涼城殺死花奈,或應該說,花奈要求涼城殺死她。也或許在那之前阿芙就知道,只是不願意面對罷了。





  涼城說過,她的直覺很準,那片森林的確是火焰一般的顏色。


  她恨涼城嗎?她的狐狸先生。阿芙算不出他們認識了多少年,只知道兩隻狐妖的尾巴相繼增多,走路走到發呆的貓頭鷹會一頭撞進狐狸尾巴堆裡頭,惹來高大狐狸的笑聲。


  妳狐先生是孤單又彆扭的傢伙。花奈小姐私下這麼說他。


  那時阿芙不太明白彆扭這個詞。狐狸先生有對顏色倒反的眼眸,在不適合笑與適合笑的時間點都咧嘴而笑的奇怪個性,信手拈來的故事,尖銳彎曲的爪,張揚的捲髮與大尾巴,不時會帶點血腥味、又或是什麼香料的氣味。她不知道彆扭的意思,但她聽得懂孤單。狐先生是孤單的狐先生。


  當時的她點點頭。可狐先生為什麼會孤單呢?他是用那樣的眼神注視著花奈小姐,那樣熱烈的,顯然遠不是孤單——時至今日,阿芙才發現,她當時連那句孤單都沒有完全聽懂。


  他注視著花奈小姐。


  她將狐先生的眼神分成三類。垂眸彷彿輕蔑的,抬眸彷彿瞪視的,以及不屬於其他任何的,望向花奈時的眼神。狐先生是驕傲的狐狸。阿芙想,像他自認就是神明一般,或者要用魔來形容——以及她更認同花奈小姐才像神明——他瘋狂,凶惡,以那雙銳利如火芯的眼眸所見為憑;偏頗,任性,自成一套奇異的歪理。但這一切之外,他愛著花奈。


  她看見卻也看不懂那樣的愛。大概也和火焰很像。


  涼城說,紅葉之森就是火焰的顏色。阿芙聽著這樣的形容皺了皺眉,畢竟火對於樹木是那樣駭人的存在,可是大狐狸捻起葉片,幽幽地勾起微笑,葉尖翹起火焰般的形狀,細光晃眼而過,那片葉子就在狐狸手裡化作了火,而後只剩碎落的白灰。


  他的話總是又真又假。她抬頭瞪了一眼,得到他漫不經心的哼笑。


  最後一次見面,涼城也這麼笑了。那也是為什麼成了最後一次見面。





  阿芙覺得喉嚨灼燙。乾燥的枯葉被焰火顏色的森林點燃,她是那片落葉嗎?狐先生倚著門框咧開嘴笑,將摯友的死亡說得雲淡風輕,著火的枯葉梗在她的喉嚨,熱燙了眼眶,那些過分輕巧的字詞往後重複焚毀每場夢境,他說——花奈啊,小爺吃了她的心臟。巨大的森林被殘忍的笑靨點火燃燒,元兇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會站到萬物化作灰燼。


  印象裡,她好像揮動翅膀打在狐先生臉上。翅膀末端只是羽毛,擦過臉頰自然毫髮無傷,他只是偏過臉,看不清眼神,笑意依舊,一道存在已久的臉紋斜劃在頰上。阿芙多希望那是自己弄出來的,最好下一刻汩汩冒出腥熱的血,最好她的鳥羽能夠一根根全部磨利,毀去那張蔑視萬物的笑顏。你怎麼能用這樣的笑來面對花奈小姐的死呢、你怎麼能愛著她卻忍心殺死她呢。她在每一場回想起的夢不存在的大火裡都渴望如此大喊,儘管瘦小的鳥兒也只能擠出尖銳殘破的鳴音,也比無助落淚好。


  她想哀戚地尖叫,想如同其他妖怪與人類舉起拳頭、去發洩那些只能從眼眶冒出的眼淚,她想要叫涼城不准再笑,不准用那樣的笑來坦承他親手殺死花奈的事實。


  她想恨狐狸先生。她想恨狐狸先生。她恨狐狸先生。


  她恨那個孤單而彆扭的狐先生。


  不論他到底是孤單還是彆扭,不論他分明孤單又彆扭,不論他們愛著同一個燦爛卻已然消逝的存在,且擁有著數百年交情,清楚他失去花奈絕對只會比自己更加痛苦。


  愛。她想著那個字,愛。那個巨大的字,悲哀的字,燃燒的字,扭曲的字。


  她發現自己臉上再度冰涼一片,失控的眼淚掉落在棉被上,暈開一個又一個深色的痕跡。小少女把腦袋砸在濕棉被裡頭放聲大哭,翅翼胡亂而無力地拍打,甚至驚不走窗外鳴叫的蟲。


  花奈小姐,阿芙想,我是這樣糟糕的小妖怪,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懂,什麼也做不到。視野模糊裡想不起漂亮狐狸小姐的柔軟笑顏,卻浮現大狐狸妖怪斜睨的眼睛,宛若發光的虹膜鑲在黑色之中,像雙月般。


  他說:妳見過森林的眼淚嗎?森林肥沃的土壤是深黑色的,於是滴下的眼淚也是黑色的。祂千百年的淚穿透大地,在世界裏側匯聚成漆黑的海,海面生長出新的土地,鮮血凝結成火焰般的葉,伸出巨大蒼老的手掌,直直向上撐起悲泣的夜空。他說,妳相信這雙眼睛也是祂染色的嗎。


  她沒有信那個故事,只是記得,想起末端焦黑的有力臂膀朝上舉起時,就像故事裡的大樹要推遠夜空。


  那不會是真的。


  阿芙想,否則看不見邊際的火焰顏色的森林,全是狐先生淌下的血,他佇立血海之中,撐起無理長踞此處的黑夜,仿若無事地笑。


  而她想不起來那天自己說了什麼,只記得步伐凌亂地跑,踐踏一地亂葉,像此刻般滿臉淚痕,在幻世永恆的夜裡想起同樣色澤的恨字,撕裂開她與她的狐先生。





  或許他蔑視他的眼淚。她想,他畢竟是好彆扭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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