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如舊(下)

流光如舊(下)

渟舟

*如果他死而復生。



  他是自全身骨碎般的燒灼痛意中醒過來的,轉醒時週邊無人,只充盈著苦澀而濃郁的藥香,卻掩不去飄散於其中的一縷血腥,遲駐昏昏沉沉地、卻不消打量便知道了這不是渤海國,除去自己受到的處置,也因為了躺著的這張床榻、室內各樣擺設都顯露著主人的隨意,桌檯上斜放著裝飾的芒花,案上鋪著墨跡未乾的書信又或者落在了屋內角落的藥筐,看上去全是一片靜謐,而自己顯得格格不入。直到那抹鮮紅再次於胸前暈散開來,帶出更濃厚而黏稠的鐵鏽味,再一次被那些疼痛淹沒,他都沒能搞清楚一件事,他為何還活著?


  「......折枝,我不就是去收了封信,他心口和頸間的傷怎麼又......」他睡睡醒醒,不甚清明的意識捕捉到了刻意被壓低的幾句絮語,那聲音聽著有些耳熟,他想,而後那些模模糊糊的記憶席捲而來,也終於翻出了那人的模樣,是每每看到顧鋒時身邊總會出現的那個隨行者,他在這,那......顧鋒......他因痛楚倒抽了口氣,不願也不敢再往下想,只是任人折騰著將上身的紗布又拆了開來,卻不知是他問出了口還是對方太明白他心裡所念,聽到了一句,「......厭夜不在這,他還活著,也就只是活著。」


  「而你已經死過了一回。」短短一剎,他想了很多,自十二年前於長安道別而後舊景不再,到逃亡自入月泉宗的退路全無,再到後來龍泉府再見和范陽夜變之時,都是一念之差,他不覺得顧鋒會罔顧他所言。再後,他想起的是白姐姐,然不過一瞬他便撇去了這個選項,只因過於明白那人飄忽不定的脾性,最終將那些可能全數放到了眼前這人身上,雖是沉默卻仍不可置信。


  江湖客同他回滄州那日,已又過數月,碰上了在小院幾棵海棠樹下被魘住的顧鋒,不同於之前再見時,此刻對方只著一身輕薄暗色衣袍,一頭青絲束在了身後,還有幾縷落在了汗濕的額前,氣色微恙加上面頰一抹紅暈也足夠讓人意識到他正在發熱,遲駐卻止於了幾步之外,「厭夜?醒醒,厭夜?顧鋒?不是燒壞了吧......遲駐你別愣在那了,快來搭把手啊、」


  他聽見那人低低喃著歉意,反反覆覆地喊他的名,青年好似能透過那些灼熱的呼吸望盡他兄長的夢裡都是些什麼情景,這番念頭使他感到喉間一片燒燃、如冷鐵般的血鏽味湧上喉頭,好似被月泉淮以風馭葉堪堪擦過喉管的舊傷未全又裂了開來,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去觸碰那人,用低啞而輕如鴻羽的氣聲同他道,「沒事的,鋒哥......」再一抬頭看到那對玄墨如夜卻一片茫然的雙眼,遲駐才真正意識到那句只是活著是何意思。


  忙亂打理了一陣後,他倆總算是把人抱回了裡屋床榻上,江湖客見他面有不霽,也僅是寬慰他幾句而後又猶豫道:「他後來又去了一趟龍泉府。」......也知道了他在渤海國的經歷。一言語畢,那人看他驟然沉了下來變得寂靜冷峭的神色,微微皺起眉卻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留下原先要給顧鋒的書信便獨自離去。


  他知道顧鋒心性堅韌,但是或許他不該、不該同那人說謊,那些如雙面刃一般的話語也不該說。於范陽時他已然預料到了一死,但卻希望他的兄長能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之人、那他命殞永定河畔時,便也不會那麼難過了,卻忘了那些決絕的話語字字誅心,而褪去凌雪吳鉤身份後,那人還是他的顧家哥哥,他必然是被傷得椎心刻骨。


  「阿遲......?」遲駐聽到那聲喚時還有些沒回神,轉頭便看到床榻上原先昏睡著的顧鋒半瞇著眼正伸手想向自己探來,面上神色還有些惶然,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偎過去,就看到那人又退縮了回去,「不.......我看著他被......、他甚至都不願......」不願什麼?他終是忍不住開口問,而後被他兄長的話再次擊得悲不自勝,他道,「......留下來。」


  遲駐心口上舊傷一抽,眼眶微微發燙望著顧鋒,卻一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如何不願,只是他這些年所作所為和那些死於他手下的冤孽怎對得起遲家先祖,也對不起家訓,不配使棄身和那短歌劍法,更回不去昔日過往,尹雪塵說的有何不對?自一開始他就不該再與顧鋒有所交集,就該讓他以為他的遲家弟弟已死在十二年前,他如何能讓鋒哥留有那一絲舊日仍存的寄望,這般掙扎於二人又有何用處?眼底再盛不住的濕意,讓他忍不住垂首咬著下唇避過顧鋒逐漸清明起來的目光。


  離去再不相見和留下坦誠以對的兩道聲音在他腦海裡攪得一片混沌,遲駐心裡思緒翻湧著、猶如冬日風雪寒風刺骨,忖思再怎麼糟也不過如此,但他終究是害怕,沉默過後只是啞聲道了句,「.......對不起。」他怕對方知曉真相後,會和他一般不得解脫,陷於萬劫,怕的是最終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讓顧鋒承擔雙倍的苦痛,但最後還是落得了這般下場,他想避免的都不得所願,而傷他心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可若我不以死謝罪我又該如何去⸺」


  「那你就能捨得拋下我,獨尋了結?我們自小相識,如何使得這般只顧慮對方,而不在乎自已?先前是因我無能為力,不知你如何處境,無法護你周全,但阿遲......這次你不能再如此了,還未償還的、需要補過的,我們一起面對、一同分擔,和以前一樣,好嗎?」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嘶啞地同對方應允了句好、亦或是點了頭,遲駐在被顧鋒緊緊擁入懷裡時,終是忍不住讓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了那人肩頸處,那些年裡的苦楚、傷痛和絕望也一同傾洩而出,好似就這麼全數倒在了他的兄長面前,讓他落得泣不成聲,只能聽得那一句句溫柔而滿含憐惜的喃喃絮語道,「好了,沒事的,嗯?鋒哥在呢,鋒哥這次會牽好你的手,不會再弄丟阿遲了。」


  他也不會再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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