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7. 下沉
傑克不擅長獨處。
但這也無妨,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
天之驕子從來都讓眾人圍繞,他天生適合熱鬧歡騰的社交場合。從他開始上學,便成了最耀眼的一顆星,並非他得融入團體,而是團體必須適應他。可自從他與弟弟密不可分的情感出現了一絲裂痕,一切都變了調,鋪天蓋地的愧疚將鮮明熱烈的靈魂刨開一個破口,原先滿溢的快樂轉瞬被虛偽與懦弱抽乾,可奇怪的是,倒也沒有太多的悲傷憂鬱取而代之灌入身體,他仍保持光鮮亮麗的皮囊,只是底下早已被掏挖成了空虛的集合。
從那時起,傑克開始害怕獨處。於是他更熱衷參與活動──舞會、球隊、學生會、讀書會與所有正經八百或危險瘋狂的聚會、探險與度假。他摻和到所有群體裡,奮不顧身,好似只要獨處一秒,他便會像寂寞的兔子一樣僵硬死去。
到後來,即使他包攬了所有獎項,即使他帶領球隊贏得無數勝利,即使他與全校男性傾慕的啦啦隊長交往,即使他拚命用這些外物裝飾空虛的生命,但當他回過頭,往虛假的人生的一望,他便會瞧見在角落的陰影裡站著一個漆黑的身影。
難道是索命的怨靈?傑克曾蠢笨的如此臆測,但當他定睛一看,便會發現,那正是他憐憫的弟弟。男孩被脫下的衣衫已經不再帶著侮辱性的掉到地上,他整齊的穿著與他一樣的制服,直挺挺的站著,眼珠閃爍著堅毅的神采,只稍一眼,便能輕易拆穿傑克.西瑞爾斯這花里胡俏的三流包裝,從中托拽出一個可惡而卑鄙的騙子。
於是,傑克倉皇的逃離了家,把自己更深的放進人群裡。他與鄙視的朋友到壓根沒興趣的地方玩樂,玩著不感興趣的運動只為了獲得掌聲,考進離家最遠的研究所只為了找到遠離的藉口,最後,他成為海洋學者,把自己扔到廣闊無邊的海上,但他甚至厭惡海。
長久以來,傑克從未向任何人傾訴這種莫名的空虛,倒不是因為面子問題,而是每當即將脫口而出時,便有一隻瘦弱的手掐住他的咽喉,要讓他被這種可悲的無助徹底壓垮,但又在最後一刻鬆手,讓他吊著一口氣繼續懺悔。
就像現在,他在這條沒有神父的街道,聽見「弟弟的孩子出生了」的消息,便在這遙遠的他鄉毫無道理的喝個爛醉,直到想要嘔吐又無法嘔吐的尷尬境地,還得麻煩一個猜拳輸慘的善心潛水士把他扛回旅館。
這個潛水員比他矮上一些,看起來也不特別壯碩,但密集而紮實的訓練與救援經驗還是讓他輕易的擺平了外國醉漢。
在走出酒館前,他甚至脫下深藍色制服外套給披上,在外套第二次滑下肩膀時,他皺起眉,拉起兩邊袖子在男人胸前紮實的打了個節。
他們走到長長的坡前,此時男人的善意突然又不講道理起來,他甚至直接把傑克背起,不管不顧的往上走。
「世野井、隊長?你太誇張了......我不會有事。」傑克開玩笑地喊他「隊長」,又揮揮原先軟趴趴地搭在對方肩膀的手,卻撈到了潛水士下巴微微長出的鬍渣,它們靜靜地戳著海洋學者的指腹,有些刺,但並不刮手。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世野井一愣,背上的傑克最清楚不過──強壯的潛水員先生甚至下頷一抖。他想,該放我下來了吧。畢竟一本正經的日本人向來接受不了古怪的肢體接觸。可世野井只是嘆了口氣,一反排斥的態度,喘著說:「坡太陡了,滾下去很危險。」
「這裡是陸地,你對我沒有責任。」傑克垂下手,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無助的戰俘,只能聽憑眼前的傢伙溫柔的擺布。他感到有些可笑,心想自己一定是醉得神智不清了,否則他怎麼會對比機器還冰冷的男人問出這樣一個傻問題:「我很沉吧?」
「我很習慣了。」世野井難得回答得很快,傑克猜想,他執行任務時應該也是如此迅速確實。如今,這位嚴謹的隊長的話在昏沉的傑克耳中聽來,不曉得是陳述事實或寬慰,「溺水的人比你沉得多。」
「你都這樣把他們帶上岸?」難得惜字如金的男人竟願意與他多說幾句話,即使是無聊透頂的問答,也成了傑克在滅頂的孤獨中急需抓住的浮木。今晚的月光太亮了,他尤其需要這些。
「嚴格來說,這個姿勢並不合格。」世野井托著傑克修長的腿,繼續用無趣的聲音說盡無趣的話。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聲音也能像附近小學的鐘聲,嚴肅、沉穩而令人安心。
漫長的沉默和月色籠罩他們,傑克一直抬著頭,鼻子讓海風吹得有些紅。好冷。他這麼想,便乾脆把臉埋進世野井的肩窩,像一種死皮賴臉的幼稚撒嬌。只有一秒。世野井發現了,但並未多說什麼,只是一步一步地踏上歸途。
質樸的皂角氣息與海水的鹹澀充盈鼻息。他發現,這是世野井。
老婆婆見到潛水士背著她醉醺醺的外國住客回來時,著實吃了一驚。可世野井只是簡單的說明來意,而後把他抬進房間。穩穩蹲下身,讓軟綿綿的大傢伙倚著牆坐下,又去拿角落堆疊整齊的棉被,攤開、理平,才膝行過去,用死板的語氣說哄人的話:「去睡吧。」
「你可以走了。」傑克看著他臉上的汗,自嘲的笑起來。
「我去給你弄些醒酒的東西。」世野井擔憂地望著他,並不在意這次的逐客令。
說得也是,這個奇怪的隊長總是不請自來,又在引起他一點兒興趣後轉身就走。
「不必。」傑克扣住他的手腕,學著世野井拒絕的語氣,「放著不管,也死不了。」
聞言,黑色眼珠中顯而易見的動搖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而複雜的情緒──攪和著疑惑、恐懼、憂慮,千萬種不安最終奔湧至某種情感構築而成的大海。
姑且稱作關心吧。至少他不敢稱這股流向自己的感情為愛。
傑克怕極了,明明身處夜晚,他卻已經開始害怕明天──害怕鑽入窗戶的第一縷陽光,害怕喚醒酒醉的咖啡,害怕房間內一室溫暖的空虛。
他需要人陪。一股強烈的渴望敲擊著他的胸口。即使那人是不近人情的世野井也好,他需要他。
於是他拉著世野井躺下,把被窩晾在一旁,隔著一個手掌的距離,兩人望著天花板暗了一角的圓形燈光,後頸的軟肉可笑的卡在榻榻米的縫隙裡。
世野井偏頭,微微瞇起眼睛,看看被擒的手腕,又看看他,像是在確認男人的意圖。
「有什麼想問的嗎?」傑克鬆開手,微微濕潤的拇指摩擦著食指,不知道是世野井還是自己出了汗。
世野井嚥下一口唾液,轉頭繼續盯著天花板,對男人的提問置若罔聞,但傑克知道對方在聽,至少他希望如此。
「今天早上,我的父親打電話來,說我弟弟的兒子出生了。」
聞言,世野井轉過頭,平和的看著他淌汗的側臉,眼睛眨也不眨。
「你知道嗎?我的弟弟很好,他有著全世界最純淨的嗓音,我為他寫歌,因為我喜歡聽他唱歌。」
世野井垂下眸子,不一會兒,抿了下嘴唇,又舒展開來,視線回到他狼狽的臉上。
「我們一起上教堂,唱聖歌時他會偷偷取笑走音的人,我告訴他別笑,但他不聽,後來便被那些人找麻煩,我替他擋了下來,我被壓著打,大吼著叫他跑回家,因為他的身體上有些不盡人意的地方,不可能打贏那些人。那天我被打得可慘了,但我心甘情願,可是我沒想到他去找神父來救我,我那虛弱又無助的弟弟,回來救我了。」
傑克這才轉過頭,而後驚訝的發現,那對神秘的東方眼珠中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他只是以一種乾淨純粹的眼神凝望著他突如其來的傾訴,既不抗拒,也不擁抱,只是對他的全部沉默地接受。
恐怕只有東方獨有的壓抑教育才能教育出這種絕對的默然。但制式化的規訓無疑只是根基,這份瀰漫在二人之間的包容帶著一種古怪而溫柔的色彩,絕非死板教育得以培植的果實,而是源自世野井心中被西方的風催生而出的新芽。
傑克驚異的察覺,自己原先厭惡至極的無聲壓抑,現下反成了一種安適的體貼。
這即使不是一種拯救,也足以成為一種暫時性的安慰。
聰穎過分的男人一旦察覺了這份包容的毫無道理,便下意識繼續任意妄為。
「後來,我們上了同一所學校,我是學生會成員、宿舍長,而他是被欺負的對象。他每天站在門口等我,我知道他在等我,但為了面子,我沒有理他,最後他被當眾脫光衣服侮辱,我都知道,但我沒有去救他,還撒了謊。他沒有怪我,只是他再也沒有唱歌。」
「我上次見到他是在他的婚禮,他接管了我們家的農場。」
他幾乎沒有停頓,一個勁兒把這個沒有結尾的故事說完了。
傑克還是不願意提起愧疚與空虛的心靈,於是在任性過後,靜默又轉回了尷尬的代名詞,他吞嚥幾次口水,本想提「我說了那麼多,你總該回應些什麼吧」這樣打趣的話,但當世野井看見他因為焦慮而頻繁眨動的雙眼,只是把偏著的頭轉回,調整了一個舒適的躺姿,讓脖子不再抵著榻榻米的縫隙,而後直勾勾的盯著白天花板中央,那一塊每天都看著傑克入眠的圓形污痕。
傑克看看世野井安靜的側臉,又看看他用鼻尖無聲指著的天花板,決定與他一起盯著。
兩人盯了它一晚上,好似那泛黃的污漬是海洋學者的研究課題、海上保安官的救援對象。
他們度過了一個無夢的夜。
傑克在破曉前醒來,而一旁的世野井仍然睡著,他的呼吸平穩,雙手交握安放於腹部,除了那雙輕閉的雙眼,其餘一切都和聽他說話時別無二致。
傑克看著他,好像看見了一座平靜的湖。即使一個胡言亂語的醉漢拚命往裡頭拋進歪七扭八的石子,也只會激起陣陣漣漪,而後在摔破水面後緩緩下沉。小石子沉下去、沉下去,與優游的魚擦身而過,當蔓生的水草招搖的掠過它的身體,身在這輕飄飄的水下無疑令它感到不安,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後的結局竟是安穩的躺進湖心。這座波瀾不驚的湖既不會捲起狂濤反抗,也不會以拍岸的柔波溫情接納,頂多默默的承受一切,揚起塵土穩穩接住這未知的重量,而後回歸沉寂。
他發現,原來除了不願積欠人情的想法外,他其實,也不討厭這樣的世野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