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15.海潮
轉眼間,世野井回到廣島海上保安大學校從事教職已經兩年。
他花了一個月習慣了教官工作──這並不比潛水士的任務簡單多少,不僅必須確實按表操課,還得按照學員的個人狀況給予個別指導,更需要關心學生的心理狀況與休假期間的去處,免得他們惹事生非。
但最讓世野井教官困擾的,便是他甚至得學著處理附近居民投訴。在護女心切的父母表示:「你們學校的海猿拐跑我家的女兒啦!」之時,世野井教官必須冷靜的為這些情投意合卻轉瞬即逝的戀情鞠躬道歉。
比起無從處理卻必須處理的問題,世野井教官更享受給學生上課的時光,有時候,他會懷疑這份愉快來自於年過三十的一種念舊情懷──例如最近的課程,他和另外一位黑澤教官在陡峭的長階梯上給小伙子們進行負重訓練,黑澤教官站在被扶手分成兩半的階梯最頂端,而他負責站樓梯左側,吹著短促的哨音,讓右側氣喘吁吁的年輕人不至於怠惰得放下沉重的氧氣瓶。當他握著燙手的扶手,彎下身,厲聲催促疲憊蹲下的學員快些跟上,便不禁想起十二年前的夏天,在廣島的海風與腳踏車的響鈴中,十八歲的自己也曾專注於爭個出頭。
在廣島熾熱的夏季,不知不覺間,世野井教官與學員建立起一種微妙的關係,他既不走給學員蓋被的溫情路線,也不走鐵血教官的老路,他走到了中央一條古怪的道路上,努力的拿捏尷尬的分寸──大多時候冷酷無情,但也會在個別指導後給學生一罐汽水。
住在廣島的這段日子,他甚至過上了比在漣號服役時簡單的生活。從到教職員室報到的第一天起,世野井便與清簡的行李和結訓時的照片一塊搬進學校宿舍,非本地人的他甚至未在外頭租房,因此絕無外宿的可能。
有些老前輩會笑他,年紀輕輕就紮根在都是海猿的學校裡,他也不在意,在橫濱的那段日子替他培養出為人的彈性──他既能學著和前輩晚上喝酒,獨自一人時也能轉過頭過回規律的平靜日子。
世野井睡的是單人房,作為教官,獨享一張比漣號床架突起的上舖好上太多的床理所應當,但有些時候,他躺在床上,閉起眼,聽著海浪的聲音,便會想起下鋪的佐久間──不得不說,他翻身與打呼的響動真是驚人。想到此事的世野井會坐起身,拿起正在充電的手機,簡短回覆佐久間日常的問候郵件。
除此之外,他也樂於在閒暇之餘與漣號的船員保持通信──特別是原和佐久間,兩人相信世野井養好身子,便會回到第一線工作,因而總是熱心的向他報告船上的大變革,或是「哪個隊員又被甩了」這種小事。
休假時,世野井同樣喜歡走到操練潛水員的階梯下,往老舊的販賣機投硬幣。他習慣拿著一罐冰不涼的汽水,走到離學校二十分鐘路程的書店,當泛黃的直立招牌映入眼簾,他會把剛巧喝完的鋁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裡,再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大多時候,世野井傾向添購ㄧ些海洋相關的艱澀書籍,但這兩年又多了個關注的重點──約翰.勞倫斯的《橫濱之戀》。言情小說的第三集乍然出現在進門的大書櫃上最醒目的位置,像是作者的大嗓門,世野井避無可避,於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海上男兒就這麼站在櫃前,看了一旁竊竊私語的女高中生一眼,再對著那纏綿悱惻的浮誇書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這套言情小說的完結篇和傑克.西瑞爾斯的論文集一起搬到櫃檯,爽快付帳。
他抱著沉重的紙袋回到房間,先把新添的書放到木椅上,又細心的把桌上左側的一堆書搬到床上。接著,他抽出紙袋裡的論文集,也抽出塑膠桌墊底下原先欲蓋彌彰的照片,而後挑揀了最末尾的頁數,把自己與金髮男人的合照小心翼翼的夾進去。做完這個一氣呵成的動作,他「砰」地闔上書本,焦急得好似他買的不是一本貴重的論文集,而是一個廉價的資料夾。
世野井挪開手,站了一會兒,突然不知道拿這本厚重的書如何是好──它太艱深了,裡頭所有的觀察和理論他甚至連一知半解都稱不上,但書皮中央的金色的名字卻依舊在這質樸的學校、簡潔的房間裡,誠實的反映著熟悉的亮光。
他呆然的盯著那本書許久,久得幾乎到了熄燈的時間,最後只得將這份無處安放的夏日回憶暫時擱在了最高的書架上。
除卻一本讀不懂的論文集,世野井的日子還稱得上安穩平順,他的例行檢查亦狀況良好,要不是當年的恩師身體報恙,請他代班一年,他可能於年初就回到漣號服役。
世野井又等了一年,終於等到教官出院,正當他預計於下個月申請回隊,於是利用課餘時間收拾辦公室的物品時,校工特地從收發室給他送來了一封信。
「謝謝。」世野井頷首,用雙手謹慎的接過牛皮紙信封,他已經好久沒收過信了。
他回到坐位,掀開馬克杯的透明蓋子,啜了口咖啡,才隨興的讀起信封上的訊息。
陌生的地址,一長串的英文,熟悉的名字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
世野井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宿舍的,等他回過神來,已經頹坐在床上,肩膀起伏,而那封信則被放在未開燈的書桌中央。他在紊亂的思考之間,又不知不覺泡了杯咖啡,咕嚕咕嚕的喝完了,竟然不嫌燙口。像是逃避似的,他又到盥洗室徹底的清洗黃色馬克杯,從杯緣到杯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他沾著滿手的水珠,打開房門,發現那封信還乖乖地躺在原地。
不是夢。他用毛巾擦拭著杯口的水滴,滿腦子都是這件事。
世野井走到桌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封安躺的信件,只有他知曉,那張薄薄的信紙才是這個房間的主宰者,年輕的教官無力的承認,此時此刻,他所有的知識與經驗都派不上用場──不會有任何前輩或是教科書告訴他:該怎麼打開失聯兩年的人的信件。
尤其是那一晚,他甚至拒絕了那個吻。
他已經三十歲了。早就失去了向人保證「絕對不會死在海裡」的勇氣,愛將他軟化,也讓他變得怯懦。
世野井伸長手,把那本論文集拿下來,打算把這封信塞進那永無天日的末頁,卻在翻開之時瞧見了第一頁的一行字。
特別感謝世野井先生,在研究與人生中,都給予了我許多支持與幫助。
世野井盯著那行字,良久,才打開桌燈,拿出抽屜的美工刀,小心翼翼的拆開信件。
他收過傑克的紙條,一張最終被扔進海裡的可憐紙片,他仔細的看著信中的英文草寫,發現他認真寫信的字跡,似乎比隨意傳的紙條時端正些。
世野井:
久疏問候,希望你不要為了這封信感到唐突。
我已經回到英國,這ㄧ年多以來,都忙著發表論文與出書,多虧你的幫忙,這ㄧ切都進展得相當順利。
若說這段時間有什麼意外,便是我已經徹底習慣了橫濱的生活,ㄧ時回到都市裡,總覺得難以適應繁忙的生活節奏。每當我感受到這種滑稽的困擾,便會看看與你的合照,它被我放在書桌前最顯眼的位置,好我可以更容易的想起日本的海。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那個晚上,你把我背回旅館,即使你的工作辛苦又危險,還是耐心的犧牲休假時間,聽我說了一堆醉話。光是想著這件事,我便覺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
於是,我在結束今年最後一場論文發表會後,約了弟弟見面。他實在是很好的人,不僅對我遲來的道歉欣然接受,還約我下次去他們家烤肉,見見他的妻子和孩子。
你相信嗎?我糾結多年的事竟然得到了解決──噢!或許還稱不上是圓滿結束,但至少我不再逃避、而是開始試著改變它。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不是嗎?
我想,或許所有事情的開始總是無比困難,像你們潛水員憋氣五分鐘的訓練(天城先生和我說,他一開始簡直天天害怕溺斃)但我相信,只要撐過了這個艱難的起頭,未來的ㄧ切都將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從原先生那兒得知,你仍在廣島海上保安大學校任教,原本無意打擾,但因為會議延期的緣故,我偶然得到了一個假期,便預計於今年七月前往橫濱度假,見見那裡的朋友。
我本來覺得日本是個小島,但當我身在英國,看著地圖尋找海上保安學校的位置時,卻發現仍有許多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幸好,ㄧ個月的時間很長,足以讓我抽點時間去廣島走走。
即使在今年初我已經開始學習日語,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或許還是需要ㄧ個導覽員。
P.S.你在漣號上的導覽簡直好極了!
所以,如果你有空,我會在七月二十日的晚上六點,在海上保安學校外的長階梯上頭等你。
祝 安好
傑克.西瑞爾斯
這封信真是沒頭沒尾又不講道理。
世野井皺起眉,雖然他樂於得知傑克的人生愈發順遂,但對於見面之事,傑克非但沒有詢問,反而以一種狡猾又體貼的口吻行文,絲毫不給人拒絕的空間。
世野井又讀了幾次,每當他的眼珠掠過好看的字跡,越會發現,這封信的字裡行間都寫滿了男人飛揚恣肆的輕狂、一種離經叛道的主張──不管颳風下雨、對方是否赴約,他就是會固執的等在那裡。
好似當年舊手機裡那封唯一的郵件──愛來不來隨便你,但每天晚上,我都會在酒館等你。
坐在桌前的世野井嘆了口氣,他不知道事到如今,兩人還有何話可說。就像時隔多年突然尋回的斷線風箏,即使家中還留著它的位置,主人卻已經遺忘與它遊戲的方法。
因為暑熱,世野井開了一旁的風扇,於是旋轉的扇葉吹起了信紙上的淡淡菸味,送到了他的鼻尖。
世野井眨眨眼,有些驚訝。傑克沒在他面前抽過菸,英國學者只會在他面前喝酒、喝汽水、吃冰或吃糖,他總是穿著一件無袖汗衫,朝他招手,用異國的身軀完美融入橫濱悠閒的氛圍裡。
這封越洋信件的那一端,隔著一個陌生、嶄新的傑克.西瑞爾斯。
事到如今,光是捏著信紙、想著這件事,還是足以讓世野井罪惡的心跳加速。
大抵是飄洋過海的難題太過艱澀,一個月的時間竟不足以讓果決的教官得出解答。
他持續糾結於苦無解答的考卷,幸好七月二十日當晚,意外發生了。
世野井教官接到電話,學員與海濱的遊客起了衝突,他幾乎是立刻前往排解,他與冒險進行水上活動的遊客對話,同時訓斥他的學員,等到事情處理完畢,已經是晚上八點。
世野井熄滅辦公室的燈,不停的說話讓他喉嚨乾澀,喝了一杯水還嫌不夠,於是他走出室內,想到長階梯下買一罐飲料,或許該是那種充滿夏天氣息的汽水,讓他放縱自己最後一次想念關於橫濱的回憶。
世野井的心情是複雜的,即使在回到潛水員崗位的前夕、即使他曾經拒絕了對方、即使他殘忍的打算讓這段遲了兩個小時、遲了兩年的深潛就此畫下虛無的句點,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渴望和那人見上一面。
「我沒想到你會先離開。」
他記得離開橫濱那天的正午時分,傑克說完了這句話,便被自己留在了坡道頂端。
提著行李的世野井毅然決然坐到了公車最前排的位置,這樣他就無法清晰的看見,英國男人是如何望著那班反向遠去的巴士,他們再也沒趕上的一班遲到公車。
兩年後的他果決的步行到販賣機下,堅定得像執行任務,等待鋁罐落下的片刻,聽著公車孤獨的駛過無人街道的聲音,卻不由得往上頭望上一眼。
本以為對往昔的緬懷會以寧靜無人的夜空作結,怎料卻見到ㄧ個外國男子立在階梯的最頂端,背斜倚著流淌著光潔月色的扶手。
他的金髮整齊的梳理到後頭,身穿米色格紋西裝背心,一件深咖啡色西裝外套隨興的掛上胳膊,令世野井想起學術會議影片中侃侃而談的的紳士。可在這廣島的海邊、陡峭的階梯頂端,他偏偏又愛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夾在唇瓣中的著菸,焦躁的呼出一大口煙後,又把紙捲粗暴的塞回口中、再用他潔白的門齒狠狠咬住,看他這副模樣,世野井又覺得,他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
藍色汽水罐終於落下來,框啷一聲,但沒有人再去理它。
為了確認男人模糊於煙霧中的面容,世野井前踏一步,街燈餘光照在他洗得發白的舊布鞋上,粗糙的白色鞋面幾乎磨破,他穿著這雙可能無法再完整保護他的鞋,步上當年負重訓練時揹著氧氣瓶踏上的階梯。明明考驗才剛開始,世野井的呼吸已經悄悄加急,大概是兩年未曾參與潛水任務之故,當勇敢的潛水士用怠惰的身體吐出濁氣、吸入鹹澀的空氣,竟感到那麼一瞬間的緊張退卻。
待他回過神來,已經兩腳併攏,在狹窄的第一階上停下。
像是看不慣潛水士的退縮,一陣夏季末尾的涼風突然從傑克的背後吹過,為世野井捎來男人身上清冷的尼古丁氣息。
此時,紳士先生和流氓先生一齊轉身,在世野井由下而上的仰望中融合成一抹鮮明而複雜的風景。
他被齒牙與手指壓扁的菸捲落了一點兒煙灰,翁合唇瓣,幾乎只剩下菸屁股的離了嘴、落了地,一階一階的滾下來,向生向死,向世野井滾來。
世野井眨眨被夜燈照得明亮的雙眸,他與男人之間原本隔著半個星球的海洋,現在卻只隔著一段長長的階梯。一根將熄未熄的點亮了黑夜,於是,確認菸頭是否熄滅成了世野井的首要任務,他開始快步追上那幾乎隱沒在夜色中的小小癮頭。
三十歲的身體擔受了十二個年頭的世俗煩憂、海水侵蝕,自然比十八歲沉重不少,世野井不由得扶住中央把樓梯切成兩半的的欄杆,他走在靠近扶手的左側,身上明明少了沉重的氧氣瓶與裝備,只搭著一件藍色的短袖制服,現下耳畔沒了當年魔鬼教官的高亢吼聲與尖銳刺耳的吹哨聲,只不過替上了ㄧ個外國男人的沉穩凝視,這ㄧ切便讓他感到力不從心。
世野井不斷重複抬腿的動作,擺動雙手,踏上窄小又長年磨損的階梯,原先緊抿的口不住呼呼喘氣,汗水將裏衣黏上起伏的脊椎,他知道這樣的動作並不標準,但他的心情卻比訓練相比更加認真與急迫──不知疲倦又不知羞恥。或許可以這麼說,要是任何一個學員看見刻板嚴謹的世野井教官這副模樣,肯定都要吃驚得瞪大眼吧,但此時此刻的他已經顧不上這些。
像一隻水裡游的魚,他逆著洋流,艱難的吐著泡泡,身體與心靈都爭先恐後的游向那片未竟的深洋。
「你為什麼──」世野井的日語含糊又緊張,簡直像是第一次救援西方人的菜鳥,張嘴便問最傻又最好的問題。
雖然這個問題與這場會面都凌亂而破碎,但他確信對方聰明的聽懂了。
「只是突然想看海。」金髮男人慢慢地眨了下眼,深深的望向他,「我很想念日本的海。」
世野井的左手抓著扶手,掌心出汗,濕滑得幾乎抓不穩鐵桿,在他感覺到自己正要下墜之時,罪魁禍首卻將溫度更高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穩住他搖搖欲墜的魂靈。
廣島的月光比橫濱還親人,從前方照得昏頭的英國人情不自禁的低下頭,從後方照得清醒的日本人仰起頭。
隔著ㄧ階的距離,交融的人影貼合著無聲的默契,世野井看著男人眸底異色的月暈,叛逆的光輝足以引逗出所有令人羞愧的猜想──傑克微微勾起的唇能容納多少吐息?
「你──」
「噓......」
隱匿的信號響起了,翻湧的海潮也停止了,於是他佇立原地,任憑夏季的晚風拂過側臉,靜待ㄧ切發生。
END