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冉冉這裡遺留著眾多廢墟。建築的廢墟,記憶的廢墟,文明的廢墟,語言與概念的廢墟,秩序的廢墟。然後,時間開枝散葉,遍地流淌。
「你在幹嘛呢?這裡什麼都沒有。」
桑席那把不離身的舊槍正被她圈在懷裡,空蕩蕩的槍口倚在耳旁,冰冰涼涼,嗓音在槍管裡頭隱約搖晃。女子正坐在崩塌的石牆斷面之上,穿著長靴的左腿踩在地面,曲起的右腿下半被木棍製的義肢取代,底部經歷長路的打磨,如今失去切割出的平整截面,粗糙卻稜角柔和。她垂眼,無聊地看著身旁的傢伙。
這個她說話的對象大概不屬於人類,桑席想。無事可做的她花了不少時間在觀察這個沉默的生命體,卻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對方,對於身形類似人、兩耳尖長且容貌美麗的種族,她的文化裡通常稱之為精靈——至少傳說裡是如此。但眼前的傢伙應該以精靈來稱呼嗎?
她無法從他身上看出任何人類的性徵,彷彿不存在性別差異,模樣像是少年年紀,古樹顏色的棕眼眸,眉眼間藏有幾處淺斑,細看是類似星芒的形狀,錯落在普通人類不會擁有的、彷彿森林浸染的橄欖綠色髮絲之下,也像光線跌落樹冠破碎的亮斑。她已經和他相處了幾日,發現他不曾說話,或者說是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像一尊崩失一角的舊時代美麗塑像,或樹林裡過往生靈留存的影,徒留輪廓而沉默、殘缺、充滿謎團,與廢墟形成莫名和諧的景象。
她想,他沒有很符合自己對精靈的印象,即使她選擇暫時以精靈之名來代稱。他生活在這片被野生綠植吞沒的荒廢地區之中,而不是美好的世外淨土或古老神聖的森林,住屋拼湊了各式她眼熟或難以分辨的舊日遺物和木板為建材,比起精靈更像是個選擇遺世獨立的隱居者,或也是一株樹苗。廢墟裡棕綠的樹苗。
不過遑論種族,她連他此刻待在這裡的理由都不知道。「精靈」——艾勒里倒是完全沒注意桑席在想些什麼,他聽見問話暫停動作,就像手頭正進行著的事大可任由一句百無聊賴的飄忽話語打斷,友好地彎了彎眼,沒有用手勢比劃,只抬起手掌中的物件示意。
桑席不明所以。那是她早些時候踢到的舊沙漏,艾勒里蹲坐在早已看不出原貌的巨大廢墟之下已經半天,無聊如桑席裡裡外外繞了十幾圈,試圖研究這座經歷風沙摧殘侵蝕的斷垣殘壁,卻只踢到這個破損的玩意,骨碌碌地滾到艾勒里身旁,除此以外一無所獲。
這裡實在什麼也沒有。為什麼要待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但艾勒里對沙漏很感興趣,他停了翻找石磚的動作,把破了洞、沙子全都漏盡的計時工具抓在手裡,那應該平滑溫潤的木底座有幾處或腐朽或蟲蛀,沿著木材的軟處凹陷,硬層仍頑強崎嶇著,支撐早已死去的上方建物。玻璃生了薄薄的苔綠,在他手指的來回揉搓裡紛紛落下。
艾勒里站起身,點頭並指了指他們走來的路示意他即將上路,一副認為手裡的廢棄物就是他來到這裡的滿意收穫。
「⋯⋯那早就壞了。」她拄著槍桿起身,習慣性低頭確認簡陋的義肢沒有陷進地面坑洞,一邊還是沒忍住說了出口,並得到不置可否的微笑。破裂的玻璃容器裡頭早已不剩曾經用來估量時間的流動沙粒,毫無用處何必撿呢?艾勒里還是沒有回答。
他們往前走,帶著無用的古物,行進著被浪費大半的白天,在只餘往日殘存痕跡的雜林裡頭。女人盯著地面,黑靴和木肢前後輪替,踩下些許僵硬的步伐。艾勒里走得不快,始終落在她抬頭可見的範圍之內,或許在等她,或許時間於他而言始終不重要,可以隨意留給一句抱怨般的問話與難以加大的步距。
他們經過林木,經過草坪,經過巒疊的石塊、無牆的門洞、爬藤與斷枝。直到樹林戛然終止,桑席發現自己來到林地的邊緣,除了草樹灌木,面前是過於空曠的天際。四下靜寂,一隻帶著紋路的蜥蜴竄過腳邊,轉眼沒了蹤跡。她看著前方的落日辨認此刻約略面向西方,然後看著他拿出沙漏,自顧自將物品舉至半空。
裡面當然仍是空空如也,唯一的功能早在損壞後失去了。
如今什麼也不剩了。
——於是日落的霞光毫無阻礙地穿透玻璃,在寂靜裡寸寸滑過壁面,被窄道收為細長的橙紅,濃稠地繼續緩緩下滴。
夕陽從沙漏的破口流淌,灑了滿地。
這裡都是廢墟,除了廢墟什麼也沒有了,荒蕪殘缺,所剩無幾。但所有她思及的詞彙怪誕地與眼前畫面盡顯違和,偏生又找不到其他語言,去接住夕陽、碎光、數不清種色彩、難以描摹其動人的景象。而艾勒里更是不曾反駁她,在他身上沒有解釋、沒有話語,更也不會有解答——也可能他並不需要這些,她想。
桑席注視破沙漏與啞巴精靈,有隱微的疼痛正從小腿的斷截面冒來。
「⋯⋯吶。」女子低聲呼喚。
尖耳朵的傢伙點點頭,正在將小沙漏端正放上地面一處隆起的土丘,認真得有些惹人發笑,像他正給土丘加冕,或建造一座疊映晚霞與草葉的迷你城樓。
她有很多問題,自從她流浪至此,沒有任何疑惑得到解答,例如這處曾經是什麼地方,他是誰,就連她日後要往哪裡去,桑席也沒有答案——是艾勒里垂著溫和的目光,彷彿無序森林裡一株低頭垂視的樹,而後塞了瓶甘甜的水在她髒污的掌心。他未曾回答,未曾問話,任由疲憊的迷途士兵蹣跚尾隨。
她終於開口,卻問:「你是為了看夕陽,才撿了這個嗎?」
艾勒里點點頭,停頓後卻又笑著搖搖頭。他的兩手重新空空如也,攤將開來,身後的日光終於沉落,自掌緣、關節、指尖,然後是地平線。
什麼都沒有。桑席皺著的眉仍然沒有解開,緊盯連光線也不復留駐的一雙空手。那雙手展向兩旁,輕撫過得以觸及的每一段樹幹與葉,往來時路走去。森林窸窣生響。
彷彿那些是少年的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