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13.四十米

《 比 海 更 深 》13.四十米



世野井像一艘克盡職責的巡視船,唯有日夜航行於固定的航路、停泊於熟悉的港灣,他的身心才得以定定的找到下錨處。


世野井由衷感謝這些學員,嚴格排定的固有行程賦予他安定感。比起刻意板起撲克臉又暗自吐舌的隊員,他反而感覺嚴厲的面孔才是自己的本來面目。


世野井與海上保安大學校的教官通訊,仔細確認訓練內容,私人聯絡使用的手機給他徹底用成了公務性質,他不再看那封唯一的、來自惡靈的簡訊,那簡短的英文就像來自異域的滑稽謠言,成了不必否定、只需擱置於一角的無稽之談。


世野井站在甲板上,感受海風拂過自己和每一個學員和隊員黝黑的側臉,而後發號施令,動搖的隊長終於在漣號的航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他的指令沒有一字多餘,眼神中沒有一點溫情,在隊長的嚴苛訓練中,小伙子們幾乎天天重溫比嗆水還令人窒息的痛苦。有時候,他們聚在一起,吃飯休息,見世野井端著餐盤走過,都要倏地站起身,要不是有「訓練生不得深潛」的規定,他們簡直想爭相跳進海中逃離這個惡夢。


世野井又變回了原樣,正式對原無人膽敢對此表示意見,除了原主計士,他坐在船艙內最大的桌前寫資料表,見世野井走過,便把一支原子筆從鼻子和嘴唇間抽下來,向他招手:「嘿!隊長!你覺得這批臭小子怎麼樣?」

「大致上不差,但還有許多需要磨練的地方。」世野井看他一眼,又彎腰拾起因為自己經過而飄落的文件。

「謝啦。」原笑起來,「剛剛接到天城副隊長的電話,他一出院,就牽著兩個女兒去動物園玩了,看了一堆大象和長頸鹿,還吃了冰淇淋,現在快活得很。」

聽聞那個姓氏,世野井遞出文件的手一頓,直到原接過薄薄的紙張,彈了彈背面的灰塵,他才反應過來:「這樣很好。」

「豈止好?簡直過得太爽啦!我們在船上聞臭小子們暈船的嘔吐味,他一個人在岸上享受天倫之樂!」原邊說,邊用紅筆在廢棄的文件中央打了個大叉叉,「不過,雖然在岸上過得很爽,但他還是想要回來。」

「沒辦法啊!不管身在何處,你們這群死腦筋的傢伙想的都是一樣的事──」他站起來,把不要的文件整理成一疊,砰的一聲扔到角落,才雙手抱胸,抬頭看向世野井,「話雖如此,他還是挺感謝你的。」

「感謝?」世野井微微瞪大眼,他不記得最近的自己做了什麼值得被感謝的事。他能想到的只有魯莽、衝動和毫無責任感之類的負面形容。

「關於你奮不顧身要去救他這件事。」原說一大一小的眼緩緩地眨了一下,「他說,撿回一條命的同時他簡直怕得想退休,但一想到還有隊長這樣的好伙伴這麼重視他,就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努力下去。」

「我不明白......」世野井喃喃。他的心中有一把尺,以規則為刻度,時時刻刻仔細的丈量萬事萬物,在他的原則中,毫無意義的衝動行事絕對不該被嘉獎,何況是成為副隊長繼續擔任潛水員的理由。

「我也搞不懂。」原聳肩站起來,扣上椅子,頭也不回的邁開步伐,「我要去煮咖哩了。」



世野井沉默的坐在食堂的邊角,一旁坐著低頭扒飯的佐久間,聽幾個連打嗝都是咖哩味道的隊員談實地訓練的事。

「最近海象平穩,也沒出什麼事,看來今天是可以開開心心的送他們下船。」

「是啊!不過他們運氣真差,最後一天輪到原主計士做飯。」

「噓!他還在那邊給人家打飯呢!」

「喂!那邊的臭小子,我都聽到了!」

和滴著咖哩湯汁的勺子對戰絕非明智之舉,世野井看著隊員倉皇躲閃的樣子,又看見晚他們二十分鐘吃飯的學員已經陸續進到餐廳,他端起餐盤歸位,也沒勸阻,因為他的心已經被原主計士所說的「天城副隊長的謝意」填滿了。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果右手握著純白,左手握著純黑,那麼天城的一席話,就是懸在中間、接近心口位置的灰色鍊墜,世野井摸不透它模糊的輪廓,因為他的副隊長是船上至關重要的人物,不似遠在天邊的外國惡靈,能不管不顧的擱置在高高的樑上,在規律的生活中永遠避而不談。

世野井苦思著這件事,而後在下午最後的海上訓練中,迎來了緊急任務。

他先看著海上保安學校的學員一個不漏的上岸,才跟著跳上船。

「海面OK!世野井OK!」

他有些急迫的跳水,讓佐久間跟在他的身後,已經泡水的身體急需一個任務,一次關乎生存價值的證明,能讓他拋卻所有世俗紛擾,確認他十年的潛水歲月完好無誤走在正軌上,沒有一絲錯誤,沒有一點意外,好讓他能義無反顧的邁入下一個十年。


在跳水時圍繞周身泡沫散去後,擠壓的水流與厚重的濕意包圍了他,無須言語的口連接氣瓶,混濁的前路有額上的探照燈照明。他擺動雙腿,徜徉在生死的壓力間,沉重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分配的搜查路線清晰的浮現腦海,他對佐久間打著手勢,看見那個年輕人點點頭,身體微微前傾,那是他的習慣動作,好似為了在這片幽深的海裡,靠尊敬的隊長近一點,世野井為此糾正過他幾回,但在把皮膚泡得發皺的深水中,卻也是這樣的動作匯聚成了一道激流,笨拙而突兀的沖散了如鬼魂般盤繞不去的特搜隊過往,世野井在陰冷的深水中,透過光潔的面鏡看見佐久間正也黑得發亮的雙眸,在那一刻,隊長感到呼吸一滯,即使盡責的氣瓶依舊輸送氧氣,壓力表的數據一切正常,但他卻能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鼓動,那是一種強而有力的搏動,帶他擺脫了過去的鬼魂,激起一種嶄新的感受──在那一天,漣號終於成了他的歸屬之地,他想要守護隊員的想法,終於不再指向愧疚與悔恨的過往,而是成了連結未來的信號。

在不見天日的深洋,比海更深的地方,探照燈照耀左手錶面反射的微光中,他清晰的瞧見了自己而為人的輪廓。


在沉沒的船艙前,世野井轉過身,撬開艙門前,佐久間游到了他的左側,點了一次頭。世野井記得他的搭檔還眨了一次眼。


之後,他的視線黑了一陣,而後在一股強烈的暈眩感敲擊之下醒來。


可能裝載待救者的船艙消失了,他的腦袋枕在濃稠的沙土間,睜開眼睛,看見一片全然陌生的水域。


世野井用拳頭輕敲額頭,嘗試冷靜,他有過被急流沖遠的經驗,那是在二十歲的時候,甚至撞上了石頭碰傷了腦袋,他記得自己昏昏沉沉的摀著滲血的額角,幸好得到附近的特搜隊員及時救援,從那時起,他便明白,這是深不可測的海洋給予潛水員的考驗。

世野井沉下氣,確定四下無人後,鬆了口氣。他可不希望佐久間遇上這種意外,因為他太年輕了,可能會像當年的自己一樣驚慌失措。於是世野井開始檢查氣瓶與殘壓,他看著三十的數字,再次感謝自己的運氣──一個毫髮無傷的老經驗潛水員,裝備充足的情下況,即使飄到了稍遠的海域,即刻上浮應當是毫無問題。


他動動因為寒冷而有些發僵的四肢,上游了幾米,似是有些偏移直線,在上頭的他看見了從下而上大量湧出的泡沫。


他倉皇轉身,看見破洞的氣瓶癱瘓在了石縫間。

而它的主人,佐久間的右手也卡死在了石縫中。


「水深四十米,海底只剩你和搭檔,氣瓶殘壓三十,只夠一人單趟,你怎麼辦?」

他幾乎是反射性的迴身下潛,突然間,腦中又浮現那個千篇一律、但毫無正解的問題。

「我會捨棄搭檔,自己一人,立刻浮上。」十八歲的世野井的作答毫不猶豫。

二十八歲的世野井同樣毫不猶豫。

他沉下身,朝他的搭檔伸出手。


佐久間還有意識。他撐著眼皮,在隊長對他的手持續徒勞無功的救援第五次之後拍了拍他的手。


他艱難的動了動手套底下發皺凍僵的手指,指了指上方。


「上浮吧。」無聲的水域中,世野井彷彿聽見他這麼說。


世野井搖了搖頭,而後抬起眼,和躺臥的佐久間一起望著遙遠的海面。


很快地,訓練有素的潛水員轉過頭,再游得近了些,才伸出手,準確的掐住了搭檔的下顎,把口中的氧氣塞了進去。


嘴唇碰觸到呼吸管的瞬間,佐久間掙扎開始了,他還能動的左手和肢體瘋狂擺動,好似他的好隊長給他的不是救命的氣體,而是奪人性命的毒藥。


「上去!」佐久間急忙撥開他的手,拚命打手勢。


怎知固執的隊長不僅不放過他,還要和他一起躺下,非要這個可憐的受困者拔出呼吸管塞進對方口中,他才肯勉強吸上一口,又握著管口,準確的塞回他的口中,好像當年海上保安學校跑累了樓梯的幾個年輕學生,氣喘吁吁的分享一罐飲料。


佐久間轉頭看了躺平的隊長一眼,眼神中有些求饒的味道,世野井也轉過頭,故作不懂的一口咬住遞過來的呼吸管。


世野井瞇眼嘗了口氧氣,陸地的氣味,而後緊閉雙唇,抬起左手至視線前方。攤開的手掌遮住了遙不可及的海面,他專心地注視著因為粗莽的救援而稍稍撞出的裂痕的錶面,又不禁惋惜的吐出一個大泡泡,此時的他,穿著一身漆黑而臂膀帶橘的潛水衣,像極了夏日祭典最後,穿著深藍色浴衣的傑克花光零錢也沒撈到的那條金魚。


世野井不是情願被溫吞的養進魚缸的漂亮魚種,他會工作、會逃跑,也會想:這是一支很好的錶。和傑克.西瑞爾斯同款的錶。他很喜歡。


四十米的海底看不見湛藍的天,吐出的泡沫也在浮出水面前就應聲破裂。


世野井把所剩不多的氧氣留給了佐久間,他自己只是閉上眼,靜靜數著泡沫破碎的細響,默默地承認了自己其實很想、很想告訴陸地上的人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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