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6. 打撈
溼答答的潛水衣脫起來比以往沉重許多。
誰也沒有說話,一條條毛巾傳來傳去,身上充滿的鹹澀氣味怎麼也擦不乾淨,反而在相對溫暖的船艙內激起一股黏膩的癢感。於是他們輪流沖了個澡,三格淋浴間很快被占滿,其他潛水員便坐在更衣室的長凳上喝水,咕嚕咕嚕,焦渴得好似在沙漠中苦行許久。
自來水比充滿雜質的海水好得多,但在海面下他們卻義無反顧的睜著眼,待到踏上這片緩緩移動的海上孤島,他們又閉起眼睛,好似那肥皂泡沫與水是莫大的磨難。
眼角的泡沫淌入眼睛,刺痛感讓握緊的肥皂滑到地上,世野井就這麼閉著一隻眼,在一個人的淋浴間地板上胡亂的摸。
身為隊長,總是第一個下潛,最後一個上岸,連盥洗都排在隊伍的後頭,但他的動作又比任何人都快,轉眼間,他已經換上了藍色制服,對著一群半裸的隊員說:「去休息吧。一小時候開會。」
世野井天生閒不下來。他回房也不過是為了打開書桌的檯燈觀看洋流資料。
當認真的隊長打開門,便看見佐久間坐在下鋪,拿著手機飛快地打著郵件,見了他坐到書桌前,又不好意思的想站起來,說:「我來幫你吧!」
世野井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忙。
「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世野井提早了十五分鐘到達,他先在桌上鋪好一張用紅、藍筆仔細畫線的洋流圖,而後只比他慢一步的隊員慢慢圍了上來。
「距離小林船長的漁船沉沒已經過了三天。」他用筆蓋指著一個畫上叉叉的地方,點了兩下,「以此為中心,這幾天的擴大搜索只看見船隻殘骸,根據這個季節的洋流流向,小林先生很可能被沖遠了,所以我與船長討論,明天開始,預計從較遠處搜索。」
他的聲音不大,但總能讓隊員都清晰聽見,世野井環視他們,而後打開筆蓋,圈起了一些地方。
船隻翻覆已過三天,首日的奮勇期待使命感已經被冰冷的海水沖淡,直到第二天,他們還想著努力,至少快上一小時、一分鐘把他帶回,好給家屬完好的緬懷空間,但到了第三天,再樂觀的人也不由得要悲觀──即使誰也沒有說出口,但他們都想:總該撈到些什麼吧?
所以當再一次的下潛又空手而歸時,眾人臉上的表情既失望,又在心中悄悄鬆了口氣。
沒有人是為了打撈屍體而奮力挺過潛水士訓練,可現實便是一場與心魔的競賽,當救人的熱忱再也無法抵禦沉重的生死壓力,便是他們上岸的時候。
「好!明天又要上工啦!大家加油!」每次看似希望渺茫的搜索,總會有隊員說出激勵人心的話,世野井對此很是感激。
在這不著陸的孤船,潛水員們必須相信一些連自己也不信的童話。
在徒勞無功的搜索任務後,世野井並不討厭上酒館,他知道隊員們需要一些宣洩。
此時,他不會走那不長不短的夜路獨自回家,而是會點上一杯麥茶,陪著一群小伙子在泡上一整晚,聽他們一個勁兒哭訴每次酒勁上頭都要抱怨一次的慘操拋棄。
世野井總是沉默著,因為他無法切實同理他們的悲傷,嚴肅的男人沒談過刻骨銘心的戀愛,唯一一次便是高中畢業前被一個學妹拿著情書告白。其實那也不算是戀愛,不過是以生澀顫抖的「我喜歡你」開頭,而後以「我要去海上保安大學校了」的死板回應作結的一件小事,年僅十八歲的世野井甚至不記得自己何時曾經幫助學妹把一疊講義般上最高的樓層,他單純的腦袋想的都是要和父親一樣成為傑出的海上保安官。
「隊長!你長得這麼帥,一定不會因為職業被拋棄啦......」
「你閉嘴啦!這麼吵我怎麼搭訕旁邊的女孩子......」
「就算我們都不出聲,人家也不會看上你這隻猴子啦!」
「哈哈哈!就是!」
酒館的常客應當對潛水士幼稚的喧鬧萬分習慣,但此時他們後方一個染著紅髮的年輕人卻惡狠狠地拍桌,把酒錢擺到桌上,憤憤不平地離去。
世野井往後看了一眼,他真希望自己不要做這件傻事。但為時已晚的,他發現走出店內的男人是小林船長的兒子,小林洋平。
世野井追了出去。男人走得很快,他穿過巷子,走過沙灘,最後踏上港口的木製走道。
「小林先生。」世野井站在沙灘上朝他喊,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想見他,「我聽說您最近時常出海。」
「你不要跟我說話。」他的聲音很冷漠,寬大的T恤沒紮而灌滿海風,許是讓海濱的涼風他冷靜了下來,「讓我靜一靜。」
「請您不要冒險,最近海象不佳,您的船也不適合出海。」世野井繼續說下去,不顧他的意見,好似執行公務那般不容置疑。
海風停止前,世野井想,或許他該調整說話方式,才能不讓對方和當天病房內的英國學者一樣感到莫名其妙。可問題是和待救者家屬打交道也早已超越職務範圍,如此一來,即便他努力斟酌字句、以合宜的態度因應也於事無補,因為這行為自開始便脫離常軌了。
他是用私人時間辦公事呢?還是把公事辦成了私事呢?無論何者,對循規蹈矩的隊長而言都不是好現象。
或許對小林洋平而言,這位看著就惹人心煩的潛水員立刻滾出視線才是最好的結果,可世野井的責任感強烈的驅使著他的身軀,讓他必須說出不得不說的話。
「關於搜救,我們會負起責任,所以請您不要冒險出海。」
「負責?」小林洋平愕然的轉過身,一步一步朝世野井靠近。他氣勢洶洶,腳步越跨越大,直到站在挑高的木道上危危墜墜的末端,揪住世野井的領口大吼:「我爸下落不明!但你們做什麼去了?你們在那邊得爛醉、大聲嚷嚷,還幹啥去了?大吼大叫想女朋友!」
「讓您感到不適,我很抱歉。」
不知為何,當充滿情緒的吼聲震懾耳膜,世野井繃緊的心弦反而放鬆了。就像必須潛水員們必須靠岸上的玩樂忘記海上的傷悲,他擅自認為小林或許也需要這些。
真是個纖瘦的男人。在小林洋平殺氣騰騰的瞪視中,世野井想。
哪怕是在父親的喪禮上,世野井也未糾結於死亡的重量,比起毫無結果的煩惱,他選擇了義無反顧的相信,以此作為前進的動力。十八歲的大男孩剛從保安學校畢業不久,他想的是父親英勇殉職,想起剛正嚴肅的父親說的「死得其所」,但他也記得,離婚多年的母親跑過來,抱著他哭泣,說他是「可憐的孩子」。
母親承受不了潛水員妻子的沉重壓力,世野井想起兒時他們會在客廳看報導,只要有海上保安官相關的新聞,母親一盯就是一晚上,一對的漂亮的細長鳳眼都盯出了黑眼圈。
世野井發現,小林洋平和當年時的母親很像,被死亡的陰霾所籠罩,脆弱得像一粒細沙,要是放著不管,就會轉瞬飄散在風中,落了海面,沉進水底。
所以世野井只是平靜地望著小林洋平,如果可以,他願意替男人承擔一些搖撼天地的悲傷。
世野井絕非多愁善感的人,想必是當天困在船艙裡,即使自己性命垂危仍努力搭救船長的英國人的金髮太燦爛了,像清晨射入沉寂水面下的第一縷陽光,輕易害他亂了方寸。
原先激動的男人見精壯的潛水員毫不反抗,一下子也沒了氣,便隨手把他推到海灘上,自己跳下木道,踩著拖鞋跑了。
世野井望著他跑遠,才雙手撐地站起來。濕軟的沙子讓他難以穩住身子,以至於他花了點時間站起身後,又看見了不該看的人。
脫序生活的源頭、橫濱的外來者、叛逆的惡靈就站在他的身後,離得不遠,有些尷尬的搔了搔腦袋。看來他還會為了當天在公車上的猖狂感到抱歉,世野井聽老闆說他最近都沒靠近酒館。
「研究需要晚上進行嗎?」世野井問了個蠢問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位曾經的待救者說話,或許徹底遠離才是個好選擇,可偏偏現在他的眼前站著萬惡的傑克.西瑞爾斯,後方橫著茫茫大海,當真進退兩難,不如用一個愚蠢的話題盡早開始、盡早結束。
「不,只是出來吹吹風。」他耐心的回答,好似世野井是一個需要細心指導的學生,可這副和藹的面孔維持不了太久,惡靈很快露出他惡劣的本性,問起不該問的話來:「話說回來,你認識他嗎?」
世野井自知沒有必要回答他,他甚至有權力掉頭就走,可出於禮貌和某些想法,他確實需要一些出口來拯救這個失序的夜晚。
「他是待救者的家屬,對我的隊員有些誤會,因此我必須澄清。」
「你來見他,就因為一份責任感?」
「是。」他肯定地說。
世野井雖不敢貿然接近,卻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凝視傑克的眼珠。男人異色的瞳孔一邊沉穩得像是令人心安的陸地,一邊明媚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海洋,它們是東洋世界穩健的秩序中不曾有過的矛盾,是最離經叛道的拉扯,嚴肅克己的潛水士毫無免疫力,他甚至忘了抵抗,便在洋人的狡猾詭計中倉皇的敗下陣來。
「海上的事,本來就不該帶到岸上來。」
世野井這話看似對著傑克說,實際上更是對自己沉痛的告誡。
「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面對傑克拋出的問題,世野井開始感激滿身的沙子,這讓他有了逃離對方注視的藉口。
「那不是我該想的事。」他拍拍手臂和屁股上的沙,理了理領子,深呼吸,平穩地說:「隊長的職責,就是保持冷靜,確保每個隊員和待救者有最高的生還機率。」
月亮在後頭,他明明盯著自己的影子不好好待在沙灘上,偏要趴上傑克的腳尖,但他也只能繼續臉不紅氣不喘說著半真半假的話,又可悲的祈禱傑克不會點破。
「你知道嗎?你很像機器,總是按部就班、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變通的可能。」
世野井木然的望著傑克,他的眼神中沒有一點輕蔑或挑釁,甚至連尋常的疑惑不解都蕩然無存,他神祕眼眸中的潮水被世野井始終如一的漠然給徹底瀝乾,只剩下一點乾涸的失望。
世野井點點頭,他真心希望一切都如傑克所說。
「喂,等等。」沒想到,失望透頂的男人竟不肯輕易放他離開,甚至小跑上前,用一股不小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背,還用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說道:「你的背上有沙子。」
世野井永遠記得那一晚,傑克的手掌將他向前一推。
時隔五天又踏上陸地的原才點了一杯酒,不慌不忙的打了個呵欠,勞倫斯便擠到一旁,關心的問:「我問你,世野井的手怎麼啦?」
「隊長他啊......拚命撬開緊閉的閘門,就為了撈一隻錶。」原皺皺眉,「很奇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錶?」
「好像是那個叫小林的船長,說是要傳給兒子的東西,所以隊長說什麼救不到人,也要把遺物給帶回來,啊、酒來了!」單純的男人看見酒,便迫不及待嘗了一口,原先古怪的煩悶轉瞬一掃而空,「你也喝啊!」
勞倫斯晃了晃酒杯,戳了戳男人健壯的胳膊,壓低聲音,怕走進來的人聽見:「你覺不覺得,世野井變了?」
「對!變得更壯了!」
勞倫斯覺得原要不是在裝傻,就是一杯啤酒下肚就夠他醉了。
「手怎麼了?」
傑克走到世野井旁邊,確保中間隔了一個空位,才坐下。
「沒事,很快就好了。」
世野井垂下眼,微噘著嘴對著蒸騰熱意的麥茶吹氣。他的聲音低緩,原先和傑克對話時的壓抑與焦躁似乎被夏季的晚風漸漸吹散了,潮起潮落間,他上船又下船,打撈希望與絕望,反反覆覆,不知不覺間連一種隱晦的溫柔都被挾進衣袖,帶上陸地。
「可以坐你旁邊嗎?」
明明是傑克問話,世野井卻回望把紅髮染回的年輕人。
小林洋平正踏入店裡,和另外一個船長商討工作事宜。悲傷從未逝去,但他還是戴著一隻曾經嫌棄的舊錶,繼續認真過活,至少世野井如此希望。
世野井用微微上挑的眸子看了傑克一眼,難得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