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3. 上 岸
傑克是被手機吵醒的。他搔搔一頭亂髮,有些莫名其妙,畢竟家人可不會打越洋電話給他,而一群潛水士想必也忙著訓練與任務,壓根沒有一大早擾人清夢的閒情逸致。
但他還是摸黑起床接了電話,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著有口音的英語,是個姓成瀨的船長。他主動與傑克聯絡,表示願意全程配合海洋學者的行程。他的英語說得不錯,聽說是在遠洋漁船上工作了許久。
「你怎麼會有我的聯絡方式?」
「是世野井保安官給我的!」他的嗓門很大,聽起來很高興,「你知道嗎?他是我的大恩人,以前我還在遠洋漁船當船員,遇到船難,是他救了我的命。他真是個好人啊!知道最近漁獲量不佳,立刻就打電話來,介紹這個外快給我。」
撇除心中漸濃的怪異感受,他們還是相談甚歡,甚至約好晚上立刻在海邊見面,看看船、喝喝酒、交個朋友。傑克向微醺的成瀨船長問了些海上保安官的事,老先生似乎對此不甚了解,只說以前世野井似乎是什麼「特搜隊」,現在調到這裡,真是有緣,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約出來見個面?
「他的工作似乎十分繁忙。」傑克說,除了這個原因,他想不到理由可以解釋世野井永遠的行色匆匆。出於某種直覺,他總覺得世野井不會願意見這個和善的老先生,更甚者,他也不願意見自己。
傑克對海上保安官了解不多,但他知道仔細查探獲救者的個人資料不可能是一種常態。在他幾乎和世野井的所有隊員交換聯絡方式後,唯獨佐久間和世野井對與他的接觸表現得興趣缺缺,可正是這個看似對他不懈一顧的人,在背後悄悄幫了他一把。
傑克想,他得找時間向世野井道謝。這位英國學者素來是個行動派,既然他能憑著滿腔熱血到達日本,世上便沒有再沒有任何事能難倒他。
於是他前往潛水士常去的酒館,向老闆打探,老闆回答:「漣號啊,靠岸的話是一星期後的事囉!話說回來,你又不是潛水員的女朋友,急著找他們做什麼?裡頭有人搶你女朋友了?」
「當然不!」傑克擺擺手,很是佩服中年男子的想像力,「他們都是好人,是我的朋友。」
「哦!」老闆笑起來,「確實,他們都是好傢伙。來,這杯我請你!」
「謝謝。」
自從世野井伸出援手後,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傑克幾乎要懷疑先前的霉運只是一晚上的惡夢。
海象平穩的清晨,傑克會跟著船長出海,直到傍晚才返航,之後,他會他爬上長長的坡回到旅館整理資料。海象不佳的幾天,他會在旅館寫上半天的論文,而後穿著短褲出門晃晃,他會叼著烤丸子吃光後剩下的竹籤,讓路旁的年輕女孩笑他像個橫濱大叔,也會和附近的孩子蹲在地上打彈珠,輸光身上所有的零錢後,窮途末路的回到旅館和老闆一起用餐。只有在非常偶爾,研究一籌莫展、外頭也降下大雨的日子,他會利用時間瀏覽潛水士的資訊。這群專業人員的受訓過程、職務範圍、軍階地位對傑克而言,像是閒來無事用來打發時間精彩連續劇,他翻著「保安官英勇破獲持槍偷渡船」的舊新聞,想著美式的誇張電影也是這般造神,此時的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在漣號返航的前一晚,花上好幾個小時盯著那極高的「死亡率」發楞。
老電視咿咿呀呀的播放著「走私船極力反抗,保安廳緊急派遣支援」的新聞,他盯了一晚上,沒有下文。
他還有幸見那個為善不欲人知的恩人一面嗎?
他的人生,還能容受更多缺憾嗎?
一股劇烈的焦躁促使他穿著旅館提供的拖鞋,奪門而出。
世野井、世野井、世野井!
一股近似衝動的使命感驅使著他往港口跑,軟拖鞋在沙灘上印下長而深的錯落痕跡,好似今天見不到那個嚴肅認真的男人,他就會立刻死去。
傑克深知自己並非世野井的朋友,但他卻擠進港口的一群記者中央,發瘋似的揮手大叫:「世野井!」
換上藍色短袖制服的一群人走下來,人數比漣號上的潛水士多上一些。在普遍高壯的潛水員中,世野井並不出挑,但傑克還是能一眼看見他的削短的髮絲沾了點海水風乾的白,還是能一股腦兒對著他大力揮手,活像個等待潛水士返航的可憐情人。
世野井似乎並未察覺傑克古怪的激情,他只是不疾不徐地向記者簡單說明狀況,而後禮貌的請求記者讓道,顯然他們還有事情要忙。
可傑克十分確定,在他走下船前,甚至在甲板上時,那對憂鬱的東方眼珠確確實實的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怎麼......」
他的嘴唇微張,被海風刮得泛紅的眼睛微瞇,好似比起激烈的槍戰,傑克的到來更加搖撼心神。於是忙碌的隊長離開前,甚至騰出了幾秒時間,好讓這異鄉人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你──」
「你發什麼瘋?」不待傑克發話,一旁的佐久間轉瞬扣住他的手腕,指尖狠狠施力把他踰矩的動作往外拉,「別對隊長動手動腳!」
「我必須立刻前往海上保安廳,向長官說明事情經過。」世野井拉開佐久間的手,握著因憤怒而顫抖手腕直到它頹然放下,才對傑克說:「有什麼事之後再說吧。」
傑克不記得自己是以什麼心情回到旅館、打開新聞的,他只是花了一下午,呆呆的看著記者會上世野井和船長列席而坐,完美的隊長恭謹嚴肅的回答每一個提問,關乎傷者人數與取締的經過,以及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自我檢討。傑克越聽越不明白,為何世野井能如此冷靜?
這個日本人開合雙唇的節奏始終如一,明明報告著九死一生的經歷,神情卻漠然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聽說世野井在海上保安廳待到隔天才回到橫濱,但傑克見到他已經是三天後。
約莫四點多的時候,成瀨號會返航,而傑克會步行回家,這幾乎成了他研究生活的規律。那天他站在坡尾,看見世野井難得的換上白色T恤,戴著一頂卡其色鴨舌帽,顯然是休了假。他站在長坡一半的販賣機前,用食指把硬幣壓進有些變形的幣孔裡頭,又用同樣的指頭戳戳按鈕,謹守禮節的年輕人不像傑克會對老舊的機器踹上兩腳,他只是垂眸,耐心的重複按鈕的動作,總共三次,終於咚的一聲,藍罐子的汽水掉了出來,他彎下腰,五指牢牢地圈著鋁罐,不似尋常的投幣者迫不及待的焦渴,他轉頭就走,定是要尋找一個可以坐下來慢慢飲用的處所。
「嘿!」傑克喚他,一邊跑上去。
「您好。」不似朋友間隨興的招呼,世野井轉過全身,等到傑克跑近,才頷首致意。
「現在有空嗎?我想好好謝謝你。」
「......不過是舉手之勞。」世野井回答得有些遲疑。他壓低帽沿,好似躲在那片籠罩一半面孔的陰影裡,才能讓他心安,「我還要趕公車,告辭了。」
世野井掉頭就走,直直往下跑的認真態度簡直像在面對嚴峻的任務。
當然,人品端正的他從不撒謊,世野井必須不顧手上的汽水開瓶後溢出的風險,趕上那班四點五十五分的公車。
世野井的家在小鎮的末尾,準時的公車會駛過長坡上方的道路,而他會固定坐在最末旁右側靠窗的位置,以回家為藉口,透過那層薄薄的窗戶,安全而不帶羞愧的,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