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5. 憋氣
勞倫斯越來越常與原共飲,因為男人酒後總愛天南地北的聊,恰巧合乎了作家美其名取材實為熱衷八卦的性格,再者,即使得徹夜傾聽中年男子見不著妻小的訴苦、甚至徒步把他拖回家,總比被幾個酩酊大醉的潛水員拽著胳膊,嚷嚷要跳進裝滿海鮮的大魚缸裡「比賽憋氣」要好上許多。
「我跟你說,我們漣號上頭,走進船艙,直走右轉,有一個特別低的上簷,所有船員走過去,都要撞上幾次,管他新進還是資深,每個月至少都要撞個一兩回,我們都說,沒撞過的不算是船上的兄弟!」
「噢......聽起來很疼。」勞倫斯望著酒館昏黃的燈,眨眨眼,想著大臉男人迎頭撞上的模樣,噗哧笑出聲。
「當然疼!你要知道,船艙可是很硬的!那可是疼得額頭腫個大包,還要被全體船員嘲笑好幾天的!」他拍拍額頭,唇齒間迸出「嘶」聲,像是在回想那慘痛不堪的光景。但原醉歸醉,也沒忘了勞倫斯找他的原因,他也不是沒來由想把這糗事抖給外人聽的,「你知道嗎?在我服役的十五年,只有一個人沒撞過,你猜是誰?」
「我猜......」機敏的作家摸摸下巴,很快有了答案,「世野井?」
「猜對啦!」
海上男兒粗糙的大掌在他背上用力一拍,拍得勞倫斯手上半滿的酒杯一晃一晃,還有點疼,但他反而笑得更愉快,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聽見更為有趣的事。
「世野井隊長以小心謹慎出了名,可是自從我給他寫著小伙子電話的紙條之後,他簡直變了個人。」滿是酒氣的嘴唇附在耳畔,勞倫斯習慣了,反而靠得更近,「光是短短五天,他就撞了三次!三次那麼多啊!」
「哦?」勞倫斯挑眉,不顧男人長繭的三根手指在面前亂晃。因為「世野井一頭撞上」的畫面實在太令人震驚,他連笑都忘了,只餘下一陣純然的驚愕,「他真撞上去了?」
「千真萬確!」他認真的說,露出發黃又歪斜的牙齒,「隊員們都在討論,隊長到底怎麼啦,我也不敢跟他們說......喂,你告訴我,隊長跟那小子到底怎麼了?」
「老實說吧,我也還看不明白。」勞倫斯搖搖頭,仰頭喝光了酒,日本男人轉眼又替他續了一杯。
話題很快又讓豪放的男人扯開了,畢竟他素來不愛鑽牛角尖。勞倫斯挺喜歡和原東拉西扯,談談橫濱小鎮的隱密情事,或爭論一些沒有結果的問題,但出於對上個話題主角的同情,他回望了陳悶的角落一眼,也給獨身一人的金髮友人點了杯酒,全酒館最烈的。
漣號靠岸的隔天,傑克睡得很晚,他花了一整晚喝酒與整理資料,而後為了感謝旅館老闆特別替他留了早餐,又在下午替老婆婆跑了腿,把婦女會的手工製品送到小鎮尾端。
拎著兩個大紙袋的英國人本打算搭公車,但當他瞇眼盯了斑駁的站牌上頭間隔極遠的時刻表半晌,最終還是乖乖戴上帽子,邁開腿往毫無遮蔽的路旁走。
小鎮的鐘擺似乎有意作弄這個異鄉人,在他徒步走過幾公尺遠後,車竟然進站了。長型車體明明焦躁的在滾燙的柏油路上拖曳出刺耳的煞車聲,車門卻反倒懶洋洋的開啟,好似一個虎頭蛇尾的職業倦怠者。
吃苦耐勞的海洋學者花了一秒思考自己的腳程是否趕得上車門開啟的速度,直到他看見一個人緩緩踏上了階梯,這次的決定只花了一瞬間。
手腕上的防水錶顯示為四點五十五分。是違背時刻表的進站時間,是世野井搭上公車的時候,也是傑克開始拔腿狂奔的時刻。
燠熱的風颳在他的臉上,熱辣辣的蒸著淌汗的面孔,也把一滴汗水吹到他的眼皮上,正好,當他因為汗珠刺痛的叨擾而閉上一邊眼睛時,他覺得自己真瘋了。
他知道自己的作為比迎新大會上的惡質的整人把戲更無意義,在往後的幾年,頂多只會剩下幾聲荒唐的笑聲,可傑克還是氣喘吁吁的敲了敲已經關上的前車門,他感覺自己簡直成了低俗恐怖片裡喪心病狂的殺人魔。
公車甚至已經開始慢慢滑動,但他曬黑的拳頭在透明玻璃上敲出聲響,富人情味的司機聽見了,喃喃「聽起來是要命的事」,也迅速打開門。
他咬著嘴唇掏著零錢,把左邊口袋狠狠拉出,才發現自己習慣把錢包放在右邊。
硬幣卡死在零錢箱的孔洞,中年司機對他擺擺手,彷彿安慰他「沒事」,隨後便用一個離了方向盤的拳頭用力一砸,便把錢乖乖砸進那扭曲變形的孔中。
傑克想,或許他需要的便是如此簡單粗暴的手段。
公車緩緩開動,司機也沒要他坐好,而是放任這個任性的外國人大步流星的走過走道,用空著的手一一碰過讓人靠軟的椅背,在只有兩個乘客的車中毅然決然的挺進。
另外那人坐在最末排靠左窗口的位置,他穿著一件短袖白襯衫,上身端正,沒靠椅背,兩手置放於膝上,頭部微轉,偏斜的陽光將他精緻的東方面孔鍍金,他的眼睛因畏光而微瞇,睫毛柔軟的輕顫,連那整飭的髮根也在光的輕撫下漸漸柔和。這實在不是夕陽西下時的好位置,但他只是靜靜的眺望著窗外,嘴角帶著滿足的淺笑,寧靜虔誠得好似進行一個莊重的儀式。
傑克隱約覺得,他正在和他至高無上的神交流,因而連眼前步步逼近的不速之客,都不懈一顧。
「世野井!」無奈傑克不是個喜歡看人臉色的人,這讓他在大學的教書生涯屢遭挫敗,可如今這劣根性似乎是怎麼也改不了。於是他殘忍的打斷世野井,心中甚至揚起一股頑劣的爽快。
「你為什麼在這裡?」他倏地轉頭,恍惚的從一種安靜肅穆的姿態抽離,慌亂溢出了翁張的嘴唇,好笑得很,但傑克覺得這才像個人。
「難道我不能搭車嗎?」比起三十二歲還因為追公車露出狼狽樣態這類糗事,世野井冷漠的態度與熱心之舉之間的矛盾更令他煩躁,於是他隨手把袋子扔到一旁,擠到世野井身側,逼得這傢伙若要逃跑,只得跳窗。
「世野井!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傑克的咄咄逼人中,又帶著一絲年少輕狂的叛逆。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非要如此?」世野井轉過頭,漆黑的眼珠狠狠瞪視那雙寫滿焦躁的異色雙眸。這是他第一次在公務之餘,光明正大地望著這個惡質的男人,傑克急促的喘息近得撲騰在他的下頷,將落未落的陽光殘餘的熱度又無情的烘著他的側臉,這讓他感覺有些暈眩,原先完美的偽裝也動搖起來,他甚至不顧禮節、不管不顧的反問:「你們英國人都這樣嗎?像個糾纏不休的惡靈?」
「不,只有我!」傑克挑釁的笑,用手指發狠的指著自己的胸膛,「只有我是你的惡夢!」
他瞧見淡漠的東方眼珠中顯而易見的動搖,像暗夜中搖曳的燭火,明明滅滅,當傑克以為得以從中拉扯出一個平凡人類時,公車也漸漸靠站,世野井用眼角餘光瞥了外頭一眼,點點頭,突然起身道:「我要下車了。」
「等等,你不是才坐了一站嗎?」
「不需要了。」東方人的眼神從他穿著涼鞋的腳掌緩緩上攀,掠過短褲底下半露的腿、黏著藍色T恤的身子,爬上汗津津的頸子,最後停駐在英國人莫名其妙的臉上幾秒。傑克看著他的眼神、聽著他的話,似乎感覺到沉默的男人意有所指,所以他極度渴望對方說些什麼,例如「你的出現壞了我的好心情」這般能直接了當的斬斷關係的話語,可有禮的世野井最終只說了句:「告辭。」甚至在推開他之前,還向他頷首致意。
「該死......」
車門開啟,車門關閉,冷氣慢悠悠的流瀉而出,而鑽進車內的熱氣爭先恐後。
回家的路他熟悉無比,搭車不過是最近特意養成的壞習慣。
世野井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一口大氣才終於喘出來,好似與外國人比鄰而坐的兩分鐘,比當初受訓時看似遙遙無期的五分鐘憋氣訓練還難熬。
他的手不由得握緊拳,又鬆開,在橫濱向晚的街道上反反覆覆,直到看不見公車排氣管的烏煙,他才敢用方才推開男人的右手,遲疑的捶了捶心跳如鼓的胸口。
為了掩飾這份無端的躁亂,慎行克己的世野井隊長決定小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