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


the Untold


   那沒有什麼。他聽見他自己這樣說。「妳想要的話,就儘管來要。」說得既是毫無保留,也是語帶保留;那些沒說出的前提是僅有他一人見得到的刀鋒,於這三步之遙割劃出痕跡。毛蟲既是痛上了一陣,也是沒有疼過;如今只有思緒獨自沈甸甸的,沉入深海裡連一聲噗通都沒有,靜靜地沉入最深深處。


   然後她說你騙人、你可是夾著尾巴逃跑了。他則應上一聲「柴郡貓」,這名字光是唸上一句都惹人心躁,像是難以抹除的一處痕疤,他就把那當成煙癮在撫抓,讓其發癢、脹痛,並甘之如飴。像是某種奇異的、無法戒除的癖。


   而毛蟲打趣地反駁:「我可沒有尾巴。」

   「那你到底是怎樣?」

   「我毫無變化。」毛蟲淡淡地說:「也許妳該思考有所改變的並非是我們任何一個。」


   眼下的思考順著情緒的海流,乘著對方怒目裡的暴風,與其他什麼的破碎感一同流動至暗處。所有的情慾和索求都再也出不了口,一張口便是泡沫——那是另一個自己擅自丟棄的一切,那個自己把所有明晃晃的情意、悅合、交歡、凝視,全都扔進了海底,讓錯位記憶引起的海溝吞噬那些「還不該發生的」。遺忘與空白,毛蟲絕非是為此感到後悔或遺忘,流長的年華裡他也曾捨棄過不少人事物,然而神色恍然,當他腦海裡闖入少女盈滿淚水的模樣,他的深海便能瞬然覆上一層冰冷、冰河停滯血液,最終扼殺他一切呼吸。理智仍存,她仍是他的衝動。


   「那為什麼?」柴郡貓又問,平時靈巧晃動的尾巴正不滿地聳立在身後。

   毛蟲則是迂迴地反問:「妳想知道怎樣的『為什麼』?」


   回應則來得很快:「為什麼要用那種想要我的聲音喊我的名字?」


   聞言,毛蟲笑了出來,他看著靈敏的小貓晃晃耳尖,精巧且古靈。他大可逕直接受女孩給出的答案,卻是話鋒一轉:「妳那是想要我才這樣說的嗎?」他輕快地哼聲說道,水煙繞成圈,擋住毛蟲的所有欲蓋,卻仍彌彰。「真是難得直率的小貓。」當然,我並不討厭。


   別給我轉移話題!柴郡貓果不其然地將他的調侃踢散一地。對方問的為什麼,問他所給予的選擇是否為真,答案全然簡單,但毛蟲就是笑了笑。


   陷入熱愛或欲求的人能夠執筆,寫下他們的故事,那樣的人是能用盡一切在深愛、在追逐——仙境之人看上去或許盲目,卻也走不出這樣的迴圈,毛蟲同樣得站在他的終焉之前,要就此封筆、要畫上句點;要滿足願求、要止在原地⋯⋯


   對他來說,答案全然簡單。


   全知的仙境智者沒有摸不清的思緒,於是他張口:「好吧,那我不繞圈子。」毛蟲主動跨出半步,「妳想要的話,就儘管來拿——因為我還是想要。」想要妳。


   他滿意地看到女孩明顯地愣縮了肩頭,那口氣卻仍是不改地說他騙子。


   毛蟲沒有動搖:「即使是妳也應該清楚我所說的『想要』是什麼吧?能說是肌膚之親,或是接吻——如果妳覺得先前的我們太過親密,也許我可以稍微收斂些,只吻妳的指尖。」毛蟲壓低嗓子,以年少的模樣低語長者的餘裕,且他將手緩緩伸出,輕柔地拉開少女緊握的手,「相信我,我不會弄痛妳。」妳要的舒服我都能給。他強調道,讓指腹掃過對方的手心,話語鼓吹如煙圈,滾滾成欲。


   所以妳想要嗎?毛蟲沒有躲開柴郡貓給上的一記巴掌,可兩人的手還若有似無地相互碰著;他不再施力,嘴角微微上揚。


   事情還能更加肆意。「像這樣。」毛蟲說,指尖觸及對方的脈動,「每一處能讓妳感覺『想要』的,都能變得舒適,」如何?氣音充滿了刻意,他在少女的耳邊低語出聲:「只要妳『想要』,我說過了——就儘管來要。」


   柴郡貓說:「你果然是個臭蟲。」還是噁心的那種。

   「這可是妳先問我的。」毛蟲語氣不改地回答:「這次我不會停下來了,我可以滿足妳的一切,更能讓妳舒服得忘掉一切,妳會——」


   「——你才不敢。」


   少女撞開了他的手,視線沒有閃躲,直勾勾地迎上毛蟲方才的低語。


   於深海沉寂的思緒吐在水煙裡,毛蟲再次說了幾句誘語,說他怎麼會不敢,說他可喜歡貓兒在咽嗚時的瑟縮,說他還察覺了對方在舒服時尾巴會一顫一顫地動、而高潮時⋯⋯他尤其高興對方在自己差點說上那些「他本不會知道的」時,一把扯下了他的領子,貓科動物的尖爪子磕破他鎖骨處的肌膚。爛蟲。柴郡貓一再如此喊他:你才做不到。


   他站在他的終焉之前,要就此封筆、要畫上句點;要滿足願求、要止在原地——向來是他的情意更加毫無保留一點,如此一來,擁有選擇餘地的從來都不會是他。毛蟲苦笑了陣。


   那雙眼裡的色澤如寶石般閃爍,鍾情也於那之中著實生根,他不否認、無法否認;他有欲、有求。那全都是柴郡貓。只能是柴郡貓。


   「你到底是怎樣?」他曾吻上那雙唇,當時的親吻柔情得都有些異常了,然而只有這般才襯得上對方。


   「妳知道嗎?要是給乾涸已久的植草灌上水,它很快就會死了。」


   柴郡貓皺起眉頭,明顯是搞不懂毛蟲突然的話語為何的樣子;那雙蹙起的神色,他也曾在歡愉愛撫裡見過——可笑的是,這樣的景色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兩個不同時分的畫面,重複、重疊在他無法克制的苦澀裡。而「死」這一詞,由毛蟲口中說出來也是可笑地諷刺,他不久前還要柴郡貓別玩弄那個詞彙,眼下就親自說了出口。


   「那又怎樣。」

   「那株草只為大海而生,」毛蟲說:「說來奇怪,它只想要海水。」

   柴郡貓嗤之以鼻:「你是要說大海會在意一棵草嗎——還是快枯的草?草打從一開始就沒被在意過吧。」


   少女並非愚笨,毛蟲也不訝異對方能至少理解三分,但其餘的認知她願不願意去聽懂,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毛蟲收回了自己的手,沒有碰到柴郡貓一絲一毫,眼神卻從未從對方眼底的譏笑移開。「可能是這樣吧。」他應聲接下,沒有否認、沒有承認。「海面粼粼,而人們卻希望海水能跟湖水一樣,可飲用、方便、沒那麼多潮汐。」


   但那終究是一整片的大海不是嗎?毛蟲的詰問輕柔,像是仙境裡少見的飄雨,雨水滴落在過大的葉扇上,緩緩地、慢慢地從葉梢跌至土壤,滲進所有未曾防備的。


   「而那株草可不喜歡雨水。」當他又提起了草,柴郡貓的不解似是又加深了些,「當草枯死了、下雨了,沒有人會去在意海面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這跟我問你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你如果只是想打馬乎眼——」

   「——傾心聆聽,小貓,妳會聽見的。」


   他也是很久沒有以這種老者般的語調對柴郡貓說話了,貓兒伶俐的神色還是他尚且老邁時所見的那般。彼時,她的出現給了他執筆的動力,就此需要一雙穩健的手,一雙能合理譜寫故事的青年之手。是這樣沒錯,柴郡貓本就是他倒流年華的一切根由。他故事開啟的根由。


   「我可聽不到草說話的聲音。」柴郡貓語調滿是不耐。

   「妳也不需要。」毛蟲重複說道:「妳不需要。」


   對方眼裡的輕蔑他是見了許多次,也樂得瞧見。對毛蟲來說,貓兒本就該在自由裡奔跳,異色的眼瞳不需被賦予任何意義也足夠美麗——所以,不論那究竟為他曾見過的,或他會見到的,那雙令毛蟲有欲有求的靈動,都不該被淚水蒙過色彩。


   在他們之中,能做選擇的、永遠都是柴郡貓。


   死亡對他來說不過就是歷程的一角,他所要的從來也不是求生的慾望,而是柴郡貓看向自己的那雙眼。而那雙眼又不能只是悲傷。想來,她似乎一再地加深毛蟲所能索求的一切、加深欲望,加深那些他不曾想要的。


   能記得的有很多:體溫、擁抱、交換唇吻時的喘息;已然模糊的也有不少:歡愛、低語、面臨死亡時的釋然。


   柴郡貓替他鑄下話語的終曲:「所以你也不打算解釋。」

   毛蟲搖了搖頭:「我解釋了很多。」


   真該一腳踩死你。柴郡貓憤憤說道,毛蟲應此聲妳可以試試,並試探性地伸出手,愉快地承受對方狠狠拍打過來的拒絕。手背被劃紅的痕跡是最恰好的距離。他也會裝作沒看到柴郡貓鎖骨處的紅印。


   他所有隱諱的心思會隨著這樣的對談,與既模糊而清晰的過往一起,沉寂在沒有人察覺的深海海溝裡,並在這場水煙被吸盡的瞬間裡,往深處墜落、深溝合併,遍尋不著蹤跡。煙圈裡柴郡貓的身影像是被毛蟲框架住,但由柴郡貓的視線看去,被框架在任何一處的人正正是蛹中的自己。毛蟲笑笑,他也無所謂,即便終無成蝶之日,只要她看著自己,那就無所謂。


   思及至此,漫天的浪潮又將他給吞沒,鍾愛的海色冰寒刺骨,會掠奪他的氧氣、流失自制,像那些吻、像肌膚交付的時分。毛蟲仍是沒有所謂。就此溺斃也罷,他能感覺到深海冷洌的不安,於是他閉起眼,感覺不可侵的鹽水填滿五臟六腑,沉寂的情緒翻滾。柴郡貓。他曾說他會對她好,足夠好,好到她會離開那位夫人的身邊。


   怎料那抹銀白真的朝他邁步時,那又是不該要的想望。


   少女的表情恢復到了平時的樣子,她朝毛蟲翻了個白眼,說他真的是莫名其妙的蟲子,打從一開始就該一手把他彈走。毛蟲也如常地聳聳肩,應她這樣啊,真是個稚氣的想法。他吸口水煙,像是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將不適合柴郡貓的氣味繞在她的四周。


   「你說你想要我。」而柴郡貓咧開嘴,揮了揮手將那些水煙的痕跡都拍散,「但不可能。」我不會給你的、你也得不到的。她說,並在一段時間的沈默過後,望進毛蟲等候她說下去的眼神裡:「相對的,我也永遠都不會了解你。」


   「是嗎。」毛蟲笑了出來。


   那也沒有什麼。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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