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10.甲板

「我不知道你還喜歡吃糖。」傑克說。

事實上，關於世野井，他不知道的可多著了，但他還有一些時間可以理解，在他乘船離開橫濱之前，當作研究之餘的消遣。

英國學者挺喜歡橫濱小鎮的糖果鋪子，他喜歡沒事來買根冰棒，用來冰鎮幾乎要被豔陽烤壞的腦袋，或是給孩子買一些父母禁止常吃的糖。他和這附近的孩子混得很熟，幾乎能把他們的臉和喜歡的糖果類型連結起來，可這絕對不包刮認真嚴謹的海上保安官隊長。

「為了漣號的開放參觀日做準備。」世野井看他一眼，又轉頭盯著看著被薄木板切成一格一格的糖果堆，眼珠左右滾動，顯然五花八門的糖果包裝讓潛水員眼花撩亂，他的腿貼著下方用鐵鉤掛著的氣球、水槍、忍者刀等玩具，顯然初次下潛救援時也沒有如此慌張無助，「依照往年的經驗，會有很多小孩子來，原主計士說，可以買些糖果餅乾。」

「有喜歡的嗎？」

「我不常吃糖。」

世野井拿起一包糖果，又放下，就這樣焦慮的重複了好幾回。

傑克看著他黑壓壓的腦袋與汗津津的額角，很顯然，枯燥的童年經驗與過分認真的性格正一齊困擾著他，英勇的世野井潛水士可以冷靜應對任何海面下的問題，可一上了岸卻往往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例如現在挑選糖果的他不是盯著花俏的包裝或宣傳詞，而是仔細地盯著背後的成分，傑克看著這個景象，不禁有點想笑。

「那我推薦這個。」傑克掏掏口袋，拿出一小包糖。藍底塑膠外包裝畫著一個戴著墨鏡和手的玻璃杯，裡頭裝著冒泡的汽水和一根粉色吸管，曠放的英國人似乎對這俏皮的裝飾沒多大興趣，直接在中央施力，於那可憐的吉祥物中央撕開一個大而歪斜的口子，又伸手從中摸出一顆藍色的糖，同樣三兩下拆了小包裝，才捏著淺藍色的糖球，直接湊到了世野井唇上，「這是小光──旅館老闆的孫子最喜歡的汽水糖，每次都讓我偷偷買給他......來、試試看。」

世野井被抿得有些濕潤的嘴唇碰到了糖果，突如其來的接觸他吸了一口驚訝的氣，同時也把糖果的沁涼刺激吸入口中。

他想起認識不久時在斜坡上，傑克想讓給自己的汽水。

又想起不久前兩人一起在海邊喝的汽水。

大概是老舊糖果舖子的角落燈光昏暗，恰好附近的小學生又尚未捏著幾個銅板屁顛顛的跑進來，和看店的老頭子憨甜的打盹一起，給了世野井張嘴的藉口，乖巧又為難的讓惡靈先生餵食他另一個有關汽水的回憶。

傑克看了世野井鼓起的臉頰一眼，只見規矩的男人緊閉嘴唇，糖球刮過他的齒牙，發出一陣甜膩的細響，只是如此，傑克便篤定這個喜歡糖水的傢伙會喜歡它──他為此感到得意，甚至忘了這些糖果是要買給孩子而不是愛喝汽水的潛水員的，但就結果而言，他還是直接跳過了對口味的關心，問道：「漣號的參觀日，我也能去嗎？」

「任何人都能參與，時間就在後天......」他看著傑克握著藍色包裝紙的手，又用了一秒，決定不再去看那兩根把糖塞進自己口中的手指。因為含著一顆糖，世野井的英文語尾比緊張時更加含糊，汽水糖在他的臉頰幾出一個圓潤的突起，搭上那張年輕的面孔，幾乎要逗笑傑克時，他又窘迫的補上一句：「勞倫斯說他會來。」

「噢......但我那天有計畫了。」傑克說著，飛快的剝開一顆糖塞進口中，同時用牙齒把硬糖嗑出咬痕，好心的裝作沒看見潛水員悄然垂落的肩膀。

身著白色軍禮服的世野井隊長才為一對夫妻說明完漣號的參觀動線，一頭比陽光燦爛的金髮便撞進他的視線。

「嗨！」戴著帽子的海洋學者半舉著手向他打招呼，他甚至穿著一件綠底的花襯衫，露出裡頭的一件白色T恤，看起來比觀光客更觀光客，「這艘船可和研究船完全不同。」

「你怎麼......勞倫斯呢？」見到孤身一人的傑克，世野井反射性的問。昨晚反覆背誦的「參觀說明」在男人走過來之際瞬間彈出了腦袋，他感覺到白色手套內的掌紋又布滿了汗，困窘得好似討救兵不成的孤軍。面對英國惡靈，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準備好了。

「原先生帶他去看『每個船員都要撞頭的上簷』了。」傑克笑著站到他的身旁，即使船頭有些顛簸，他還是用穿著涼鞋的腿隨興的佔著，大概是習慣了船上的顛浪，他還能調笑道：「希望他沒有跟著撞上去。」

世野井頷首。同時想起原主計士給的祖傳藥膏還有一些，希望勞倫斯不會需要。

「倒是你，糖果發得怎麼樣了？」傑克背倚船身，船上的喧鬧讓他放鬆心神，他也不想解釋自己為了「看世野井發糖果」的情景而特別排開了所有事，只是雙手抱胸的拋出問題。

男人今天沒梳背頭，而是放任陣陣海風吹亂了他稍稍長長的金髮，就這麼含笑著看向世野井。

「孩子都交給了天城副隊長負責。」世野井低下頭，望著踏在甲板上的黑皮鞋面，過了半晌，又喃喃道：「他有兩個孩子，所以很擅長跟他們相處。」

「事情有時總是不如人意，對吧？」傑克拍拍他的肩，手指按過金色流蘇，勾起了幾綹，希望世野井不需要為此花上太多時間重新整理它們。

「我帶你參觀漣號吧。」不過閒話幾句，負責的世野井又突然想起工作，他向前一步，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先和你說明參觀動線......」

傑克看著他被帽沿遮得黑了半面的臉孔，勾著唇角跟了上去。英國人乾乾脆脆做了回觀光客，獨佔了「隊長」的導覽：他喝著世野井替他擰開瓶蓋的礦泉水，聽他娓娓道來漣號的歷史，從甲板、船艙到內部一一介紹，並且在撞見充滿災難的「上簷」時，世野井趕忙向前，用他戴著白手套的手扶著上簷，叮囑道：「小心。」

傑克享受著隊長語氣有些生硬的導覽，他的職業讓他的參觀經驗豐富，但在專司救援的船隻上窺探著世野井的眼神，還是讓他感到新鮮──原本冷靜自持的日本人看起來有些緊張、有些亢奮，但更多的是掩不住的精神。從他的一舉一動中，無不表現出他對於漣號、船員與工作的熱愛，這倒不是隨便的導覽員都做得到的，世野井甚至可以說是他記憶中做得最好的一個。

「以上是關於漣號的導覽，請問各位有什麼問題嗎？」

在個別導覽期間，幾個遊客也圍了過來，於是世野井隊長細心的回答他們的問題，甚至在見到孩子時，耐心的蹲下身子，輕聲細語的解答他們天真的疑惑，而後在孩童離開之際，趕忙掏出腰際口袋的糖果，放在他的掌心，最後輕輕與他們揮手道別。

傑克雙手插在口袋中，捏著口袋裡的硬物，又隔著零零星星的人群，望著這樣的世野井，有一瞬間的出神。

稱職的解說員送走最後一個遊人，才慢慢走過來，問他：「西瑞爾斯先生，關於漣號，你有什麼疑惑嗎？」

「糖果還有嗎？」傑克突然把手舉到臉旁，好像他是個流連糖果鋪的小學生。

「是，還有一些。」世野井看來有些驚訝。

「那我就不客氣了。」傑克伸手，飛快的往隊長的白色禮服腰上的口袋撈了顆糖，又用另一手把一個渾圓的白色小東西塞回口袋，全然不給拒絕的機會，「來，這是回禮。」

世野井窘迫的眨眨眼，甚至不由得伸手壓低戴得完美的禮帽的帽沿。因為比起回禮，這份禮物更像預謀。

世野井過慣了黑白分明的人生，於是他馬上一手拉開口袋，另一手就要挖出這個狡猾的計謀。

「別、別！」傑克急忙壓下他的手，「有空再拆。」

「嘿！原來你們都在這裡！」勞倫斯從船艙走了出來，穿著輕便的男人打斷了兩人神祕的尷尬，一旁還跟著原主計士，熱心的關心這位英國朋友的參觀體驗：「聽過導覽了嗎？」

「剛結束。」傑克回答，同時看著勞倫斯發笑：「希望你沒有撞傻。」

「當然沒有！我可是很細心的人。」勞倫斯高舉雙手喊冤，在與朋友交談時又瞥見了身後一言不發的世野井，他向來是個擅長緩和氣氛的人，「機會難得，來拍張照吧。」

「工作期間，不得──」

「安啦！隊長，我幫你打掩護！」

於是豪爽的男人就這麼把隊長和金髮男人推到了一塊。

他們背向大海，立於甲板上無人的角落，世野井看了傑克一眼，一手按著帽子後方，一手扶著帽簷，調整了好幾回，而後雙手貼腿，成立正站姿，視線從此正視前方。

傑克看看他半乾半溼的側臉，又看看兩人中間的空隙──簡直大得可以塞下一個原先生。

「你們靠近點！」拿著相機的勞倫斯拚命擺手。

傑克嘆了口氣，往旁跨了一步，看著鏡頭問：「這樣可以嗎？」

「世野井再靠左一點！」

勞倫斯真是個大嗓門，但也正因如此，讓懼怕被發現違規的隊長不得不聽話的挪動身子，讓白色軍裝筆挺的衣料蹭上男人柔軟的花襯衫。

「OK！完美！」勞倫斯比了個OK的手勢，笑著按下快門。

「好勒！洗好照片給隊長一張、傑克一張，別擔心，原先生也有──」

在勞倫斯歡快的計畫中，世野井微微抬首，雖沒跟著傑克和原一起圍過去，卻也望著英國作家手中的相機。

傑克想，或許這個飛快拉開距離的男人對那張照片，也有那麼一點期待。

「緊急狀況，漣號參觀日提早結束，請遊客盡速下船，船員就預備位置開始疏散遊客，重複──」

船內廣播打斷了輕鬆的氛圍，身著制服的船員聽聞，紛紛開始就定位疏散群眾。

「請依序下船，切勿驚慌。」世野井甚至無暇與他們告別，便站上了下船的階梯前執行勤務，「請小心階梯。」

「請問......這艘船出了什麼事嗎？」一個挺著肚子的女性焦急的問。

「別擔心，只是我們有任務了，必須要儘快出海救援。」世野井柔聲說，同時謹慎的將孕婦交付給船下的負責人員，「請小心。」

隔著人群，隔著階梯，隔著海，早早下船的傑克回望著細心攙扶遊客的世野井，那名從拍照後便沒有再看他一眼的海上保安官，不知怎地，突然覺得兩人的距離非常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