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香蒸
漠海商事@Sharif當吹盪著腥紅風沙的單調景色之中出現第一抹綠意時,商團的人們都忍不住發出喟嘆,疲勞的雙眼受到了撫慰,就連乾燥的雙唇都提前嚐到了綠洲甘泉的沁甜。
這一抹綠意似乎也緩和了謝理夫與緹歐之間有些凝滯的空氣。雖然刀刃上的鮮血已擦去,但沾滿鮮血的長袍還收在包袱裡,彷彿提醒著他們那夜的殺戮未曾遠去。如今到了水源豐沛的綠洲,總算能將一切滌洗乾淨。
緹歐每日晨起睡前都不忘替謝理夫換藥,他從格勒日那兒借來一根穿線銀針,仔細地把兩指長的傷口縫合起來,針腳整整齊齊。就連那蒙古大夫都揶揄謝理夫以後不用靠醫生了,瞧人家把你照顧得多妥當。
聽到這樣的話,謝理夫耳根發燙,而緹歐卻噗哧笑了出來,一不小心把藥膏給糊歪了。謝理夫這才露出數日以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把駱駝安頓在水草充足的廄槽邊後,人們也把自己安頓在驛站中。他們的房間算是花了點價錢的上房,雖然同樣是四面光禿禿的土牆,但鋪床的乾草挺厚實,光線從小小的窗戶透進來,把亞麻被褥染成帶金粉的橘紅色。
謝理夫帶著一些小貨到綠洲的市集裡探探居民的口味,緹歐把行李整頓好後,從包袱的最下層抽出那兩件長袍,乾涸的血跡已經變成深褐色的了。他決定趁謝理夫不在洗淨這份沉積了在兩人心底無數日的煩惱。
驛站的中庭十分涼爽,中間蓄了一方水池,許多當地居民也都把衣物拿來此處浣洗。但當緹歐走近時,他注意到許多婦女都面帶嫌惡之色的避開,甚至有孩子叫鬧著跑走。
是血汙嚇到了他們嗎?緹歐看看手中的衣物,露出有些傷腦筋的表情,決定暫時退回驛站的廊下,等待浣衣的居民離去。
「真是傷人的眼神,不是嗎?」
低沉的嗓音宛如蛇腹貼地、冷不防鑽入耳底,緹歐輕輕一顫,這才注意到廊下的藤椅上坐著一個男人。儘管身處孩童笑鬧、婦女閒語、擣衣聲不絕於耳的市井之中,此人卻維持著一份從容的優雅,彷彿置身一座古老的圖書館的角落,這也許是因為他身邊的一落泛黃卷軸,又或許是鼻樑上架著的單片眼鏡。側臉凝望遠方時,右眼便隱沒在玻璃的反光之後;轉而看向緹歐時,那淺藍的雙眼卻又顯得那麼認真--彷彿在仔細檢視一幅密碼畫,或一道數學題。
緹歐似乎認得這雙眼睛,但一時想不起來,只能禮貌性地微笑,「嗯......我想,或許是他們不習慣外人的到訪吧。」
「恕我冒昧,我們是否曾經見過。」男人輕輕闔上手中的書本,站起身,墨綠衣袍落下發出上好質料的厚重聲響。他並未走近也未伸出手,但笑容從容有禮,「也許是在梵宮的神學院?您是......」修長的手指抵著下頷,一段適切而不致失禮的停頓,「非常抱歉,我記性實在不好。我是赫伯特.納夏斯巴農,您願意再次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您是指......梵宮嗎?」緹歐牽起嘴角,友善地遞上自己的名字,「我是緹歐.拉格勒夫,請多指教。」
緹歐努力地在腦中搜索著這個男人的信息,但思及有關梵宮的記憶卻讓他的手心微微發汗。在那兒他接受了非常嚴格的訓練,也許其中包含數學這一環,但輝煌的大禮拜堂、樞機主教的紅袍以及沉悶壓抑的空氣,卻讓他暫時想不起這位納夏斯巴農教授。而且他總覺得,方才此人所說的記性不好也許不是實話,至少那雙冰藍的眼睛不是這樣告訴他的。握著謝理夫血衣的那隻手下意識的緊了緊。
「啊,拉格勒夫神父。」赫伯特喚起回憶的表情亦恰如其分,「是的,您非常優秀,我當然記得。」
神父--緹歐的胃像是倏然被鐵鍊束緊。從薇涅莎到柴堡,再從柴堡到綠洲的小驛站,「神父」這個身分從未被看出也未被提起--就連謝理夫也不曾。恍惚間似乎又聽到了海潮、群鷗與聖母院的鐘聲,催促著他進行夜間的餐前禱告。在旅團中,他從未主動提及自己的職業,雖然有些聖督教徒看到他胸前精細的銀色十字項鍊會親切地互道祝福,但大部分的團員只當他與謝理夫一樣,都是遊歷四方的商人。
神父,靈魂上的父,可寬宥罪愆之父。也許在潛意識中,他不想在追尋個人自由時,感受到這個宗職背負的重量。
兩名高大挺拔的烏羅比亞男人沉默地立在廊下。緹歐被記憶絆住了,努力地搜索合適的答覆;而赫伯特雙手交握,耐心、平靜的等待。
「緹歐!你在這--啊、納夏斯巴農教授!」
緹歐回神,天井的喧鬧和沙漠的風聲瞬間湧入耳中,空氣又鮮活了起來。謝理夫從市集上回來了,十分熟稔似的,把肩上的包袱放下後對赫伯特行了「有距離」的貼面禮,那是阿拉拔斯人對於不喜身體接觸的其他族群祭出的一種折衷方案,握手後對著對方臉頰兩側的空氣吻兩下。雖然緹歐清楚看見赫伯特的嘴角在握手那刻也僵了一下,接著又恢復如初。
「不是告訴過你,叫我赫伯特就行了,謝理夫。」赫伯特笑得溫文爾雅。
「商團實在太多人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您有同行,見到你實在太好了--你們認識?」謝理夫注意到赫伯特與緹歐剛才似乎在談話。
「啊,是的。我們曾經見過。」緹歐主動接話,神情溫和且語帶笑意,就像他平時的模樣。剛才的心慌已被平復,像是翻找到書本正確的一頁。「我也想起來了,您是一位在梵宮頗負盛名的博學家及數學研究者。約莫十年前到梵宮接受訓練時,我曾參與過您的課堂,時日久遠竟一時想不起來,真是太失禮了。」
赫伯特輕輕頷首,但沒有應答,而是深深地注視了緹歐一會兒後,轉向謝理夫。隨著角度切換,右眼也再度藏入鏡片的反光中。
「太巧了,我也常常替納夏......我是說,赫伯特,進口一些有趣的原物料呢。您離開梵宮遠行,一路上還適應嗎?」謝理夫沒有注意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忙著從袋裡掏出一疊陶片,「正好,我剛剛在市集上打聽到了些消息,幸好我多拿幾張回來--」
*
橘色的表面上畫了三道白色的水紋,捏在掌心裡,粗糙冰涼的質感讓人安心。他們帶著浴巾,走入花剌刺的某間公共浴池。據驛站的老闆說,這裡人不多,水很乾淨,下午四點正好是剛換過池水的時間。
「原來是因為我們沒做淨禮,怪不得居民會如此警惕。」緹歐恍然大悟,沒有受到居民的討厭讓他心裡鬆泛不少。
「能趁這個機會洗個澡也挺好的。在紅紗路戴了十日的面罩,都忘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有多難聞。」謝理夫看起來相當開心,他一向愛乾淨。
「啊、我也很難聞嗎?」緹歐把鼻子埋進剛褪下的衣物裡。
「才不會呢。你很--」謝理夫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掐住了話並搖搖頭,「一點味道也沒有。」
緹歐笑了,「那太好了,不然睡在同一個帳篷裡怕薰著你了。」
謝理夫本也想問問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異味,但怎麼也問不出口。
「啊,果真像老闆說的那樣,浴池很美呢!」
日光從上方的八角窗傾瀉而下,在磁磚精緻的捲草紋上涮了一層耀眼的釉彩,池水平靜無波,在鍋爐的熬煮下散發陣陣氤氳的暖霧。謝理夫走在緹歐後頭,看著他從陰暗的迴廊走進日光照耀下,兩人都裸裎著身體的這一事實才頓時鮮明了起來。
緹歐頤長的身姿在日光中籠上一層光暈,每一吋肌肉都勻稱結實,腰身尤其帶了點柔韌的弧度,謝理夫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晶瑩如白瓷的裸背上綴了幾顆小痣......在他來得及把目光停在在腰部左右時,緹歐早已步入水中,艾綠的水面頓時浮滿一池燦爛金絲。
「很舒服喔,謝理夫。」緹歐把整顆頭浸入水中又抬起,仰出了完美的下顎線條,暢快的笑容掃除了稍早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他梳理著貼在臉上的髮絲,「快來,水的溫度正好。」
謝理夫步入浴池的腳步小心翼翼,甚且秉住了呼吸,好像怕驚動了水池中海市蜃樓般的美麗幻影,在下一瞬就會消失無蹤。但那美麗幻影卻把手伸將過來,確確實實的觸到了他的臂膀,溫暖,柔軟,濕潤。
「小心傷口別碰到水了。」緹歐一臉認真,看看傷口沒事後拿起浴巾,「我替你刷背,這樣你的肩膀就不會浸水了。來。」
浴池的侍者端上沐浴用的橄欖油與月桂果油,緹歐用毛巾蘸取,努力的替謝理夫搓背。謝理夫閉上眼睛,感覺到旅途中醃漬了十日--不,是醃漬了三十七年的疲憊,被一點一滴的擦洗掉了。
浴池的神聖與潔淨讓名為情慾的獸蜇服不動,但當他們淌過綠洲清涼的晚風回到驛站的房間後,壁龕裡搖曳的燭火與吊掛在天花板上的銀色薰爐,卻燃醒了牠。緹歐穿著謝理夫借給他的寬鬆阿拉拔斯睡袍,盤腿坐在床上梳頭髮,露出的鎖骨在火光中攫住了黑豹飢渴祟動的眼。
謝理夫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但仍乘著滿室惑人心神的香氣,坐到緹歐的身邊。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著緹歐露出的頸項,可笑的藉口竟脫口而出,「你的脖子被蚊蟲叮了,我替你......」
「是嗎?我記得舒緩的藥膏在這個袋子裡。」緹歐側身要去勾床邊的袋,謝理夫的鼻尖與他擦身而過,本能驅使下,忍不住伸手捉了他的手腕。
「怎麼了,謝理夫。」昏暗中,緹歐的聲音沒有平時的笑意,但同樣低沉、平靜、悅耳。
這不是問句,謝理夫不禁失笑,他剛剛竟要對一位神父說謊。據說聖督教的神父每日要聽取數百信眾的告解,自然沒有任何謊言能瞞得了他。
「......我想吻你。」
他像個犯錯的孩子,低頭垂目,但選擇誠實。一雙柔軟的手捧住他的臉頰,乾燥溫暖的唇覆了上來,謝理夫驚訝的瞪大雙眼。
輕觸並停留後,緹歐開口,「我們曾經吻過,不是嗎。」
那年夏天,海潮、群鷗與聖母院的鐘聲,催促著兩個小少年告別,而本應貼在臉頰上的吻,卻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彼時尚未擔任神職的男孩還毋須領禱,錯過了晚餐也不過是一頓訓斥,他閉上眼,專心品嘗阿拉拔斯少年。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年,他的生活更為規律束縛、偶有幾乎喘不過氣的時候,他也會閉上眼,回味少年身上混和了薰衣草、胡椒、肉桂與豆蔻的氣味。
那使他安心。
一個神父還能向誰告解呢?有人說,可以向上帝告解。但關於那個夏天香氣的秘密,他連上帝都不願分享。
「那我能吻其他的地方嗎?」謝理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像是飢餓的豹低沉呼嚕。想起自己所愛的人身負神職,不但沒有使他退卻,反而讓他心底發癢。
緹歐微笑。「那時你沒問。」
「......我不問是對的嗎?」
「甜美的意外,總是不令人討厭。」
於是黑豹遂了自己的心意撲倒香氣誘人的白兔,床鋪揚起一陣草屑,吻如雨般細細密密地落下。謝理夫擁緊了他曾經心愛、如今亦是的烏羅比亞少年,鼻尖滑過臉頰,在唇舌處一陣搜索掠奪後繼續往下,彷彿大貓舔食牛奶般,舔舐著覆了薄薄一層沐浴油膏的雪白肌膚,從脖子到鎖骨的凹陷處,再到厚實柔軟的胸肉。到了按捺不住的時候,他用虎牙輕輕嚙咬那只嬌嫩的乳首,但很快又安撫似的舔弄吮吻。他把握著分寸,因為可以聽到懷中的人兒胸坎中震動的心律,雖然緹歐盡力放鬆,卻仍掩飾不了緊張與拘謹,放在他肩上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虛握著,只在被咬的當下發出隱忍的聲響。
必須慢慢來。為了讓意外保持甜美,黑豹收斂了熾熱的慾望。
但他仍然放縱自己整夜把緹歐抱得緊緊的,埋在香氣濃郁的溫軟中。
隔日,被早晨的陽光喚醒的緹歐看到狠狠窩在自己身邊的謝理夫,深怕他跑掉似的,竟還皺著眉,長長的睫毛輕微閃動,是作了一個失去他的噩夢嗎?
「放心睡吧。」緹歐摸了摸這個三十七歲大男生烏黑的鬈髮,自己也闔上眼睛,安穩地睡了個回籠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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